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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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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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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路记

(一)

腊月十八了,夜已很深。金水河两岸的村庄几乎没了轮廓。

光枝秃丫的杨柳在寒风中呼呜作响,昏沉的雪光下,四周的村庄显得更加深远。

北风一阵赶一阵,雪越赶越大。一颗颗悬着的心终于从南八乡人民公社,鸡子湖大队五生产队的队务室走了出来,路上的积雪被人们的脚步踩的“唧嘎唧嘎”叫屈。

“爹,四宝他爸没分你这么多!”

“快走,雪大了,回去说!”

这是集体年代,农业生产队一年一度的年终分配,社员管它叫分红。种田人一年的指望、一年的汗水都融注在这玩艺上。清工分、算红钱的时候,哪个不把心攒得紧紧的,眼也睁累了。

刚到家门口,连身上的雪都没顾上抖一下,记工员谢斋公就急促地拍着大门。女人揉着睡眼开了门,接着替他拍着身上的雪花,可他还在生气,“死婆娘,只晓得哈睡!”

儿子春堂拍完身上的雪花,怔怔地望着他爹手里的钱,不敢开口。

这时,春堂的姐姐惠芯凑了过来,低声问春堂道:“分了多少?”

“问么事?问!睡你的觉,把字认好什么都晓得!”谢斋公很不耐烦。踱了两圈,他好象记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笔这东西!忽然,他转向春堂:“你今天的毛笔字练完了吗?”

一心想着那把钞票的春堂被问得有点懵里懵懂的,回过神来的时候,如实的答道:“描完了。”说着,从桌子上取了过来。谢斋公看了,兀自眯眯地笑了,“好,就是要这样,一步步的来!”那年,春堂才十岁。

坐在床上,两支“经济”香烟〈注:九分钱一包的低级烟〉抽完了,谢斋公还没有睡意。一年来,家中的成绩和不足都摆到了他面前。首先是记工员的位置争到了。当然,这多亏了钟队长发了话,否则,让四宝他爹马老丁一搅和就泡汤了。我必须感谢钟队长,来往增加一些才是。即使不因为有这层过结,我也不能轻慢了人家,他毕竟是一队之长,胜似当年的保甲长。老马,我不能便宜了他,明年老子斋公还要少记他几十个工,谁叫他扁担倒下来不晓得是什么字?最可恶的是,他劝说不要我搞记工员竟劝到我们姓谢的人里面来了。姓马的,你们湖南有那么大的洞庭湖不去开发,偏要挤到我们湖北来,还要同我作对,叫我这姓谢的大姓人家的脸往哪搁嗯?不过,对付这号人不可太张扬,不能让人说我们谢大户姓氏欺负外乡人。凡事都要做得体面一点,好的和坏的都不可做得太露骨,免得成了众人的靶子。做人不能丢格,尤其是在钟队长面前,万不可低三下四的,丢了我谢姓人的形象。况且,他钟队长何如向着我,还不是那张曾经为他脱罪的证明书。那是有次出差后结算费用,有同行的队员说钟队长现金账目有出入,谢斋公经过仔细核算,搞清了现金消费明细,消除了大家的误会。依现在的情形看,当年的顺水人情做得好。这叫俗话说绝了:朋友不怕多,冤家只怕一个。

唉,这都不是笔的功劳?!

还是肚里装字好,日里不用背,夜里不怕偷。是的,春堂,他总算上学了。从“谢公谢灵运”以来,谢氏就不见兴旺。只要把字描到功,书读透,祖坟叫鸡抓动几下,个把大官出在咱们这门谢氏不稀奇。他马老丁的四伢子四宝是个什么东西,也配用“宝”字,不是我瞧不起他们湖南人,马老丁单家独姓的,四个兔崽子,我们谢家只要一个房头的涎水就能把他们淋成落汤鸡。想拆我的台,我这块砖你们搬不动。

从此,谢斋公每天放下他的记工簿、盘算的时候,便为儿子摆开文房四宝的阵式:谢老太公传下的羊毫、买来的条墨、自己没用完的描红抄本:“人之初,性本善……”但是,只要是《三字经》上的内容,写了很快就烧了,生怕被人瞧见;至于“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就恰好相反。“好,有进步,比老子当年强,就这样,一步步的来”。这还不算,还要指给邻里看:“好是不算特别好,可一回比一回强。”

房前屋后,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谢斋公的心意老天爷终于开始有所领悟,三年级一开学,春堂就当了班组长。官虽小,可十二个同学的作业本都得从他手里发下来,交上去。反正带个“官”字。

这天,春堂一改放学在路上玩个够的习惯,径直回到家里,主动摆开了文房四宝的阵式,虽没有他爹那么有条理,可毕竟是个好的开端和不同的迹象。谢斋公看了很惊喜:堂儿,你懂事了!春堂并不笑,反而用毛笔顶了下巴,撅起小嘴:“爹,老师说只有坐人造飞船才能上天,做把很高很高的梯子能上天吗?”

这是谢斋公从来不曾想过的问题。他愣了愣,终于灵机一动:“能,能,怎么不能?不过首先得认好字,读透书,考好学。古人云,‘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你所不懂的东西,待到将来书读到一定的程度你自然会明白。无论怎样,你只管记住认字、读书、考学。”那小春堂听了,“嗯”了一声,点着小脑壳,接着又写:“性相近,习相远……”

有一天,春堂做罢作业,描完“人之初”后,照例到马老丁家里去找同班同学马四宝玩。可是,他看见马四宝的“作业”不同,有个小本子都是写的“五月一日,上午扯秧,下午插秧”之类的东西,他得意地笑了,嘲笑马四宝写不出“人之初”的毛笔字,只晓得用圆珠笔“扯秧插秧”。

鬼知道,就因为这,埋下了很单纯的祸根。

事情的起因并不复杂。组长春堂发作业本时,隔着两张桌子把四宝的作业本失手扔掉在地上一泡涎水里,四宝心想,你春堂昨天还在笑我“扯秧插秧”,今天你爷爷要你好看的。于是,四宝仗着个头大,把个矮小的春堂三下五去二按在地上,重重地朝屁股上发了几拳。其结果当然是老师批评四宝不该动手打人,有意见要向老师提,这种动手的行为下不为例了。但两个小家伙的把戏并没有收场,他们背着老师骂起流水歌来,一个唱“扯秧插秧”,另一个唱“斋公斋公,耕田不中”。这种非骂非唱的对歌对了两里多路,直到分手才罢休。

回到家里,春堂他妈觉得儿子的气色有点不对劲,怎么只是问一句才哼一声,便盘问起来,春堂一五一十地说了学校丢本子的事。听完,谢斋公紧皱的眉头松了下来,郑重其事地告诫儿子:“你都看到了,错的根子在你。假如你把本子送到桌前发不就没事?好在老师没过分批评你,我想,老师是看你组长的情分上才没批评你。

“哦,怪不得去年分红,四宝他爹比咱们少。”春堂突然插上一句。

“乖乖,你终于懂了!我不是常说,‘认字、读书、考学’吗?就是这些道理。记着,将来许多事情靠笔来摆平。组长算什么鸟官?班长、学长,嗯,学校只要有这官你就想法子当。矮子上楼梯,一步步的来。”

小春堂点了点头,暗暗把这话记在心里,决心把“师之言,牢记心”再描一遍。

好象再世诸葛亮似的,谢斋公的训导和计算都很成功。虽说春堂十岁才启蒙入学,可在他爹的细心辅导下,五年的小学只用四年就读完了,成绩居然前列三四,并以相当可观的分数考上初中。那年头,这也算得上是一种快慰的事情,只不过家庭困难会重一点。可活人不能叫尿憋死,斋公想到了女儿惠芯。人家的姑娘自家的狗,二八不嫁三八丑。管她初中读完没读完,拉回来挣两三年工分再说,棋走急了还兴丢卒保車呢?更何况春堂我这根独苗。

就这样,凭着自己的努力和姐姐的让步,春堂初中读完了,高中居然也读完了。对谢斋公来说,这不光是一种荣耀,而且似乎暗示他谢家的祖坟真的动了起来,“大学,堂儿……”谢斋公的希望并不过分。可中国的历史不恰当地在那年头安上了一个错误的插曲,同所有的高中毕业青年一样,不该下乡的下乡了,不该回乡了。

春堂背着简单的行囊回到了鸡子湖大队五生产队。

春堂回到队里生产,家里的工分虽然见涨了许多,但谢斋公心里怎么也热乎不起来。开始,看见别人的孩子高中毕业都回到队里生产,他心里才没有什么额外的想不通,“同是天涯沦落人”嘛!可时间一长,谢斋公心里越来越别扭,心想,他们的春堂毕竟是额外地读过“人之初”的,更何况人家高中毕业的孩子有的开始摸着了门路,或当上了孩子王,或当上了队长之类的小官,春堂,怎么能老是在田里玩泥巴呢?作为锻炼锻炼是可以的,长此下去,孔圣人的脸往哪搁?不行,我得动动脚,活动活动一下。

夜幕已深,月光领着如潮的蛙声涌向鸡子湖的村庄,春风拂遍每颗希望的种子,一个个新的嫩芽都在暗暗萌发。

谢斋公敲响了钟队长的大门。

可这回进来的不单是记工员了, 而且是侄儿的岳父,是亲家。原来,就在春堂高中毕业不久,他爹攀了一门亲事,惠芯的对象就是副大队长的儿子钟大友。当谢斋公说明来意后,钟队长拍着胸脯,好不激昂地宽慰斋公道:“关上门一家人,个把小学教师的名额好说,只是你不便去的话,我去找大友他爹说个情就是了。”

谢斋公千恩万谢地告辞了钟队长。迎面吹着暖意融融的春风,他觉得十分快意和精神。只要亲家帮忙发下话,堂儿便穿上一套蓝色的的确良行头,踏双崭新的军绿球鞋,往讲台上一站,“小同学们,听我讲……”兴奋中,斋公不知不觉地到了家。

可是,三天后传来的口信,那唯一的教师补缺被书记贺友初的妹妹媛媛争过去了。钟队长气愤地告诉谢斋公:“我看你们家的堂儿没挤上这个当,并非因为上中农什么的,关键在个‘权’字,‘权’你懂吗?大友他爹到底是听人家下巴动的角。”斋公听了,他何尝不以为是,所以,摆了摆失望的手势,“别提了,别提了!”

倒在床上,谢斋公翻来覆去,春堂他娘凑了过来,“别急呢,没做着官还有秀才在,是呗?”斋公象发现了什么,不认识老婆似的,“婆娘,我总以为你是个闷头,你总算放了个响屁。”说着,就把春堂他娘搂了个满怀,行起夫妻大礼来。婆娘象波涛中的一叶小舟似地,颠覆不由己,只求斋公轻点。

第二天天没亮,叫累了的虫蛙还在梦乡,可谢斋公一觉醒来还是睡不着。“难道咱们堂儿就老抱着‘秀才’啃?如今的‘秀才’不一定都当官,可总得管点什么呀,做学生当个小组长也有十二个卒子的权。咱们春堂一手毛笔字拿得出去,吹拉弹唱也来得两下,况且,大队毛泽东宣传队多一个演员也行,歌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嘛,多多益善。”

(二)

当谢斋公的主意拿定时,金水河两岸的杨柳吐出了新芽,春耕的热潮涌动着沃土中的棵棵春苗。吃罢晚饭,斋公一改上次的作战方式,径直向四五里外的贺书记家里摸去。直接找书记也不无道理,即使钟队长不点破,谢斋公也会无师自通,“权”这东西不可小看,当家一张嘴,副手跑断腿,套言之,百姓跑昏头,不如官家点个头。反过来说,我斋公跑折一条腿,远不如贺书记一张嘴。再说大前年,四宝初中毕业想加入青年突击队,他马老丁央人跑了无数趟,最后还是大友他爹一句话敲定的。所以,斋公亲自上贺书记这儿来是有他的理论和根据的。

刚进门,只有贺书记那教书的妹妹媛媛在家里。媛媛客客气气地迎了上来,可斋公满肚子不是滋味,就象吞了一杯白醋似的,他思忖着,就是你这个小婆娘,害得老子斋公到处钻。可是,当媛媛喊着“春堂叔”递上一杯茶来时,谢斋公不知所措了,心想几天不见,上了讲台漂亮多了不说,竟还如此热情大方,要是我斋公的闺女,非找个主席不嫁。但这无关紧要的岔子容不得斋公多想,因为贺书记很快被妹妹媛媛找回了家,斋公连忙鼓起勇气直说了来意。

贺书记很实际地介绍了眼见的情形,不插“五·一”秧就要打响了,宣传队几乎只生产不演出,上半年完全用不着添人;青年突击队的人手倒是不足,如果有理想的话,先到突击队锻炼一阵子再说,下半年宣传队复班再来。嗯,我想起来了,春堂的笔杆子不错,到突击队当个副队长吧,四宝手下缺人掌笔呢!

谢斋公听了,云里雾里一般,似懂非懂。答应不是,不答应不是。答应吧,咱们春堂可是高中学堂出来的,他四宝初中破屋出庐算什么?听他的下巴动,算哪门子的官?不答应吧,书记的面子难却。踌躇中,媛媛终于插上了一句:“春堂叔,你就让春堂去吧,以后慢慢来,只要我哥放在心上就是了。”与其说媛媛的话说得恰当倒不如说媛媛的话说得甜,甜得象他的女儿惠芯说的一样。谢斋公听了很乐意。副队长就副队长吧,大小是个官,何况能管点事。正队长的昨天也是副队长。堂儿,你好样的,给老子斋公争口气三下五去二地把姓马的四宝扳倒,拿出矮子的心巧来。

春风带着凉意,夜已很深,归来的路上,谢斋公觉得清醒中伴随着沉重。由于大队兴修水利需要石材,青年突击队扎在十里外的斧头山上采石材。太阳刚爬上树梢,春堂他娘收拾好行李,春堂就要上任了。谢斋公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你已是大人了,爹总不能老是扶着你走,能爬多高,全靠你自己的招数。常言道:有智吃智,有力吃力,无智无力狗屎没得吃。你人矮,身个小,吃力是靠不住的。做官的,凡事多用几个心眼,把关系搞好,即使对某个人有很大的意见,也不要挂在嘴边。例如媛媛这号小婆娘。为官为事,要体面,正反都要顾及到,否则,阴沟里翻了船不稀奇。”

“上山后,好好干,露两手,叫人别小瞧咱矮个子,那才有出息。莫嫌官小,总比光头百姓强,一步步的爬嘛!”

“另外,路过赵家墩的时候,别忘了看你姐,她快要给你添外甥了。这是礼节。”

走在上任的路上,春堂心里很不平静。谁说这是上任呀,与充军强多少?不过,爹的话不无道理,从小到大,一步步的来呗!古人常提倡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况且,车到山前必有路,管他三七二十一,边干边看。

生活就象编书似的,说曹操曹操就到。刚从姐姐家中出来,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春堂迎面碰着了上学的贺媛媛。真是冤家路窄。春堂心想,是我主动让路还是让媛媛先让呢?我让吧,显得一个高中毕业的后生很低格,霸着道要媛媛让吧,未免太大男子小心眼,更兼得爹明明白白地交代过,凡事不可挂在嘴边。可是,没等春堂拿出主意来,媛媛倒主动招呼上来:“春堂,上斧头山去吧?”春堂没听出媛媛话中的善意,竟不软不硬地答道:“革命一块砖,哪里要往哪里搬!”媛媛听了,哭笑不得,心想,你还挺乐观的哦!尴尬中,委屈地数落道:“你的话我听不懂,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别以为看热闹的都是看笑话的。”

春堂擦身而过,早已走得老远,可媛媛还站在那儿,瞧着春堂远去的背影……

这斧头山脉象条巨龙似的,沿着平行的金水河,伸向清澈的斧头湖。山上,青杉郁郁葱葱,林中的鸟儿发出欢快的歌声,春光的沐浴使她更加娇美,充满诗意,洋溢着热情,好似欢迎春堂的到来。童年是健忘的,小学时代的把戏四宝和春堂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对于春堂来当副手,四宝满腔的热情和信任,“春堂,咱们这一共二十多号人,就全靠咱哥俩合计好,每天多采石,采好石。当然,队员的生活是至关重要的问题。既然你来了,除副队长外,你还得把司务长兼起来,协助饮食员曹丹萍把队里的生活安排得合理一些;至于工地上的事,就由我主管,那些活你干多了吃不消。”

春堂心想,乖乖,官不大,名堂倒蛮多。唉,这还不算,竟还额外加封了个司务长。唉,还带长呢,爹曾说过,当官不带长,放屁不响。这官肯定管用。看样子,工地上露两手是不可能的,要做文章,只有打后勤的主意。于是,春堂首先调查了饮食员,从周一到周日,从早餐到晚餐,从腌萝卜到莴苣菜苔。鸡蛋和猪肉,可惜这两样曹丹萍无可奉告了,天可怜这些小伙子,上山将近一个半月了,何曾见过肉毛呢?他明白,这是实实在在的困难造成的,怨不得谁。但他却通过打探得知,经费主要流向了采石工具。于是,他决定迈开他的第一步,晚上的队员会上,他谢春堂要给全队一个顶好的印象,否则,两年高中白读的。

春堂凭往日的见识,干咳了两声,算是示意大家不要窃窃私语了,我春堂要以副队长的身份给大家讲话:“队员们,你们的确辛苦了,一个月来,你们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离大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要求还有差距。因此,我受书记的委托,前来担任副队长的工作,今天,我不准备多讲,我只想给我自己定一个工作计划,给大家提一个要求。给大家提的要求是,希望大家学好毛主席最高指示,继续发扬艰苦采石的精神,多采石,采好石;给自己订的工作计划就是每天配齐配足饭菜,而且保证周日见肉。”最后一句话说到了正点子上,小小会场顿时欢呼起来,几个爱开玩笑的竟当场开玩笑道:“欢迎肉队长!”

春堂感到从未有过的自豪和满足。

其实,大队第二次拨款来时,四宝当然会改善一下队员的生活,只是款子未到,四宝不爱说赊账话而已,不想,这些筹码让春堂一来就搂了过去。不过,四宝不在乎这些,他只是希望春堂在经济方面不做什么文字游戏就算了。

两个月里,随着渐渐热起来的天气,春堂也随季节的变化更新着队员的饮食成分,同时注意每个队员的健康状况。半年下来,四宝逊色了许多。队员间偶尔有什么争不出结论的问题动不动就说,“不信你去问春堂”,或者说,“你不去,这可是春堂说的。”不过,对于这些四宝都不在乎,他只在乎春堂的经济流向,因为,四宝把小时候的“上午扯秧,下午插秧”用到采石场来了。可是,四宝的推理有待完善,此时,刚出庐的春堂并没有贪婪的意念。可叹的是,好端端的,犯“错误”的是四宝自己。

这天上午,四宝领着队员上工地去了,炊食员曹丹萍收拾好厨房餐具后,照例清理一下队员们不整齐的床铺,当她替四宝叠被子时,夹在枕头里的《毛主席语录》掉了出来,曹丹萍随手一翻,在“毛主席语录”上方的空白处,四宝写道:“五月十八日,猪脚两只七斤……”其他空白处也写满“鱼”、“蛋”之类的玩艺。这时恰巧春堂买菜回来,她就指给春堂看,问是什么意思。春堂不看则可,一看吓得冒了一身冷汗,“我的乖乖,老子差点一出门就栽倒在你这块绊脚石上,阴沟的确不可小看!”春堂想,好在目前我什么歪主意没打,经过一番思索,春堂倒是分析四宝当年写的“上午扯秧,下午插秧”来,他终于明白,当年为“漏记”的工分,四宝他爹马老丁把他那当记分员的爹骂得哑口无言,就是因为四宝暗地记下了他家的工分。现在看来,四宝竟把这一手带到采石场来了。“好险,你个四伢子崽,老子矮子有矮子的法子对付你!”

气愤中,春堂踱了两圈,温和地问曹丹萍:“丹萍,我待你怎样?”

仅仅只是认识自己名字的曹丹萍其时正值青春荡漾之际,她一向从内心爱慕着有文化的春堂,只是内心充满自卑以致从不敢向春堂有所表白,经春堂如此火辣的一问,丹萍倒受宠若惊了,她捏着衣角,低头答道:“当然是好啰!”春堂接着问:“这么说,今天为我办点事不难吧?”春堂哥哪里的话,即使天天叫我为你办事我都乐意。说着,仰起头,两眼深情地停滞在春堂的目光里。春堂觉得非常意外,几个月来,因为工作关系,作为领导,春堂的确格外关心丹萍,但那都是以工作的形式体现,从未夹入丝毫的青春私情。蓦地,春堂本能地伸出双手把丹萍搂了过来,她品味着丹萍热辣的小嘴,抚摸着那对颤巍巍的乳房。当春堂忘情地把手伸向腹部时,丹萍央求道:“快别这样,会出事的!”一个“事”字,轻轻的,却把骚动的春堂镇定了下来,他明白,不明不白弄起个肚子来就无法向人交待了,更何况大敌四宝正当前,只要这副队长还在脑壳上,这小嘴和双乳还是谢春堂的,别人抢不走,“放着吧,慢慢来。”于是,春堂一本正经地对曹丹萍说:“丹萍,为了帮助你提高思想觉悟,增进我俩的无产阶级友情,我建议你把“语录”上写猪脚的事件及时向党组织反映,以体现你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限忠诚和崇高敬意;否则,你隐瞒不揭发罪责难逃,不是反革命也是反革命。到那时,我俩就永远……”

一场疾风暴雨之后,清澈的金水河一下子变得浑浊起来。斧头山采石场,晚上的紧急会上,贺书记和棒子队队长也来了,队员们分别觉出气氛很不对头,紧张中,棒子队队长一声令下,学习《毛主席语录》,春堂首先掏出《毛主席语录》,接着,曹丹萍、钟大友、马四宝、旺伢等都纷纷拿出《毛主席语录》来。“好!”那有备而来的棒子队队长有备而来,只见他径直走到四宝面前,突然夺过《语录》,找到写有“猪脚,”的地方,转身双手递给端坐的贺书记。

结果,贺书记当场宣布了令人震惊大的处理决定:一、拘捕现行反革命分子马四宝;二、任命谢春堂为突击队队长。

(三)

当五花大绑的马四宝消失在夜幕中,春堂终于松了一口气。但他很快调转了情绪,激动中扮出惋惜的神情开始训诫着突击队员:“同志们,《毛主席语录》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至胜法宝,要想采好石材,就得学习《毛主席语录》;否则,采出的只能是修正主义的石材。当然,马四宝同志所犯的严重错误,我是有一定的责任的,谁叫我是他的副手呢?对于队长的堕落,我们每个同志不可袖手旁观,要从思想上帮助他,使他早日树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世界观,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的文化大革命继续进行到底!”

春堂的讲话迎来了阵阵掌声,只有曹丹萍拍得最轻。她万万没想到她反映的“情况”,害得四宝竟以五花大绑收场。她内心充满愧疚,却又不敢向别人吐露,她开始重新审视着春堂。

在春堂的印象中,他又一个多月没回家了,眼见采石场的工作搞得比较顺利,他把队上的事托付给谢兴旺和曹丹萍,自己准备回家一趟。

炎夏刚去,鲜红的晚霞洒遍绿油油的原野,也洒满这飘逸着凉意的乡间小路。荣升回家,春堂充满无限的快意,他想,爹说得不错,人在世面上混,总得管点什么。不然的话,丹萍的奶头你怎敢说摸就摸,更别想叫她为你跑腿卖命了。想着、想着,当春堂走到上任那天,同媛媛相遇的地方时,他脑海忽然闪现媛媛的身影。漂亮的脸蛋,颀长的身材,心想,那天总算是听了爹的话,没有过分得罪她,因为,突击队长毕竟在贺书记之下,倘若再想爬一步的话,和着她点有益无害,礼多人不怪,况且,教师的位子已是木板上的钉子,钉死了的位子争也没用。塞翁失马,焉知我矮子会爬多高?总之,听爹的话没错。

却说这记工员谢斋公,送儿子上任的时候嘴上虽然说路靠儿子自己走,但是,他心里还是放不下,因为,外面的情况是不断变化的,处事的招数也必须随之灵活拿出。就象他自己扣杀马老丁家的工分一样,老是一个套路,久而久之,终究必犯。好久没教导那小子了,不然的话,出了什么纰漏,老子脸上一样无光。再说,突击队长算个鸟官,再大的官咱春堂不嫌大。

春堂升了正队长,他娘可乐坏了。见儿子回来,连忙把小外孙放回惠芯怀里吃奶,径直下厨房生起火来。这时,谢斋公走了出来,煞有介事地说:“回来了。正好,我有话对你说。”春堂顺手挪了张椅子让爹坐下,“说吧,我听着就是了。”

“咳,我平时默了许多话要对你说,今天让你回来弄得没了条理,姑且想一句说一句吧。做官不完全在乎一个‘正’字,先祖屈原公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跟你跑的人多才有江山。所以,在手下抓一批心腹骨干是关键。往上看,俗话说,朝里无人不做官。这话说绝了,但我们必须灵活用,上面咱们没有亲戚当官,然而,我们可以把直接的上级、大队书记抓稳、抓牢。唉,难就难在这里,不知你还恨那媛媛不?不过,小不忍则乱大谋,再者,你要抓的是书记,不是她,避着点就行。”

还没说完,春堂他娘把饭端上了桌,春堂从姐姐手中抱过两个月的外甥女,逗着要她喊舅舅,惠芯笑着说:“别急吧,等你当上了大干部,她天天缠着你喊舅舅可别嫌烦啰!”一家人兴致勃勃地围上桌来,只差春堂的姐夫钟大友,他刚加入宣传队,可能忙去了。

一顿晚饭很快吃完,才放下碗筷,谢斋公就吩咐春堂他娘把一些东西放进包里装好。

夏去秋来,月明星稀。谢斋公提着糖、罐头和一条“新华”香烟,领着儿子春堂,匆匆向贺书记家赶去。路上,谢斋公又记起几句话,“汇报工作,成绩固然该提,但千万不可说成是自己的。”这回可把春堂弄懵了,他反问道:“爹,您没老糊涂吧,成绩是我的就是我的,难道要我说成是别人的不成?”斋公不屑一辩地嘲笑道:“傻秀才儿子,这回可把你说对了,说话转点弯,让人听了舒服,这叫谦虚。难道你真的说了成绩是书记的就成了书记的?否也。说来说去,成绩和功劳始终是你的,书记听了才高兴。你的一举一动必须使书记意识到你是他的人,绝对忠于和服从他。也只有这样,他才放你的心,觉得你可靠,因此才肯多放权于你。”

叩开贺书记的大门,迎上来的是书记,她妹妹媛媛还在学校办公。春堂心想,谢天谢地,冤家路不窄。当春堂汇报完工作后,他按爹的训导,谦虚地说那些成绩都是书记抓革命,促生产的结果,是《毛主席语录》的光辉照耀。贺书记谦虚地笑了,盯着送来的香烟听入了迷。临了,书记摆出了他的套路:好好干,年青人就是要有冲劲,党要象你这样的接班人。今天,我不妨提前两天告诉你,由于水利进度加快,石材吃紧,国庆节前,大队宣传员全部集中上山,突击采石一个月,其中有一名是前不久从县剧团转到咱们这儿来改造的右派。届时,你就担任宣传队、突击队联合大队长,副队长的人选你看着办就是了。那斋公父子听了,如蜜糖下肚,心里甜润润的。当父子准备告辞的时候,谁知媛媛带着做伴的侄子办完公,从学校回来了。这可这是“不是鸡公不碰头”。这回可不比在路上,媛媛故意没理春堂,倒是左一个“春堂叔”右一个“春堂爹”的,又是加茶又是递烟,就象款待非常敬重的客人一样。可媛媛的好心好意没想到引起了谢斋公的“邪念”:“死丫头,给老子斋公当儿媳的话,扯掉老胡须给你擦屁股都行,到时,老子斋公反过来天天给你倒茶也乐意。谁叫你漂亮又大方,格外逗人喜欢,一点书记妹妹的架子没有。只可惜咱春堂当不上主席,官太小了。”那媛媛把斋公招呼停当,故意坐了下来,瞅着春堂佯装生气道:“你不是革命一块砖吗?嘿嘿,要喝自己酌!”

本来觉得尴尬的春堂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简单地赔了个不是就和他爹一道告辞了。

媛媛目送春堂和他爹完全消失在夜幕中,转身进屋,摇着书记哥哥的胳膊说:“哥,你可别再亏待了春堂呵!”爹娘死得早,媛媛是最小的妹妹,从小到大,做哥的又当爹又当妈,处处依着她,所以,没等媛媛说完,哥哥便逗着她说:“是呵,人家有文化。”媛媛红着脸生气了,“哥说话不打腹稿,出口成脏,我不求你了。”可是,她接着数落道:“我的教师位置本来是人家的,你忘了不成?”原来,教师补缺,春堂之所以落选,是因为书记太疼爱自己这没爹娘的小妹妹,加之几个副职干部一恭维,媛媛补缺便牺牲了条件居优的春堂。因此。媛媛总觉得愧对春堂,私人感情谈不上,她总觉得春堂有文化,将来一定有出息。

晶莹的露珠还挂在片片绿叶上,在鲜红的朝露照耀下,发出闪闪的金光,斧头山沸腾了。采石场的工地上增添了一股新的力量,采出的石材猛增。联合大队长谢春堂觉得权大了,担子也重了起来,事多、人杂,公事和队员的私事都必须面面俱到。瞧着繁忙而紧张的场面,春堂忽然注意到一位队员抬石头的步子颤颤抖抖的,原来,他就是县剧团下放来的右派分子、演员闻华斌。春堂一下子想起了爹那天晚上,走出书记家时说的话:“对上面放下来的人,虽然是右派,但只要可能照顾的地方就照顾一点,总的原则是不出屁漏就行,西太后也曾到茅房屋里躲过难,那户主日后的发达你可是晓得的。总之,信神不如烧香,七月半泼水饭,总会有个形迹。想到这里,春堂大声吼道:“右派分子闻华斌过来!”接着又嚷道:“抬石头不用力,肯定是右派分子思想作怪,跟我去学习学习《毛主席语录》。”闻华斌摸不着队长的水性,心想,我正抬不动了,罚我学习《语录》,那真是求之不得。于是,放下杠子,跟了过去。

驻地没有别人,只有曹丹萍在忙乎乎地做着三十多号人的饭菜,春堂便没有任何戒意,审问起问闻华斌来,看着闻华斌怯生生的样子,春堂笑了,“吃饭的人多,曹丹萍一个人忙不来,你就替丹萍帮厨打杂吧。我去找块白布把你的腿裹几圈。”

说到这里,春堂停了下来,朝闻华斌使了使眼神。原来,通过审问,春堂得知闻华斌是县剧团的台柱演员,只因有次下乡演出时演出了纰漏,犯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政治错误。那天晚上演出,闻华斌饰演杨白劳,“喜儿”在“杨白劳”身上痛哭时,大概是“喜儿”过于悲痛的缘故,手揉重了一点,“杨白劳”竟放出一个响屁,把本来哭得死去活来的“喜儿”一下子弄得笑嘻嘻地瞧着观众。这还了得,贫苦农民被活活打死,你还笑了起来,你是什么阶级立场?结果一追查,两人系同案犯,都打成了反革命右派分子,“喜儿”下放到某山区,闻华斌就下放到春堂这个大队来了。

却说那闻华斌被打成右派下放劳动倒不怎么难过,他最担心的是身怀六甲的妻子,又是头胎,心里准备很不充分。

为了掩盖自己的行踪,春堂不时当着联合队员批评闻华斌说,脚痛了也不能让他闲着,不然的话,右派思想何年何月才能改造好?通过春堂的精心策划,闻华斌的生活、劳动都得到了特殊的照顾,可令春堂不解的是,不知为什么这几天里,闻华斌书也不看了,坐卧不安,好象心事重重的。春堂意识到肯定有什么隐情,因为,通过接触,他了解闻华斌那被右派帽子压抑的心境。经春堂再三催问,闻华斌竟哭了,妻子虽留在县城,可身边没有任何亲人,昨天来信说就要生产了,且手无分文,希望华斌偷偷跑回去一趟。天哪,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矮子春堂这回可真的没有想闻华斌将来发迹如何报答他,只是把闻华斌的腿加裹了几层,命令副队长钟大友、爆破组队长谢兴旺用张板车把闻华斌送到镇上,顺便用公款买了七八斤鸡蛋,三只鸡,六斤肉,一同让闻华斌带回县城,汽车启动时,春堂突然从口袋里的公款支了二十块塞给闻华斌,这下子,这位沉默寡言的汉子再次落泪了。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春堂的领导能力引起了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关注,于是,随着文艺宣传队的撤出采石场,春堂做梦也没想到他一下子得到了一个很体面的官职: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队长。美中不足的是,如此一来,眼巴巴的看着曹丹萍留在了采石场,那小嘴、那双乳。

对于这成功的一步,春堂万没想到是冤家媛媛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这是后话。

虽说荣迁高就了,可要春堂一下子离开这熟悉的采石场,他还真是有点依依不舍,尤其是他爱慕着的姑娘丹萍。春堂情意绵绵地叫过丹萍,说自己就要调走了,他放心不下的就是丹萍。由于近两个月忙于队长的工作去了,春堂根本没注意到丹萍感情的细微变化,所以,当曹丹萍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时,春堂很惊讶,原来,丹萍的话很使他失望和尴尬:“我现在用不着你放心不下,尽管去爬你的楼梯吧。四宝的事我会替你保密的,不过提醒两件事,有权的话,尽快洗脱四宝的罪名;第二,趁你我还是清白的,从今以后,别烦姓曹的。”

春堂万般无奈,只好悻悻地走出他曾和丹萍爱恋的房间。

(四)

文艺宣传队的工作部署不像突击队长那样简单,把人管紧点,活路就出来了,成绩就象立杆见影一样。为了尽早干出点名堂,让全大队的社员瞧一瞧咱矮子的招数,春堂算是抓对了一个人,他就是一般人瞧不起的右派分子闻华斌。宣传队里,春堂表面说是要好好改造闻华斌,实则是重用闻华斌。他让闻华斌主管排练,整天指导队员练唱练跳,下生产小队演出时,还让闻华斌具体选定、策划节目。自己除主要抓全盘工作外,还利用空余时间编写一些顺口溜式的快板书,每当有新的东西脱稿后,还特地私下让闻华斌过目一番,一者体现他对闻华斌文化水平的看重,二者试图说明她春堂不是拿不出东西的孬种。就这样,依仗闻华斌过硬的演技,经过春堂的努力,宣传队的首场演出非常成功,作为队长,春堂更是满面春风。

那是中秋节国庆节轮到一天的一个晚上,小学的大院里,演出结束,春堂出来谢幕时,观众还在高喊再来一个节目。回到幕后,竟被几个大胆的姑娘围住,非要春堂签个大名不可。这时,姐姐的公公钟副大队长也走了过来,拍着春堂的肩膀说:“好样的,媛媛的眼力真不错!”

这可是一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截子话。春堂听了,心里很郁闷,他很有礼貌一一打发完争着签名的姑娘们后,悄悄地找到亲家爹,不解地撩起了话头:“钟伯取笑人不看场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同媛媛是对冤家。”

“你这孩子哪儿的话,我说的是实情,难道你得了人家的帮助竟然不知道还不成?”钟副大队长感到很惊讶。

“嗬,她也会帮我?”

“看样子,你是憨猪吃了土参没觉出味道来。那么,我就给你讲个所以然。”

事情是这样的,宣传队即将从采石场撤出的一天晚上,书记同钟副大队长闲谈着怎样提高宣传质量和宣传队员的演出水平,磋来磋去,总觉得前任宣传队长不如意,尤其是文化水平,横直想不出一个理想的角色。老早在一旁的媛媛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说他们是牵着牛找牛,她认为春堂有能力把宣传队的工作搞得更好。当时,没等媛媛说完,她嫂子笑着说:“哟,你倒挺了解那秀才,不知喜欢不?”那媛媛也不是个善头,顶嘴道:“你说喜欢就喜欢。”可脸却红了。

亲家爹讲完,春堂暗自责备自己,聪明一世,见了媛媛就犯糊涂。怪不得在学校办公室里排练节目那阵子,媛媛总是不声不响地帮这帮那,一有机会就仔细看那刚写成的顺口溜稿子,有时还认真地评上两句。“真的太阳从西边出?我矮子的艳福倒还不浅吧!书记的漂亮妹子能看上我,投的哪门子福?”矮子心想,还是当官的好,只要当个蛤蟆官,天上飞的天鹅吃不着,地上的鸡鸭跑不了。

仰在床上,媛媛那颀长而美丽的身影在眼前飘动。高官和美女使春堂更加兴奋。

星期日这天,宣传队又要在大队小学排练一个新的文艺节目,春堂作为队长来得最早,谁知媛媛值日来得更早。<注:小学办公室也是大队办公室,主要有部手摇电话机与人民公社联络,教师轮班值日。>听说宣传队又要接学校办公室排练,媛媛高兴地说:“那就把办公室桌椅挪开呗!”瞅着又在帮忙的媛媛,春堂一改过去无所谓的态度:“真对不起,过去只怪我心胸太小。”对媛媛来说,春堂这个不是哑巴的哑巴终于开了口,她心潮激动起来,十分歉意地对春堂说:“春堂弟怎么这样说呢,为当民办教师的事,是我愧对了你嘛!”

“别提啦,过去的事永远让它过去吧!”

“不,我应该向你爹道歉,那阵子,我害得他老人家很失望、很伤心。”

“道歉?太言重了吧,瞧得起的话,到寒舍喝杯白开水也是赏光。”没等媛媛说完,春堂打断了她的话。

说着,闻华斌同两位宣传队员进来了。他们又投入了紧张的排练。

春堂同媛媛的交往也因此密切起来。

有一天回到家里,春堂兴奋地对娘说起了自己的心事。“妈,你想做婆婆不?”娘说:“我的崽子就不讨媳妇啦,咋的不想哟?只是不知道哪家还有猪大小姐?”当春堂说是比他大一个月的媛媛时,春堂他娘说阴历阳历不知弄清没有,说不定谁大谁小呢?再说现在是新社会,只要长了辫子就中。春堂他爹听了火起来:“癞痢看不到自己的光脑壳,咱个快下野的小记工员,人家书记的妹子又是教师,瞧得起你哪一门子?”春堂他娘这回也不示弱:“你不是老说大官的昨天是小官吗?咋的,咱春堂明天不就是大官?说不定比贺书记还要高一节呢!”女人的话倒一下子提醒了斋公,他兀自吸着“大公鸡”香烟,似乎在合计着什么。回想过去几次同媛媛见面的情形,谢斋公觉得媛媛有那份意思。尤其是送“新华”香烟的那天晚上,筛茶不筛春堂……哎呀,我老糊涂啦,媛媛的意思故意反用。“对,请亲家公钟副大队长做回月老。”

兴奋和激动消耗了春堂三分之一的睡眠时间,第二天,春堂起得很晚。他爹却坐不住了,说趁星期天,媛媛不上学,到女儿家里去一趟,让大友他爹先探探媛媛的口气。可是,春堂他爹刚吃完早饭,装了两包红糖,两听罐头,正准备出发时,媛媛又来了,同前几次一样,说是找春堂帮点忙。她手提着一个红色封面的笔记本,笑着招乎道:“春堂叔,拎这么多东西,有舍喜事办的?”媛媛依然是显得比较大方,倒是谢斋公,象个羞姑娘似的,一时乱了话谱,又清不出一个合适的条理,只是嗯嗯呵呵地答道:“没,没啥喜事。”谢斋公还想说什么,春堂接过了话头,“爹,你早点去好了,以免会不着人。”就这样,谢斋公心里拿不着谱,提着包出门了。

媛媛每每驾临,春堂他娘总是乐得合不上嘴,她泡上一大杯糖茶,双手递了过来:“浅薄人家,拿不出象样的茶来,真是委屈你这位孩子了。”

说着,挪了张椅让媛媛坐了下来,又客气道:“媛媛,你们慢慢聊,春堂他爹今天不能去记工,我去向钟队长打个招呼。说着,提了个空篮子走了。

春堂笑着问媛媛:“真的喝茶来了?”媛媛故意撅起嘴巴:“谁稀罕你的茶?不是你娘我才不喝呢!”

“那好说,我天天让我娘给你倒就是了!”

“臭美呀,我哪有闲工夫天天来喝你娘倒的茶啰?

“夹两床被子到咱家来不就好了?”

“好你个矮子,怪不得人家说你心巧多,光打别人的歪主意。”说着,媛媛站起了身,好象生气似的。

“别忙。别忙,我首先得声明一下,一年十二个月,我月月都在长长,没有长心,更不存在什么歪注意。”春堂也站了起来,慢慢走向媛媛,装出试图一比高低的姿式。

媛媛只是转过脸,噘着嘴说:“长能卖几个钱?趁今天休息,把《扁担歌》下半部写完。晚上到咱家吃晚饭,嫂子对你有话说。”

从此,曹丹萍的身影不再在春堂眼前晃动。

历经五六个月的正式往来,就在春堂当宣传队队长的翌年“三·八”,春堂终于成为“驸马”,谢斋公做梦也没有想到他那三等残废的儿子居然能娶个漂亮的书记妹子,还是教师呢!“唉,世上的事情真是一言难尽。想当初,教师争着当,自己太不应该。时至今日,谁知好歹不是外人,竟是自己的儿媳。不过,媛媛看中咱春堂那门子呢?文凭?不完全是。钱吗?笑死人,我这小记工员能有几个钱?哦,宣传队长?这可是年青人最有前途的官,怪不得媛媛能看上咱春堂,还不是宣传队长这个头衔起了作用?嗯,还是当官好,有了官不怕漂亮的姑娘不上门。”

娶进了媛媛,斋公比儿子还兴奋,接着,添了孙子,他把记工员也辞了。

一年后,春堂和媛媛的儿子谢锋已经会走路了,当人们逗着他喊小矮子时,小家伙咯咯地望着你笑个不停,着实让人觉得活泼可爱。可是,那年的九月九日,从收音机里传来了让全国人们深感悲痛的消息,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了!上了年纪的人感触最深,他们经历过黑暗社会的苦难。谢斋公站在中堂下的主席像前,晚饭也吃不下去,他回想起旧社会所经历的种种痛苦生活,更担心将来谁当主席。刘少奇要搞“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手压下去的,如果又出个什么人物,再玩点什么新花样不就糟了?到时候,咱谢斋公吃二遍苦算是吃定了还不说,咱春堂还只爬一两步呢!咱矮子的官命不至于那么薄吧?毛主席呀,毛主席,咱这一家人可是完全忠于你的啊,凡是你说的,我们从不打折扣,您可要在阴间或天上,保佑咱们这一家子,尤其是春堂!

谢斋公毕竟不是诸葛孔明,至于时局究竟会怎样变化,他当然无法估计到。一年后,当他三岁的孙子锋伢装回一兜粒糖时,他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马老丁虽然早已被反革命儿子马四宝气死,但儿子四宝却被政府当官的人客客气气地送了回来,据说还补给了两百多块钱的“工资”。

其实,这仅仅只是时局变化的头一个信号。

接着,令春堂不愉快的事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工作停了下来,闻华斌也被县剧团召了回去。他那宣传队长的头衔一下子变得有名无实,人家不拆也自拆了。这不算数,游戏似乎还没有个了似的。中秋节的早上,春堂正准备同媛媛一道,带儿子到书记哥哪儿过节气,谁知曹丹萍还要早,她提着一大兜东西朝马四宝家走去,四宝好象很熟悉地迎了进去,如同到了火候的情人一般。

却说春堂,每当他偕同媛媛走在乡民面前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与非同寻常的自豪感。可今天在去书记哥家过节的路上,他一点点可以引起话题的心情也没有,媛媛在几次问话后,开始关注起来,问他为什么闷闷不乐的。春堂这回不便说出实情,只是哄媛媛道:“你没看见,别人走亲戚,个个比咱们阔气,我怎么好意思进你哥的门!”媛媛听了,释然地笑了,“傻矮包,新女婿上门哪?还那么讲斤讲两的。再说,从小到大,哥哪样不依着我?只要我们去了,空着手哥嫂也高兴。”

中秋月圆,媛媛放下碗,早带了儿子同嫂子聊天走了,只有春堂同舅兄贺书记还在一杯赶一杯地泡着闷酒。书记哥也只好慢慢陪着。书记哥知道妹夫的宣传队长垮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开导他,要想开点、想远点,人总在得失间,东山再起的事不是没有。谁知“老翁”失马是好是坏?

夜已很深,皎洁的月光洒在路边小草的露珠上,散发出点点荧光。河边凉风习习,春堂觉得越走越清醒。回到家里,他仍然心事重重,盯着俯身洗脸的媛媛,猛然觉得媛媛还是那么苗条,尤其是当她脱去外衣,俯下身去洗脸时,适中的臀部一分为二让人看了容易产生遐想。想到这里,春堂并没有升起丈夫应有的冲动,反而惊出一身冷汗来:狗日的婆娘,老子官掉了,你还同以往那样顺着我吗?如果曹丹萍把采石场的把戏向四宝抖了出来的话,结果不知将是怎样?

这一夜,春堂想了许多,翻来覆去的,最后终于拿定了主意,春堂不能坐以待毙,守株待兔是不行的,天上决不会掉馅饼。

十六这天一清早,春堂就提了一个小包去探望四宝,大概以为这样做了,他的心病也许要好一点。

接着,春堂又来到书记哥家,诉说自己的苦恼。说自己这么下去的话,就得永远呆在农村玩泥巴,恐怕丢尽了媛媛的面子。经春堂一番诉苦,书记哥一下子记起了一条很重要的小道消息,是乡政府将“以文取官”,在全乡范围内召开三十五岁以下的青年干部五名,年轻在职大队(村)干部优先,有工作成绩者优先。春堂听了,感到格外振奋起来。

(五)

于是,春堂搬出了久违的初高中课本,重新钻研起来。

然而,毕竟是荒废了五六年的学业,虽经两个多月的复习准备,春堂的语文数学总分仍然只有一百四十八分,离录取分数一百五十分还差两分。这可急坏了谢斋公,于是,他亲自出马,找媛媛那书记哥商量对策。一番商量和谋划之后,认为春堂接宣传队长的工作很出色,也算得上是很好的工作成绩,完全符合招聘精神。于是,春堂的事在书记哥的活动后,终于定了下来。从此,春堂成了乡政府一名年轻干部,具体工作室负责机关内部传达兼勤务。

谢斋公的矮儿子终于在官路上爬上了一大步。这在他父子俩的眼里,认为是极其显赫的大事。这个星期六,斋公没等儿子到家,早叫女人备好了酒菜,父子俩晚上准备痛饮一场,不醉不休,以泄心中积年的困扰。谁知酒至八成,斋公一时兴起,划拳走了调,竟把“绿酒香,哥俩好”唱了出来,媛媛听了,笑着往房里钻,春堂他娘可生气了:“看你父子俩,老不成老,少不成少,瞎高兴什么?上去了当然好,但越上得高越危险,越危险心里就得越明白,脑子越要放清醒些。”斋公只顾自个儿高兴,女人的话,他就象猪八戒吃蟠桃一样,根本没觉出味来。倒是春堂把这话冷静地品味了一番,他觉得路长着呢!离乡长的位置还差得远!

的确,柯乡长整天随吉普车进,吉普车出,指东点西的,好不威风。尤其是他的女秘书小冯,似笑似媚,谁知暗送的是什么内容。当春堂第一次同柯乡长坐吉普下到村里时,竟受到了乡长级的待遇,人家村支书递烟敬酒还不说,从头到尾,左一个谢部长,右一个谢主任,把春堂一下子抬得老高,临走,还派上一条大草鱼和一听龙井。

唉,官是啥味道?位置高了,要么让人羡慕得五体投地,要么失足摔下来,让人取笑,非此即彼,人总在得失间,所有的做官人只有这两条路可走。是好是坏,关键在乎各人自己怎么个走法。想到这儿,春堂终于冷静了许多,他觉得娘的话不无道理。

春堂在乡政府里混差,人们当然不便轻慢他,不光大人,就连三岁小孩似乎也知道恭维他,同时带着畏怯,春堂见了很自豪,充满优越感,派头十足。他这种心态,即使在媛媛面前也有所表现。这天,他从乡政府回家休息,邻村有个当副村长的同学小郑来他家作客,送来两瓶酒和一条烟。小郑喝完酒刚走,春堂便摆起大丈夫的官架子来,他一改过去端水给媛媛洗的习惯,一面要媛媛打洗脸水还不说,洗着洗着,还叮嘱媛媛道:“以后再有人送东西来时,放精明一点,客人一走,便把东西收进去,摆在桌上好让人知道咋的?象我们这些在乡政府混的人,形象要紧。”

慢慢地,春堂变得注意考究发式和皮鞋的亮度来。至于确切的始期便无从考证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在春堂踏进政府大院之后。吃罢早饭,春堂照例用了冷水将翘起的头发抹平,镜子前仔细照一两个回合,还要问媛媛:“这样行吧?”媛媛不紧不慢地笑他,“行。要是再做新女婿的话,保准丈母娘也会生醋意的。”春堂正色道:“我可不是没事干的,这是工作需要嘛,人家同事小夏比我还要讲究呢!”

四年过去了。

在同期考入乡政府的五名年轻干部中,春堂终因有爹那古色古香的训导、个人的勤奋与灵活,不仅把工作做得最出色,而且把柯乡长哄得团团转,柯乡长动不动就说:“小谢,你说个意见看这事怎么办?”其实,春堂之所以能走到这一步,是花了一定的心计和财力的,尤其是柯乡长第一次下乡时,他给乡长的第一印象极好。那次,他把人家派给他的大草鱼很得体地让给了乡长,说他们湖区不稀罕这东西。

谈内勤工作,春堂更是游刃有余。为了热情迎接上级领导来乡政府指导工作,春堂刻意把标语楷写得工工整整的还不说,他还通过在南八乡镇中心小学教书的田泽群的关系,雅兴十足地把中心小学的花盆、盆雕尽皆借了过来,让上级领导一踏入乡政府大院便感到一种非同寻常的热情气氛。

春堂的努力和谨慎,很快得到了乡领导的首肯,尤其是他那手漂亮的毛笔楷体字,不仅乡长啧啧不已,而且还让副县长亲自探问执笔人。

那是春堂来乡政府工作将近四年半之际,为了迎接县委主要领导来乡政府检查夏收工作,春堂照例写好“热烈欢迎……”。尔后,迅速从中心小学搬来花卉盆景,排置在甬道两侧,环置在塔松之周,那场面好不气派。副县长闻华斌毕竟是个文化人,除了鲜花之外,最能引起他注意的便是那楷书得工工整整的横幅标语。这时,有人连忙告诉闻副县长,说执笔人是个内勤,叫谢春堂。这下子可引起了闻华斌的注意,这位曾经落难金水河畔的右派分子的脑海里,一下子影现出裹腿、板车的情形,他调回县剧团不久就到外县搞农村体制改革工作,但在那么多年里,他一直没有忘记过春堂的恩情,此时,他竟失态地吩咐在场的乡长,“快把小谢找来!”

历经磨难,今又重逢。两人把手握得紧紧的,久久不愿松开,闻华斌竟然热泪盈盈地喃喃道:“灾难总算过去了好人一生平安,你终究有了个用武之地。”

面对昔日的小恩人一下子调入乡政府工作,闻华斌很为他高兴,并当着在场的领导干部似夸似嘱地说:“小谢是位很有头脑、很有办事能力的小伙子。文化大革命那阵子,他暗地保护过一位无辜的右派分子,其行可嘉,功不可没。”在场的大小领导惊奇了,投来钦佩的目光,心想,你矮子原来扮演过知县吴永的角色,攀上了落难的西太后。

中午,在食堂就餐时,闻华斌特地把春堂拉到自己的身边,同书记、乡长一桌。如此的待遇,春堂从未有过。桌上,面对闻副县长的敬酒,春堂真有点为难,他觉得有书记、乡长在场,他确实有点不敢领受。但闻华斌看出了他的尴尬,随即掏出定心丸,“大胆喝吧,刚才我是领导,现在是老友相逢,是该开怀痛饮的时候。”

一场痛饮之后,闻华斌意犹未尽,上车时,还特地向林书记、柯乡长交待了一番。

春堂这回的荣耀真可谓无法形容,不仅让同龄的几个年轻干部刮目相看,而且还因为春堂与副县长的这段特殊经历,使柯乡长对春堂更是格外器重和关爱。这正是春堂梦寐以求的。因为,爹曾再三叮嘱他,无论何时何地,搞好上下关系是做官的法宝。光有良好的下边关系,没有上边的好关系也是白搭。下边的关系,春堂打点得不错,凡事有求必应,例如邻村的小郑副村长申请贷款的事,春堂一出面就办妥了。不过,这回可是柯乡长给了面子,春堂私下叮嘱自己必须很好地珍惜和利用这层上级关系。只有这样,他矮子才能“更上一层楼”。

两个月之后,现实果真如春堂所愿,“七·一”入了党,接着,又被提什为政府办公室主任。这回可是个正儿八经的官了,春堂在仕途中,实实在在地爬上了一大步。他此时回头看舅哥贺书记,开始觉得好像山坡看平原了。

有天刚回到家里,春堂告诉媛媛准备上县城看望闻华斌,而且要带书记哥去,好让他见识见识县里的大官怎样威风。

秋高气爽的早晨,鲜红的朝霞洒满了县城,红男绿女,来去匆匆,一派繁忙。贺友初作为村书记虽隔三差五地来过县城,但都因赶时间,办完了就急急忙忙乘车回家了,对县城仍然不十分了解,所以,每次来县城都有一种生疏感。走在县城的大街上,贺友初双手斜夹着提包,春堂特地给他纠正过来,说用一只手提着才不至于显得土俗。同时,还仔细叮嘱舅哥,到了闻县长家里,除了进门换拖鞋外,烟灰不能敲在地上,装烟灰有专门的烟缸。人家当县长的说话时,尽量多听少问,以便打断人家的话路。

妹弟的话,贺友初以为不无道理,这些书本上没有的掌故,他毕竟道听途说过。

却说为了盛情迎接八年前的恩人,星期六,闻华斌夫妇谢绝了所有的约见和拜访,而且把八岁的女儿菁菁打扮一番,调教得好的。当春堂郎舅俩出现在闻副县长家的大门时,闻华斌伸出双手,左一个、右一个地握着:“贵客,贵客!倪虹,你看谁来了,谁来了?!”喊着,倪虹和女儿菁菁一起从厨房迎了出来,没等闻华斌介绍完,菁菁就一个劲地拉着春堂喊叔叔,问他为什么不把小弟弟带来玩。那倪虹更是热情万分,左一个春堂弟,右一个友初哥的,叫得贺友初有点不自在。他想,和气的县官见得多,八刀剁不进的官太太听说不少。可如此和气热情的县太太竟面对着他,他觉得妹妹的眼力不错,矮子人矮手段高,连县长他也有法子套住。

桌上,虽然没有山珍海味,但丰盛的鱼肉还是抵得住农家一顿年饭,尤其是那听说不见喝的杜康酒。席间,三杯酒下肚后,闻华斌的话匣子子打开了。原来,他被打成右派下放后,外语专科学校毕业的倪虹也被校长赶下了讲台,幸好有几位同事私下说情,总算留在学校打杂务。菁菁快出生的时候,倪虹不仅身无分文,就连一个亲人也不在身边,万般无奈中,只好含泪给远在斧头山采石场的丈夫写了那封信,幸好遇上的是春堂好兄弟。若换上个别人,写十封恐怕也是白搭,倪虹母女的性命就不堪设想了。“贺舅兄,我们这一家人该怎样报答春堂兄弟才好呢?”春堂见舅哥半天答不出话,代为答道:“闻县长太客气了,那是我该做的。”闻华斌笑着接过话头:“如果你该做的话,那便是组织安排你做的。可是,你书记哥在这儿,他吩咐过吗?”说完,望着贺友初笑了,接着夸讲春堂道:“你当时的义举完全是你心地善良的体现。嗨,俗话说得好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现在,作恶多端的‘四人帮’及其大小爪牙不是都得到了应有的恶报吗?你在同志落难之时伸出了热情的双手,我不会忘记你,以后还有更重要的担子要你挑,希望你为百姓做个好领导,让南八乡人民过上小康生活。上对得起党,下对得起父老乡亲,最终落得好名声。”说完,举起酒杯,“春堂弟,我代表全家感谢你救命之恩,敬你一杯!”这下子不仅急坏了春堂,就连在坐的贺友初也犯难了,急忙劝解道:“使不得!使不得!”可倪虹更急,她站了起来,说这是闻华斌敬亲兄弟谢春堂,不是闻县长敬谢主任。没有办法,春堂只好从命。

春堂私下想,吴永好当,只是西太后不常落难。以后要是再有个省长什么的落难他手里,就得更加悉心照顾。

客虽不多,但由于主人情热意诚,一桌酒竟喝了三个小时,贺友初有点坐不住了。

临出门的时候,不单倪虹塞给春堂、友初各人一大包东西,就连小菁菁也推来一辆崭新的小童车,说是送给小弟弟的礼物。这下子,春堂真可谓感恩戴德了。

郎舅俩留下千恩万谢,踏上了愉快地归程。车上,春堂按耐不住内心的兴奋,“哥!——”只是望着贺友初神秘地笑,久久不说话,直至贺友初不解地盯了他一会才说:“怎么样?!”贺友初心里虽然佩服妹弟,但嘴里还是提醒他道:“路永远在脚底下,朝里有了人,野里不能没有众。做官想一路顺风的话,上面下面都得兼顾。”春堂连忙附和着,“那是,哥说的是。上边的要应付好,下边的要照顾好。”

(六)

自从春堂当了乡政府办公室主任后,趁星期天拜会春堂的人多了起来,包里提来的家伙越来越讲究。单是酒就从“小黄鹤楼”改为“杜康”之类的了。至于湾子里的人就甭提怎样恭敬春堂他爹斋公了。就连春堂那五六岁的儿子走在路上,大小打招呼的人也多了起来,有的干脆掏出几毛钱逗小谢锋说:“喊声伯伯,我给钱你买糖吃!”从此,谢斋公明显地感觉到,虽然小记工员的帽子丢了,人们抬举他为官太公的意识浓了。比如说开春那阵子,缺钱买化肥的缺钱进鱼苗的,知情的人就私下指点着说,“瞎找谁呢?跟春堂他爹打个招呼,还愁谢主任不帮忙?”

谢斋公今非昔比了。

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春堂他爹二十四五岁之前不叫谢斋公,而叫谢寨松。小时读过私塾,曾经学过道士。新社会走大集体,队长派他犁田,一下田就把犁铧掉在田角的泥巴里,他竟光着犁箭犁了一上午。收工时,无意发现了犁铧,他头翘尾巴昂地把犁铧带给队长,沾沾自喜地说他替队里捡到一块铁东西。谁知事情下午就漏了馅,队长哭笑不得。鉴于谢寨松平常干活有气无力,九十六代弓不下腰的痴懒样子,生产队做工的劳力就戏称他谢斋公。当时,队长看他干出力的活不中,写和算倒还可以,就安排他当了小队记工员。于是,人们总爱似笑非笑地提醒他,“嚄!斋公,今天不犁田可得把我的工记好呀。”年长日久,“斋公”失去了寓意,后来的人们只知道谢斋公只不过是春堂他爹的名号而已。

爱屋及乌,人们开始对春堂一家老小变得恭谦起来,称呼“谢斋公”的人渐渐很少了。

可是,惟独曹丹萍不对码子。谢斋公心想,马四宝是贺书记派人抓的,那也是迫于当时的政策嘛,与咱们的儿媳媛媛有什么干系呢?她可是真心诚意地去探望你们母女的呀!

原来,上个星期天春堂回家休息,听说马四宝添了第四个女儿,于是吩咐媛媛准备了一些鸡蛋、红糖和面条去探望月子曹丹萍。谁知那曹丹萍一点也不领情,尽管媛媛说是春堂念着与四宝同学又同过事,她还是死活不肯收下,并且不明不白地告诉媛媛:“春堂的心意咱夫妇早已领受过,只愿他踏着光明大道步步高升!”

升任办公室主任才三四个月的功夫,春堂把份内的工作很快掌握得应付自如。什么样的级别安排什么样的招待,什么样的人先打发,什么样的人后打发,什么样的办公用品到什么商店采购,他都已经轻车熟路,应付得体。在经济问题上,四宝的教训老在眼前,鬼知道谁还有本“《毛主席语录》”。所以,春堂从不敢虚开冒领,只在回扣上做文章。春堂到田记文具店采购办公用品时,从不张扬他与店主田泽群的同学关系,以防引起人家的注意。他可以既做了顺水人情,又从中得到可观的回扣。慢慢地,经常有点零星的钞票塞进了春堂的腰包,可谁也无法抓住春堂的把柄。

有谢主任的特别惠顾,田记文体商店的生意更加火红。田泽群和婆娘杜影把春堂当财神爷供着。这天,虽然丈夫上武汉进货未回,但杜影依然约请谢主任吃晚饭。为了注意影响,春堂来得较晚。谁知谢主任的小心谨慎无意中让杜影利用了。杜影趁丈夫不在,向春堂大献风情,完全与媛媛老土的情调相反,火辣辣的。开始,春堂有点不适应,心想,我堂堂谢主任岂可失足于石榴裙下。然而,杜影毕竟生活在镇城,少女的风韵犹存,小巧可爱,性感撩人。当杜影那白皙的瓜子脸,红杏的樱桃小嘴直逼了过来时,春堂觉得久违了的丹萍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几杯“杜康”下肚之后,杜影在春堂的眼中,全变成了丹萍的身影,他觉得心中有一股无名得懊悔无处发泄。杜影再次凑过来的时候,春堂再也没有松开她。他吻着她的樱桃小嘴,抚弄着她那依然丰满的双乳,他永远不会忘记把手从丹萍腹部收回的那一刻是多么尴尬、多么无奈、多么扼杀风景。然而,如今的春堂非同往昔,朝里有县长,野里有乡长和那些私下送烟送酒的下属。想到这里,春堂把手顺着杜影的小腹滑去……

杜影毕竟不是丹萍,她瞧了瞧早已睡着的女儿,顺手帮着春堂脱下自己的内裤……

一阵忘情的拼搏之后,春堂的兴致平淡下来, 他觉得杜影也不过如此,与媛媛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异样,只是杜影比媛媛主动一些而已,倘或是丹萍的话,也未必不是这样。这也是男人的通病,情性高涨的时候,东施也迷人;一番忘情的渲泄之后,西施也不足为美了。

夜已很深,街上的行人屈指可数,个个象探子似的,东张西望,春堂拖着微微发酸的双腿,猫一样地向政府大院宿舍楼溜去。此时,他心里有点后悔了。回想过去的路,他觉得主任来之不易啊!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久做必有一犯,万一露了馅,虽然有闻华斌撑着,但是,一个堂堂办公室主任的风流韵事却难以在街头巷尾失传,到时,遇着提升的机遇恐怕就没靠边站了。爹说过,再大的官不嫌大。主任算什么玩艺,乡长咱也不嫌大,谢春堂不能栽在娘们胯下!

第二天,天没亮,春堂一觉醒来怎么也睡不着。丹萍不领媛媛和他的情说明斧头山采石场的过节未尽,况且,闻华斌清清楚楚地告诉过他,善有善终,恶有恶报。丹萍会不会将“语录事件”抖出来呢?或者私下告知四宝?

丹萍的阴影还在眼前晃动,再不可引来一个杜影。

春堂重新调整一下情绪后,继续专心于办公室的工作。加之新年元旦一到,各种总结会议应接不暇,春堂确实把杜影淡忘了一阵子。可是,办公室一经宽松下来的独居生活,使春堂又惦记起杜影来,因为,杜影的火辣的确是对媛媛的一种弥补。

正当春堂臆想再次撩开杜影的石榴裙的时候,接连几个星期天盼不到丈夫的媛媛亲自找到乡政府大院来了。几个星期没回家的春堂面对媛媛的突然出现,心里一下子没了谱,媛媛究竟是听到了点什么桃色风声?还是为调入中心小学教书的事而来的呢?是的,为媛媛调入中心小学的事,春堂找过教办吴组长,人家说要等一段时间再说,谁知一忙一等就搁了下来。媛媛究竟是不是为这件事来的呢?虽然耽搁了这件事,希望还是有的,但愿是为这件事来的。

“锋儿怎么没带来?”春堂搭讪地问。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是很快活吗?要孩子干什么?”媛媛的脸色很不好看。

“别生气,人家忙呗!”

“是的,白天忙办公,晚上——”媛媛往寝室外张望了一下, 接着盯着春堂, 一字一句,低声道:“晚上忙到人家田记文具店里去了!”

原来,贺媛媛有个不曾走动的远房表姐在镇上田记文具商店附近做副食生意,每天关门比较晚,春堂的行踪引起了她的注意。媛媛来中心小学听课,歇脚副食店时,那表姐一五一十地把春堂的“业余工作”抖在了媛媛面前。幸好表姐是个明白人,她劝媛媛千万要冷静,春堂露了馅,几家人脸上无光。爬到主任的位置不容易,好言相劝,改了就好。说完,那表姐倒同情春堂起来,十分惋惜地说,“说也难怪,春堂一个大男人,你经常不在他身边,也怪他想的。噫,你不能叫他托人把你调到中心小学来吗?”

却说媛媛的话点了春堂的筋,他慌忙关上房门,跪抱着媛媛的双腿:“看在锋儿的份上,饶我一回行不?爬上主任的位置不容易啊!”见春堂满脸哭相,等待发落的可怜样,媛媛想起了表姐的叮嘱,气愤的心情平静了许多:“起来,生怕别人不知道怎的!”春堂见女人的心软下来,多日的“积愤”一下子涌上心头,慢慢地站起来,突然猛地搂过媛媛。丈夫如同一个饥饿的孩子搂着她的身子,媛媛心中升起一股歉意。她觉得表姐的话不无道理,且自己又何尝不想她的矮主任呢?想到这里,女人把矮子的腰箍得更死,好象生怕男人每一个摆动就要退场似的。矮子一阵长长的热吻之后,松开了女人甜美的嘴唇,贪婪地审视着,觉得妻子依然美丽如初,倘若稍加打扮,杜影哪是对手?想着想着,矮子又拼命耕向女人的深处。女人微笑着责备道:“看你馋的,把我调上来,一天三次都由你。”

媛媛的话提到了点子上了。春堂心想,不单女人调来方便了自己,更重要的是孩子谢锋的学习环境会更好。

几个月之后,闻华斌当上了正县长,教育局根据闻县长的意思,媛媛调入了乡镇里的中心小学还不说,春堂被提拔为副乡长,主管计划生育工作。

见儿子把媳妇、孙子就要接走,谢斋公恋恋不舍,他意识到教导儿子的机会更少了,于是,把儿子从吉普车上叫了下来,神情严肃地说:“你现在升官了,我更管你不着。江山往往失于女人,你身边有没有那样的女人我不清楚,总之,我觉得从小没爹没娘的媛媛是个知书识礼的好媳妇,她的唠叨该听的你得听,女人有时管男人是件好事。爹已是日落西山的人了,爹的指望全靠你。咱们谢家是大姓人家,脸面要紧。”

春堂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灰溜溜地钻进吉普。

春堂这次虽然又上了一步,但同往次相比,他没能表现出往日每次荣升的兴奋劲头。

按春堂的想法,他在乡政府工作的四五年里,成绩卓著,又是闻县长的恩人,他谢主任头上再戴个乡长不应该是难事。这次委任的是个副乡长不说,竟然还是娘们肚脐三寸以下的主管,不但回扣没了,工作起来,真叫人哭笑不得。婆娘半夜偷自家的男人何罪之有?肚子大了捆不住。不仅汉子妇人想不通,就连春堂也觉得勉为其难,黑灯瞎火的,你能叫所有的男人都循规蹈矩?

头一次下村春堂就碰上了一个“幼儿园的教师”,她结婚七年生了五个千金,见了计生办的领导,竟然拉开肚皮,响嘣嘣地撒泼道:“老娘的肚皮有这样能耐!”她那样子,不生儿子不罢休。

可是,当春堂来到县城时,闻华斌的话让他心惊了一截。闻华斌告诉他,安排春堂主管计划生育工作是他闻华斌的建议,小弟不要有什么想法。孔子提倡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拿现在的话说叫磨练。女人肚子里的工作不好使劲,但计划生育是一项重要的国策,谁不重视它,只能说明他对人口常识一无所知。一个对人口常识一无所知的领导难免闹出叫人啼笑皆非的大笑话。文化大革命有个文化局长,在一次文化工作会议上,指着一位讨论鲁迅《论雷锋塔的倒掉》的作家说,雷锋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树立的光辉榜样,是你能扳倒的?局长说完,与会文艺工作者笑得前仰后合,局长以为是在嘲笑作家自不量力,接着补一句:“毛主席的造旨(诣)我们这些搞文艺的差得远”。前一句没完,后一句又来了,而有的人笑出了眼泪,唯独那位文化局长不知所以。

“因此,我不希望你今后也闹出如此的雅闻,抓紧时间学习一下有关计划生育的人口常识和政策法规。”临了,还补充道:“把计划生育工作搞好了,你闻华兄心中自然有数!”

春堂算是释然地笑了。

(七)

临走的时候,倪虹为春堂夫妇装满一袋补品和书籍,女儿菁菁为谢锋弟弟塞满一包饼干和糖果,闻华斌特地送出县政府大门,握手安慰道:“以后担子重着呢!”

县长握手相送,夫人及女人奉礼,真让春堂风光,谁不羡慕?春堂心想,再不好好干,怎么对得起县长的栽培?乡长的位子是迟早的事。

矮子要在娘们身上立功。

回到乡政府,春堂便着手收集和学习有关计划生育的专业知识和政策条例。其中,倪虹给他带回的《人口与计划生育》和《人口常识》给春堂的帮助最大,历经三四个月的白天工作实践和晚上自学,春堂把全乡的计划生育工作作了一番初步总结,写成八千多字的调查报告《计划生育在鸡子湖村》,且分上下两部分在县报上发表了。其中最新颖的观点的就是鸡子湖村再不能向低湖要田了,女人晚上要把好男人的思想关,最好生一个,顶多怀两胎。

房前屋后,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在春堂的领导下,经过计生办全体同仁的耐心细致工作,南八乡的计划生育工作走在了全县的前列,个别独生子女个体户的先进事迹上了省报。

县报和省报的消息都摆到了闻华斌的眼前,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鸡子湖村的人口自然增长率降到千分之三,晚婚率达百分之八十,计划生育率达百分之九十五。闻华斌县长觉得自己的眼力不错,谢春堂有潜力,是块可以托付重任的好料。虽然闻华斌当年是以阶下囚的身份下放到鸡子湖村的,但有谢春堂的特殊庇护,使他对这块土地充满无限的感激之情,他想,假如下放到另一个地方的话,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所以,闻华斌决定要在鸡子湖村召开全县的计划生育工作现场表彰会。

接到后天要在鸡子湖村召开计划生育工作现场会的通知,春堂兴奋地把媛媛亲得喘不过气来,他说:这就是跑红!跑红,懂吗?但是,春堂没有让体内的激情继续发展下去,松开媛媛说:“你去检查一下锋儿的功课吧,我还有事待会再睡。”

开现场会对春堂来说,的确是件大好事,既肯定了谢春堂副乡长的工作成绩,又提升了春堂的知名度,也是春堂晋升的重要筹码。但是,春堂明白,光棍的黄大衣,外表好看,里边全是麻片破布。鸡子湖村的低湖田还在向湖心逼近,女人晚上照样受着男人的“压迫”,有的还是周瑜打黄盖。典型的就是马四宝曹丹萍夫妇。第二天,春堂带着他的人马杀回鸡子湖村。新任村长谢兴旺的热情接待没能让春堂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经过一天的紧张布置,他还有点不放心,临走的时候,他千叮万嘱的对贺友初书记和谢兴旺村长说:鸡子湖是咱春堂的根据地,现场会千万砸不得锅,大功告成之日,请客算我的。

现场会这天,乡政府大院彩旗飘扬,春堂亲自挥笔写的大型“欢迎”横幅凌空招展,自己则换上一套出门的行头,西装革履的,发胶代替了冷水。总之,好不气派。上午九点左右,由二十七辆吉普组成的与会车队,在闻县长的小车带领下, 鱼贯而入,在乡政府大院点了个卯后,径直向鸡子湖村颠去。

闻华斌大概出于个人的感情,他特地把春堂拉到自己的车上。他似乎有点不放心地问春堂:“老弟呀,儿女双全的户头结扎还好说,那些有女无儿的钉子户你是怎样拿下的呢?”虚心紧悬的春堂一下子慌了神,镇定地想了想自己曾写的鸡子湖村调查报告,连想带编地说:“乡村两级领导成员全力以赴,先集中育龄夫妇学习有关人口常识和政策法规,从人口质量讲到人口总数与社会经济发展的关系,从人口与自然关系讲到生态平衡。

闻华斌听着,觉得道理成堆,真实情况不知如何,于是,打断春堂的话说:“好吧,就要到了,现场再说。”春堂没话了。

在鸡子湖村村部,记者们忙着拍会场,拍计划生育墙上公布栏;贺书记和谢兴旺村长分别向与会人员做着各种解释,其他村干部忙后勤。

宽大的村部操场从未停满如此之多的小吉普,引来了村民的热情围观。这是春堂没有料想到的。谁知围观者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不说,几个没有依照昨天安排外出的妇女不但没呆在家里,反而腆着大肚子来看稀奇,甚至带着几个不会走路的孩子,母猴护子一般。

闻华斌看到这种情景,心升疑团,他随便招呼一位牵着小孩的大肚妇女,问她有几个孩子,那妇女说有两个女儿,闻华斌不解地问:“怎么没结扎?”那大肚妇女竟攀比道:“我两个算什么多?三个没结扎的也有,四个没结扎的曹丹萍又有几个月的肚子。”闻华斌问是不是曾在斧头山采石场当过炊食员的曹丹萍,那妇女用不满的口气答道:“不是突击队的曹丹萍还是谁?”

闻华斌满脸愠怒,又询问了两个大肚妇女,其中一个两男,另一个一男一女,她们告诉闻华斌,二孩结扎只占七八成,三四个孩子没结扎的也有两三个。至此,闻华斌的预感终于得到证实,鸡子湖村的计生工作掺水严重。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负面作用,闻华斌草草将现场会作了了结,号召各乡领导把鸡子湖村好的工作经验带回去。

至于虚假掺水的事就没提了,留着背后解决。

水是怎样掺的呢?原来,为了应付现场会,春堂特地吩咐鸡子湖村委们,把那些不合格的“产品”送到邻村邻乡外婆亲戚家去。其中就有曹丹萍,她已有四个女儿,肚子又叫马四宝打上三四个月的记号。夫妻并肩作战,弄不出儿子来决不结扎。当春堂会同村干部来马四宝家做工作,让曹丹萍引产时,丹萍满脸愁云,一言不发。九年前的尴尬又浮现在春堂的眼前,他担心丹萍将九年前的“语录”事件和盘托出。于是,打圆场说道:“我同四宝哥从小要好,不过人情归人情,国法归国法,计划生育政策面前,人人平等。丹萍这胎下来,无论是男是女,再不可怀了,一定要结扎。”最后交待,明天只是委屈丹萍一下,让她同孩子一起到邻村姐姐家避一避,说明天县里要来检查,发现超生要重罚。马四宝听了,表示同意去。只是丹萍不愿收下春堂的礼物。可春堂认真地说,这是做叔的一点心意,你不领情不能说孩子不要。说着,打开包里的糖果饼干,谁知小孩子见了饼干就伸手。这回,曹丹萍总算没有打春堂的板子,当天晚上,就带着刚满一岁的四女儿去了邻村的姐姐家。

象这样如实照办的多孩户有七八个,不同的是,他们都没有劳驾春堂。违反临时“政策”的就是那几个看热闹的大肚婆娘。

却说在乡长办公室,闻华斌瞧着最后一位与会者的吉普车驶出乡政府大院后,怒气冲冲地喊来春堂:“开现场会是叫人看成绩的、学经验的,不是叫我带人来看大肚婆的!”春堂傻了眼,但他以为闻华斌只知道看热闹的两三个大肚妇女,低声申辩道:“二孩没结扎的只有三四个,不过,我马上让她们做手术。”闻华斌励声问道:“再没别的?”停了一会,接着又说:“曹丹萍几胎了?”这时,春堂才真正感到事情的不妙。没有办法,春堂只好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前后挤了出来。

原来,春堂接受副乡长的工作后,的确认真学习了人口常识和中央省市有关计划生育政策法规,认识到人多耕地少是全乡、尤其是鸡子湖村的严重现实。于是写了那篇《计划生育在鸡子湖村》的调查报告,县报刊载后,春堂乘胜追击,想一下子转变鸡子湖村乃至全乡育龄夫妇的生育观念,把鸡子湖村当作典型树起来。因此,急功近利地把省计划生育《条例》硬性在鸡子湖村实施。由于育龄夫妇的认识程度不同,虽然计划生育条例是一项少生快富的好政策,但仍有一部分人一下子不能理解和接受,有的三四胎不停火。对《条例》表示理解并结扎的,的确有一大部分,不过没有取得如春堂汇报那样好的成绩。然而,县委根据报上的成绩,要把鸡子湖村的成功经验加以推广,决定在鸡子湖村召开计划生育先进现场表彰会。为了遮掩纰漏,春堂于会前安排了那场“自查”工作。

闻华斌听了,稍缓和了一下口气问:“谁叫你这么干的?”春堂用十分可怜的口气说,我不拿点成绩出来,人家会说我是靠你提上去的!

闻华斌嘲笑道:“那好嘛,你索性再来个卫星上天,把千分之三吹成负千分之三,副乡长不就变副省长了?”

春堂知道理屈词穷,只好任凭闻华斌发落,怯生生地问这事再怎么办,闻华斌沉思了一会,神情严肃地说:“声势闹出去了,全县各乡都知道鸡子湖村这块牌子,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亡羊补牢,没引产的引产,没结扎的结扎。”

上车的时候,闻华斌吩咐春堂,事情办妥之后,如实作出书面汇报。

闻华斌一句话,真是让春堂狗吃刺猬,无从下口。因为,该结扎的都结扎了,剩下的都是一些钉子户,关系户。但是,为了工作,也是从自己的前程着想,春堂还是拉起旗杆,撸袖上阵。他还算明白,首先抓了自己谢姓一堂弟媳开刀,接着把谢兴旺村长的嫂子也拉上手术台。可是,到曹丹萍面前僵住了。

却说马四宝曹丹萍夫妇,谈到为人和品行,的确堪称心地纯正的庄稼人,可他们盼生儿子的心情实在是乌龟吃了秤砣铁了心,因为,他们总以为人少姓小,没儿子更受人欺负。村干部几次做思想工作都打了水漂。肚子里的事拖不得,春堂只好自己亲自出马。然而,丹萍死不买账,她虽生了四个女儿,周围的人都说四个满贯,第五胎肯定是儿子了。当春堂再次搬出计划生育条例时,丹萍连哭带数地说:“你姓谢的怎么老是和我们过意不去呀!”

春堂听了,心里愧不是滋味,但又不愿因噎废食,于是决定暂缓几天,让四宝夫妇仔细考虑考虑,等思想转个弯再说。

谁知就在春堂同丹萍闹尴尬的当儿,病入膏肓的爹去了。他一下子转入悲痛的丧事中,丹萍的事暂且放下。由于近期的工作受到了闻华斌的批评,春堂的情绪非常低落,他把爹的丧事办得非常简单,除了自己的至亲,乡政府只同书记乡长打了个招呼。谁知没打招呼的闻华斌县长也赶来了,春堂和娘感动不已。

临走的时候,闻华斌问春堂“补牢”的事办的怎么样,春堂只好如实地把丹萍的事供了出来。

闻华斌略沉思了一下,决定亲自探望这位昔日采石场的炊事员。马四宝闻华斌不认识,但曹丹萍的面容依然在记忆中,只是眼前却深灰暗黄而消瘦了,四个女儿,从小到大,步步高矮,衣着粗陋。他无不怜惜地对曹丹萍说:“小曹,我是裹腿闻华斌,你还记的吗?”其实,曹丹萍当然知道闻华斌当了县长,只是不曾想到县长会亲自来到她这落后的农家。他腆着三四个月的身子,连忙去拿热水瓶,闻华斌示意她坐下,和言悦色地说:“你四个孩子,负担够重的。我今天是顺便来看你的,不谈工作,只谈家常。你不想引产,我作为客人不勉强。不过,我作为你过去的同事、朋友,还是提醒你,如果认为女儿不养老的话,说明你不懂政策,思想不够开放,完全应该结扎;如果春堂有什么地方不对的话,你大胆告诉我,别以为我同春堂的特殊关系,我就事事袒护他。”说完,掏出一百元钱,递给丹萍,要她好好照料四个儿女。

丹萍再三推辞不下,手捧闻县长的心意,热泪盈盈地说:“都是我的错!”

于是在这样的机遇下,春堂拿下了丹萍这个最不好下手的路障,工作局面日趋成熟。加之爹死没有大操大办,让消息灵通的记者又盯上了,不久,县报又把春堂的计生工作成绩连同他从简办丧的作风大加表彰一通。

春堂又走红了。

(八)

不过,这次没有表现出过分的高兴,因为,他明白,这次带有很大的侥幸成份,况且,爹在病中,念念不忘地告诫他,越上得高就越危险,就像上梯子一样,千万不要得意忘形。无论什么风浪,官不能倒,好官不如懒做。落气的时候,谢斋公念着“官、官……”的口形,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力。

丹萍为什么不把“语录”事件抖出来?以后会不会抖出来?这始终是春堂的心病。

媛媛见春堂闷闷不乐的样子,安排儿子睡去后,就去安慰春堂,劝他不要过分在意官场的得失,人随大流不挨打,副乡长就副乡长,切莫嫌官小。人家中心小学的田泽群接手教导主任不到两年,贪污公款四千多,将值价一千多元的学生抄本搬进了自家的文体商店,“经打办”还在追查。像他那样,官掉了不说,工作籍也要开除,到头落个坏名声。可见,权大了,官高了,把握不好,也是件坏事。“你有副乡长、有老婆、有锋儿,该知足了!”

媛媛恳切地望着春堂,春堂好像从老婆身上发现了什么似的,觉得妻子不仅漂亮大方,而且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于是慢慢凑了过去,媛媛见春堂的手脚又忙起来了,羞笑着说:“你当真一天要干三个回合?”春堂不由她分说,操起阵阵狂涛,把媛媛卷了个身不由己。

平静下来的时候,春堂一边搂着媛媛,一边满意地抚摸着她那光滑的身子,说:“耍手段去争固然不可取,那样容易埋下愧疚或祸端的种子。但小心谨慎干出来的官我们不能手软,不然的话,天下永远只有小官,哪来大官?”

媛媛得意地笑了,说:“这才是咱们的矮宝。”接着认真地说:“亏心的事的确做不得。我当年把你的教师名额挤掉了,见到你心里就犯愧,真的非常同情你。不然的话,谁攀上你大名鼎鼎的宣传队长?”

春堂睁大眼睛“哦”了一声,“当年那事也称得上不打不相爱啰!”媛媛不好意思,害羞地生气了,把手从春堂下身那东西抽了上来,掐得春堂捂着脸讨饶才罢休。

却说谢斋公去逝后,春堂他娘因忧伤过度,身子变得很虚弱,经常犯病。儿子和媳妇在外,有时顾不上来,不方便的时候,都让丹萍看见了。那丹萍除了生育观念陈旧了一点外,心地至始至终毕竟是善良的,于是照顾春堂他娘的零细活她不声不响地干了起来。

又有三四个星期没回看娘了。今天,春堂带着媛媛和锋儿回到了鸡子湖村。一路上,春堂以为娘的起居环境杂乱无章,缸里恐怕连水也没有。可是,回到家时,井井有条的家让春堂大吃一惊。娘虽消瘦了许多,但精神不算差。没等春堂开口问个所以原,娘就一个劲地夸丹萍如何热心快肠地帮她料理生活。

娘把生病以后,丹萍如何细心照料她的事讲完后,向春堂要求道:“春伢,娘提个事,你可得尽力照办呵。”春堂笑了:“娘,别太神密,能办的,儿岂有不办的道理?”

“那就好。四宝孩子多,夫妇俩守着五六亩水田,吃了没用的,用了没吃的。这几天,四宝到处凑钱买‘神牛’拖拉机,想上采石场跑运输。目前还差四千多块,你能不能帮他借点贷款?”

媛媛担心地说:“能倒是能,就怕丹萍不领情。”

春堂犹豫了一下,对媛媛说:“你先去做饭吧,我亲自去一趟。”

春堂带着锋儿走进四宝家时,只有丹萍在家切着猪菜,四个女儿在门前戏耍,春堂没等丹萍同意,就让锋儿将一包糖果分给了四个小姐妹。小孩子们永远是天真快乐的使者,他们不在意大人谈什么。

此时面对丹萍,春堂充满愧疚地说:“我知道,你会恨我一生的!”

“那是你的想法。”丹萍接过话。

“这么说,你不恨我?真的?”

“真的。”

“哦,怪不得,你从未把‘语录事件’抖出来。”

“值得提醒你的是,我并不是怕你官大势众,抖不抖,要看你为官歪不歪。”

“哦……今天,我不是来谈这些的。”

“谈什么?说吧,我会看着办的。”

春堂干咳了两声:“首先,我代表娘对你的照料表示感谢。听娘说,你们购买拖拉机,资金不够,差多少,我不太清楚。”

听到这里,丹萍以为春堂要私自掏腰包,没好气地说:“你想拿钱来抹过吗?”

“哪里话,我不是那个意思,以往的过错永远让它作面镜子吧!”春堂的语调非常诚恳。

春堂的话算是说到了地头,深深打动了丹萍冷漠的心。当春堂表示可以帮四宝申请四千元的贷款时,丹萍终于接受了。当然,春堂的理由说得很冠冕:“这是组织上对计划生育困难户的特殊扶持。”

两年过去了。春堂顺利地当上了乡长。这与他本人的谨慎和努力是分不开的。当然,也不排除闻华斌县长的关爱。

同时,也就两年不到的工夫,四宝的“神牛”25型拖拉机拉回了本金,一家六口人的生活出现了转机。作为谢意,四宝还款的时候,特意让丹萍捎上三只大肥鸡。

丹萍来到乡政府,谁知恰逢星期天,春堂领着十岁的锋儿到姐夫钟大友那里钓鱼去了,只有媛媛在家搞清洁。前几次,由于丹萍出了媛媛的洋相,今天进门时,丹萍显得很不好意思。

媛媛本来就心宽大方,又见是家里来的乡亲,便热情迎了进去。当丹萍说明来意后,媛媛感激地说:“婆婆过去多亏你的照顾,我们还没谢你呐!你孩子多,鸡留着自己补身子。至于贷款的事,后来,春堂给你转为无息扶贫贷款,等你确实有余步时再还也不迟。”

听到这里,媛媛的大度和热情,使丹萍顿生愧意,内心深感负疚,激动地说:“媛媛姐,过去我错怪你了。我真不该把对春堂的恨往你身上泼。”

媛媛一下子转过神,关切地问:“难道春堂作过什么歹事?”

听到“歹事”二字,丹萍忽然觉得自己差点走了调,险些把“语录”事件说出来,于是改口道:“你我孩子都有了,说出来你可别在意啊!”

“说吧,同是鸡子湖村长大的,信不过吗?”媛媛微笑着说。

“你可别笑话我。采石场那阵子,我曾爱过春堂……”于是,丹萍把采石场那段恋情毫无保留地抖在了媛媛面前,并羞羞答答地说:“我们虽然亲昵过,但绝对是清白的,因为,还没来得及越轨,你就出现了。”最后,接着声明道:“如果不清白的话,我不会主动告诉你,我毕竟是女人!”

根据丹萍的话,媛媛觉得春堂是她无意中从丹萍身边夺过来的,突然陷入一片深深的自责和内疚中,她似乎明白丹萍几次不领情的原因了。

却说春堂升任乡长后,他的为官之道日趋成熟,他已经懂得为官一任,不为百姓办点正儿八经的事是站不住脚的。上任后,心里除充满兴奋外,就是觉得担子重了,责任大了。要在南八乡干点名堂出来,让人多地少的南八乡父老乡亲过上有吃有玩的小康生活。

通过一番周密调查,春堂瞄准了淀粉和床垫席梦思。为了筹建淀粉厂,春堂可真的一本正经地拉开了当家人的架势,从拟建到竣工投产,事事都从心里过,真可谓忙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南八乡西南的金水河边,基建施工井井有条,淀粉厂很快投产了,热闹的场面随着漫天的飞絮飘向蛙声如潮的南八乡原野。四乡八邻的种田人初次见到淀粉面筋,觉得很是新鲜,开始一段时间,人们都争着吃稀奇味。谁知南八乡的人一旦厌淡起来时,淀粉一下子失去了销路。春堂急了,究其原因,原来,筹建淀粉厂时,厂长吕泽贤与外地客商眷写正式合同时,被对方玩了文字游戏,把“包销”写成了“帮销”,至于能不能销售所生产的产品则是工厂自己的事情了。

正当春堂一筹莫展的时候,闻华斌因工作需要调到其他县去了。新来的县长叫余鹏飞。湖南人不说,还是四宝老家的乡亲。

这下,真可谓雪上加霜。春堂急傻了眼,他终日除了收拾残局、思量挽救的法子之外,就是等待新任县长的发落。同时,又担心丹萍会不会叫马四宝找余县长挖他的老底。

淀粉厂在尽力挽救,席梦厂正在不断完善新产品,一个月、两个月、六个月过去了,仍不见余县长如何发落谢乡长。同时,也就是在这忙碌而又提心吊胆的六个月的一百八十多天里,淀粉厂成功地进行了转产,席梦思的新产品拟定大批生产,品牌为“美梦香”,而且,其销势日渐看涨。

就这样,春堂在忙碌中等待发落,在等待中忙碌。四年过去了,春堂夹着尾巴,凭着勤勤恳恳,在乡长的位置上生出了稀疏的银发。余县长觉得他还是块料子,于是,放了他个乡党委书记,把南八乡的命脉交给了谢春堂的手心。

这天,一阵长长的紧张办公之后,春堂踱步办公室窗前,南八乡的山水农舍尽收眼底,斧头湖的干流,金水河两岸原野,一派繁忙的春耕图景呈现在眼前,他终于回头诘问自己:究竟是闻华斌提拔了春堂还是春堂提拔了谢矮子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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