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文中子的头像

文中子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12/08
分享

明亮边界

窗外的光线渐渐变得柔软,像是被水浸过的宣纸,边缘洇开淡淡的晕。我靠在椅背上,手里转着一支笔,笔杆上的金属反光一下一下划过视线。

桌上摊着本空白笔记本。纸页很白,白得让人有些恍惚。

然后我听见了水声。

很轻微,持续不断,像是远处有个忘记关紧的水龙头。我抬起头,发现四周的景物有些微妙的改变——不是形状,是质地。书架上的书脊颜色更加饱和,窗框的阴影边缘变得模糊,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舞动得格外缓慢。

朋友推门进来,动作轻得像推开一层雾气。“该走了。”他说。他的脸在逆光中不太清晰,但声音很熟悉。

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但脚步已经跟上了。走廊比记忆中长,两侧的门像是复制粘贴般重复着。走到尽头时,一扇门自动打开,外面是条我从没见过的街道。

空气里有股甜腻的气味,像是腐烂的水果混合了蜂蜜。街上的人形形色色,但仔细看,有些人的耳朵位置不对,有些人的手指多了几节。他们互相打招呼,笑容标准得像是用同一个模具压出来的。

“在这里,人是会变成怪物的。”朋友低声说,仿佛在提醒我一件本该知道的事,“但怪物看彼此都很正常。只有还没完全变的人,才能看出那些……不协调的地方。”

我们混入人群。队伍在一个广场前停滞不前,前面传来喧闹声。挤到前面才看到,入口处有个仪式:每个想进去的人,必须对另一个人做点坏事。

排在我们前面的是个男孩,瘦小的肩膀撑着一件过大的外套。他站在那里,手脚不知该往哪放,眼神在地面游移。

我莫名地知道该怎么做。走上前,手搭上他肩膀时,布料粗糙的触感异常清晰。“看好了。”我回头对朋友说,声音在奇怪的空气里产生轻微的回音。

我拧住男孩的耳朵——没用力,但他缩了一下脖子。“大家都是怪物了,谁看得出你是人是鬼?”我说,词汇自动从嘴里涌出,“你在装什么呢?”

男孩抬头看我。他眼睛很亮,亮得不合时宜。然后他踹了我小腿一脚,不重,但足够突然。他转身跑进那道扭曲的门,蓝色外套下摆像翅膀一样展开。

守卫——一个脸上五官像是随意捏上去的家伙——挥挥手。我们进去了。

里面的世界是倒置的。在这里,恶意是流通的语言,欺凌是日常的礼仪。我看见一个长着鳞片的家伙抢走另一个的袋子,被抢者呜呜哭着,眼泪掉在地上,凝结成半透明的珠子。

皮肤开始发痒。不是表面,是更深的地方,像是血管里有什么在轻轻爬动。耳边出现细语,说着“这样多轻松”“何必抵抗”之类的句子,声音甜得发腻。

朋友抓住我手腕,他的指尖很烫。“树林。”他吐出两个字。

我们找到那片树林时,天色是一种凝固的黄昏色,不见太阳,但处处是暖黄的光。树长得很是任性,枝条弯曲成不该有的角度。我们折下树枝,抽打灌木。每一下抽击,眼前的晕眩就褪去一层,耳边的甜腻低语就淡去一分。但手臂内侧开始发热,留下淡红色的痕迹。

“得找到源头。”有一次朋友喘着气说。他卷起袖子,小臂上已经浮现出对称的红色印记,像是皮肤下有什么图案正试图浮出来。

时间在这里是粘稠的液体。我们问路,得到的回答却支离破碎。有人指向北方,有人说要越过声音之河,还有人说源头早就干涸了。但最终我们还是站在了冰原边缘。

过渡很突然。前一刻还在秋天的树林里踩着枯叶,下一刻寒风就割着脸颊。冰原广阔得令人感到不真实,像是巨人的桌面。无数小动物封在冰里,保持着奔跑或蜷缩的姿态,眼睛都是睁着的。

中央的石台像是舞台上的道具。猪头人躺在上面,血液从身下源源不断地流出,混进池水,顺着冰缝流向看不见的下游。这一幕静默而持续,有种令人不安的庄严。

朋友蹲下,手指悬在池水上空。“是水的问题。”他说。

就在这时——

太阳跳了出来。

没有铺垫,没有渐变。前一秒还是永恒的暮色,下一秒白光就淹没了—切。冰原发出巨大的崩裂声,那些冻住的小动物在冰层里眨了眨眼(也许是我的错觉)。但掺血的水反而凝固了,变成黑色的脉络嵌在瓦解的冰面间。

坠落感袭来。不是向下,是从一个图层掉到另一个图层。

我们站在熟悉的城市主街上,阳光烫得皮肤发痛。正在过马路的人群开始变化:兽毛褪去,利爪缩回,扭曲的关节重新拉直。但不完全——有些人头顶还支着耳朵,有些人脚还是蹄子的形状。他们互相打量,表情茫然。

我检查自己的手。手背上赫然多了两个菱形印记,像是用看不见的烙铁印上去的。朋友掀起衣服,胳肢窝下也有同样的痕迹。

“代价。”他说。阳光下的他轮廓清晰,褪去了那层雾气的朦胧。

后来我们打听到,怪物不再新增了。恢复的人带着抹不掉的标记生活,未被污染的人小心地保持距离。太阳每天升起,但有些界线永远留了下来。

我们找到那个男孩,在城郊一栋灰扑扑的楼里。开门的是他母亲,手掌横着一道粗粝的疤痕。男孩坐在床边,认出了我们。

“父亲变成怪物后更可怕了。”他说,声音平静,“奶奶也是。妈妈最后……在阳光到来前做了件事。”他没说具体是什么,但母亲低头看着自己手掌的疤痕,看了很久。

离开时,母亲对我们点了点头。她一直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晾衣绳上挂着几件衣服,在风里轻轻摇晃。

 

朋友推开门。光线涌进来,浓稠得像液态的琥珀。我迈步——

笔从手中滑落,在桌面上滚了半圈,停下。

我眨了眨眼。书房还是书房,窗外是寻常的午后。楼下隐约传来孩子的笑闹声,又渐渐远去。

手臂上没有印记。皮肤光滑,只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

但指间似乎还残留着树枝粗糙的触感。鼻腔里也仿佛萦绕着冰原寒气的刺痛。耳边的低语彻底消失了,只余下一种过于安静的嗡鸣。

我看向桌面摊开的笔记本。纸页依然很白,但第一页上,不知何时多了几行字迹。是我自己的笔迹,记录着冰原、猪头人、凝固的血脉。

窗外的光线又移动了一点。空气中的尘埃继续它们缓慢的舞蹈,在突然变得格外真实的光柱里,无数细小的世界明明灭灭。

我拿起笔,这次握得很稳。笔尖落在纸上,开始写下第一个完整的句子。

有些旅程不需要行李,有些印记不在皮肤上。而在某些过于明亮的午后,现实和梦境之间,会暂时浮现一条可以横渡的边界。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