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五年春,德国造“山河仪”运抵清河治水局。这铁柜占地半亩,内置三百六十枚黄铜齿轮,以蒸汽驱动,据称能“一日测千里河道,三日算百年水文”。主事洋匠汉斯·格律指着刻度盘说:“从此治河,不靠经验靠数据。”
留洋委员吴算亲自验机。他输入去年铁牛位移的坐标,山河仪轰鸣半刻,吐出纸带:“该处河床坡度异常,建议深钻九丈验土。”又附三页图表,详列不同土层的承压系数。
老河工陈沉蹲在仪旁阴影里抽烟袋。局里聘他当“勘测顾问”,月支四两银子。他听完翻译,用鞋底碾灭烟头:“不用钻。那下面是光绪十六年沉的大驳船,装的全是徽州青石。船板早烂了,石头还在。”
格律调校仪器,重新计算:“若存在长三十丈、宽五丈的致密人工堆积物,则局部河床承力模型需修订。”新图纸显示,应在铁牛上游七十丈处筑挑水坝,“导正主流向”。
陈沉摇头:“那里是‘鬼跳湾’,年年淹死人。水底下有暗漩,因为……”他顿了顿,“同治五年,捻子在这儿沉过红衣大炮。”
满堂寂静。吴算推了推眼镜:“陈老,此事可有记载?”
“县志不写这个。”陈沉从怀里摸出块生锈的铁片,“我爹捞起来的,说是炮车轱辘上的销子。他临终交代:‘鬼跳湾的水,吃人不见血。’
山河仪继续运转。它根据最新输入,生成《鬼跳湾水流扰动力修正方案》,建议“以铁网沉底破漩”。预算栏写着:需德国进口钢丝网二百丈,合库平银一千八百两。
沈墨是午后到的。他带来一卷裱糊过的旧绢,摊开竟是幅河道彩绘长卷,墨色已褪,但朱砂标的暗礁位置依然清晰。“道光年间,江宁画师随钦差巡河所绘。”他指尖点在一处漩涡图案旁,那里有小楷注记:“此处水下有沉炮,舟楫宜远。”
格律通过翻译问:“此图比例尺多少?”
沈墨怔了怔:“画师注云:以舟行一炷香为十里。”
洋匠笑了,那是种宽容的优越感。山河仪当众重测鬼跳湾。铅锤测深,流速仪计数,经纬仪定位。数据汇总后,机器吐出结论:“该处存在直径约十五丈的环形暗流,可能与河床不规则突起有关。沉炮假说无法证实,亦无法证伪。”
最终方案折衷:进口钢丝网减为五十丈,先试铺;另拨五十两,雇陈沉及沿岸熟悉水性的渔民十二人,“协助探查水下情形”。
下水那日,谷雨刚过。陈沉带人在湾边烧了纸钱,将半斤白干洒入河中。年轻人笑他迷信,老河工只说了句:“水底的冤魂,比活人记性好。”
钢丝网沉到第七片时出了事。两个渔民被暗流卷倒,幸亏陈沉抛出系着浮木的麻绳,将人拖回岸。惊魂甫定,年轻的那个突然说:“陈伯,我蹬水时,脚底碰到个圆筒子,铁的,有碗口粗。”
格律要求标记位置重新测量。山河仪数据显示:该处河床突起物高六尺,长两丈余,“疑似人工铸造物”。
消息传开,四乡震动。县衙连夜调阅咸丰年剿捻档案,果然找到一条:“四月丙寅,匪携炮遁,追至清河鬼跳湾,击沉其船。”
吴算面对两份报告——山河仪的《疑似金属物体探测数据》与泛黄的剿匪档案——沉默良久。他在工程纪要上批注:“传统经验可为科技勘验提供线索方向,反之亦成立。”
沈墨却注意到另一个细节。他问陈沉:“烧纸钱时,你念叨的什么?”
老河工蹲在河岸,望着浑浊的水:“不是我爹的话。是沉炮那日,一个被砍头的捻子小头目喊的——‘老子变成水鬼,也要掀翻官家的船!’”他抓起把土,“这话,是我太公亲耳听见,传下来的。”
山河仪自然无法录入这句话。但它次月升级后,新增了“地方传说数据库”模块。格律雇人收集沿河奇闻,将“鬼跳湾水鬼”传说编码为“民俗警示符号”,权重0.05。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秋汛。一夜暴雨后,新筑的挑水坝出现裂痕。山河仪紧急计算加固方案,结论是“需投巨石三百方,三日完工”。
陈沉冒雨查看,回来后对吴算说:“不能投石。坝基下面是沙壳地,再压要塌。”他指着窗外,“得去上游二十里,王家渡的老堤下,挖他们光绪十年筑堤时剩下的‘龙骨石’。”
“何谓龙骨石?”
“就是垒堤时,每三层加一排老槐木。木头烂了,留下的空当像龙骨头节,能卸力。”陈沉眼角的皱纹藏着夜色,“当年主持的王举人说,这是跟大禹学的‘导非堵’。”
山河仪数据库里没有“龙骨石”词条。格律试图用“分层减压结构”来解释,但机器无法回答:为何非要老槐木?为何非要是王家渡的?
沈墨翻出府志。在《水利·异闻》栏下,真有段不起眼的记载:“光绪十年,王家渡筑堤,王梦蛟倡用槐木为骨,人皆笑之。是年汛,唯此堤无恙。”
吴算亲赴王家渡。老堤尚在,拨开荒草,果然可见朽木痕迹。更奇的是,堤后村落保留着每年为“槐骨”刷桐油的习惯,虽无人知最初缘由。
新方案出来了:从王家渡购“旧堤填料”三百方。山河仪附加说明:“该材料具历史应力松弛特性,数据稀缺,建议同步投放标准石方以对比。”
运料那日,村里老人坐在堤上看热闹。有个瞎眼婆婆忽然说:“我嫁过来那年,梦蛟老爷还活着。他说,这堤里有他夭折儿子的长命锁——打堤时掉进去的,他没让挖,说‘让娃守着水’。”
没人录入这句话。但当晚,陈沉独自在临时工棚里,将婆婆的话原样记在一张毛边纸上,夹进他那本潮损的巡河日记。纸的背面,是山河仪输出的、关于“历史应力松弛特性”的德文术语表。
腊月,工程验收。山河仪生成《竣工技术评估报告》三十页,结论是“各项指标符合设计预期”。附录里有一行小字:“民俗传说类软性数据,在三次险情预警中表现出一致性,建议系统化采集。”
报告归档时,编号“光-35-冬-11”,与去年的“铁牛移案”并排存放。
开春后,沈墨路过治水局档案房。透过窗棂,他看见吴算站在两排铁柜前——一边是山河仪输出的数据卷宗,一边是老河工们手绘的河道草图、零散的日记、甚至还有祭河神的祷词抄本。
吴算站了很久,最终从怀中取出一张空白标签,用毛笔写下:
“非数据类记忆·待参”
贴在两个铁柜中间的隔板上。
窗外,清河静静流淌。山河仪在隔壁房间规律作响,计算着下一个汛期的概率。而陈沉今天没来局里——他去给那位瞎眼婆婆上坟了。清明刚过,坟头压着的,是张用河泥拓印的“槐骨”纹样,那是他从王家渡老堤上悄悄拓下来的。
没人知道,那张拓片的花纹,与山河仪上周输出的“最优减压结构模拟图”,在几何上有某种神秘的相似。就像没人说得清,一条河记住一件事,靠的是数据,还是那些沉在底下的、生锈的、执拗的念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