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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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岁的周星元想邀请仙女座的星星尝一尝妈妈做的玉米饼，于是他将写给星星的邀请函折成一只白色纸飞机，爬到小河村里最高的那座山的山顶，朝着缄默的夜空掷出他的纸飞机。
然后他看见了流星暴。
数以万计的流星在他眼前的夜幕中划过，以飞鸟燃烧着冲向太阳的姿态，流星无声尖叫着，从宇宙的一端坠向另一端。夜空被喧嚣拥挤的星潮占据，星芒像碎银挂在在少年的睫羽上，周星元的眼瞳里下了一场三百年前的雨，然后他的心底开出一朵银色的花。
“300年前曾有一颗彗星在太空中游行，但它一不小心离太阳太近了，高温将它撕裂成尘埃与碎石，沿轨道撒落成一条宇宙碎屑带。当地球轨道与这条碎屑带重合时，这些流浪了数百年的星骸以每秒60公里的速度撞入大气层，摩擦燃烧成光的暴雨。”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走到周星元身边，自顾自地说起来。
周星元仰望着他，问：“你是来旅行的天文学家吗？”
老人摇摇头，说：“不，我只是来自仙女座的一个旅行者。星光将你的信笺折射到我眼前，于是我应邀而来了——虽然你邀请的是星星。”
“哇！”周星元张大了嘴巴，“仙女座也有旅行者吗？“
“有，整个宇宙里到处都不会缺少旅行者。”
“你的头发比我妈白好多。”
“当然，我71岁了。”
“啊，可是——”周星元突然想到，“就算是以光速行驶，从仙女座来到地球也需要......呃......”
“254万年。”老爷爷接住他的话说，“所以我是通过虫洞过来的——就相当于一个传送门啦......”
“你知道的好多。”周星元盘腿坐下来。
“当然，我知道的很多很多。”老人也在他旁边坐下。
“我知道你喜欢吃玉米饼和山药，不喜欢吃胡萝卜；我还知道你很喜欢你放在床边第三个柜子里的那本米歇尔·库瓦的《星星工厂》;哦，还有，村子里没有山，你一直以来爬的‘山’其实该叫丘陵......”
周星元完全相信老人来自太空，因为他一直觉得只有天上的星星才能知道这么多。天上的星星好像蕴藏着一切秘密，人们仰着头，用肉眼看、用望远镜看、用光谱仪看、用引力波探测器看......企图从未知中窥探真理。
......
那一天，周星元遇到了一个自称来自遥远星系的白发老人，老人说他想邀请周星元去看烟花，周星元说他想邀请老人去吃玉米饼。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先去吃好吃的，再去看好看的。
“周——星——元！！！”王小英女士以足以让星星也吓一大跳的分贝大喊，“你又半夜乱跑出去！”
周星元跑着，一下子蹦到王小英面前，说：“妈我想吃玉米饼！”
王小英抄起棍子就打，“我看你像个饼！”
周星元灵活地一扭，躲开他妈的攻击，笑嘻嘻地说：“我今天看到流星雨啦！”
王小英又挥一棒，“看我不把你打成个鸡蛋雨！”
“啪嗒、啪嗒......”
眼泪摔到地上，和满地的碎光滚成一团。
一大一小都停了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老人。
“哎哟，老人家你哭什么？”王小英赶忙扔掉木棍，三步作两步走上前去扶住老人。
“都怪你太暴力，把我哥们吓到了。”周星元也凑过来。
王小英慌忙中不忘一巴掌拍到周星元头上，“什么哥们，叫爷爷。”
“不要，我们是好朋友，就叫哥们。”周星元说，“美丽的小英女士，你一定可以变出玉米饼来的吧。”
王小英很生气，大半夜的，不仅要到处找她儿子，还要给她那儿子和他奇怪的朋友烙玉米饼。
“啪塔、啪塔......”
“老人家你怎么又哭了？”王小英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老是哭。
老人几乎是嚎啕大哭，苍老的声音呜咽着，像个收到生日蛋糕后感动得稀里哗啦的孩子，他抽泣着说：“对不起......太好吃了，我没忍住......”
周星元拍着老人的肩膀，故作成熟地叹气说：“哎，仙女座可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玉米饼。我妈虽然脾气差，但做饭可在行了！”
王小英又炸了,她拍桌而起，“周星元你又皮痒了是吧！”
老人哭个不停。
那一天晚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哄着这个奇怪的老人，越哄老人越止不住眼泪。最后王小英拍桌说：“烦死了！你要是周星元现在已经挨揍了知道吗，不要仗着年纪大就哭个不停啊，饼都凉了！”
然后老人破涕而笑，周星元哈哈大笑，王小英起身去热玉米饼。
老人送给周星元一个奇怪的望眼镜。
“看烟花？用这个？”
老人点头，说：“对。”
周星元一咬牙，潇洒地挥挥手，说：“走！”
然后他俩在王小英女士骂骂咧咧的声音中爬上了屋顶。周星元扶着老人爬上去，王小英在下面尖叫：“那是个老人家！周星元你要死啊！”
周星元和老人一起喊：“对不起——但我们要看烟花！”
“大半夜的哪有烟花？”
“是用望眼镜看的烟花啦。”
于是王小英不说话了。
周星元戴上了那个望远镜，老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徐徐响起，“我想带你看的，是独属于太空的星骸烟花。”他的声音沉重而朦胧，像火山石灰顺着洋流而下后飘到海上形成的浮岛。“当一颗大质量恒星耗尽核燃料，它的核心在引力坍缩中崩溃，铁核不再能支撑自身重量，瞬间塌缩成中子星或黑洞，释放出相当于太阳百亿年辐射总和的能量。外层物质被激波以十分之一光速炸飞，形成一场横跨数光年的宇宙风暴——这便是超新星爆发。而它留下的残骸，便是超新星遗迹，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宇宙烟花。”
周星元的灵魂好像被敲了当头一棒，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啪一下被掷下悬崖，紧接着又被捞起来放到大海中央的一块浮礁上，再接着的是久久不散的震荡。他的灵魂在因为千年前绽放的烟花而震荡不已。
老人的声音仍然缓慢而沉稳，“看到那些面纱一样的星云了吗，蓝绿色的是电离的氧，红色的是硫，它们交织成某种丝状结构，是不是很像破碎后游荡在宇宙的棉花糖幽灵？”
周星元说不出话。他从小就喜欢看星星，后来更是自己从四处收集了许多天文方面的绘本。他第一次对王小英大喊着说“我要当宇航员！”的时候，王小英愣了一下，然后说：“那你要先吃饱饭，不要老把胡萝卜夹出去，然后好好读书......”
后来有一天，王小英给周星元带回来一个褐色的望远镜，那天周星元一下子蹦起来，哇哇叫个不停，王小英就看着他笑。等周星元兴奋地拿着望远镜跑到高处去看星星时，他才发现那只是一个玩具望远镜，看看远方的树还行，但根本看不清天上的星星。他沉默地带着望远镜回来，见到王小英，扬起笑说“谢谢妈！”王小英那时正在扫地，周星元接过她的扫把去扫地。王小英看着他，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转身走进厨房，然后立在洗碗盆旁盯着墙上的那扇窗——窗外是黑乎乎的一片天地，什么也看不清。王小英在心里说：今天周星元回来得好快......
......
“喂，您老叫什么名字？”
老人只说：“叫我星星就好。”
王小英翻了个白眼，这名字听起来怪让人肉麻的。王小英觉得这世界真是有恶趣味，她在小河村长大，又嫁给同样在小河村长大的周轩。那时重病的妈妈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到周轩手上，一字一句、像吐出一颗一颗珍重的珍珠一样对周轩说：“英英就交给你了。”而几年后，重病的周轩同样像捧宝石一样握着她的手，王小英回握住他的手，对他说：“捱不住就去吧，星元交给我。”
于是王小英又在小河村把周星元养大，她这个儿子天天嚷嚷着星啊云啊，现在又莫名其妙带来个吃白饭的奇怪老人。没办法，她想，就当自己生了两个儿子吧——一老一小两个天天嚷嚷着星啊云啊的儿子。谁让她王小英从来就最能干呢！她的妈妈、她的男人都比不过她。她王小英养得起两个儿子！
周星元和星星老人塞给王小英一张请柬——邀请她一起去仙女座旅游。
王小英说：“神经病啊！”
周星元说：“我们乘坐纸飞机去。”
王小英喊：“神经病啊！”
周星元折了一只纸飞机，星星老人握着他的手，他们一起将纸飞机掷向繁星。
起风了，风中生长出透明的泡泡，泡泡包裹着纸飞机，纸飞机里坐着王小英和她的儿子，他们从屋顶飞到白云边，又飞到大气层之上，飞过高山、飞过云层、飞到星辰深处。
王小英的世界是一块以小河村为中心的拼图，从小河村往东走，走过一条小溪、两片番薯地和几个弯后就是木门镇，镇上娟子家的米糕打得最好，王小英逢年过节的时候总要提前几天去她家预订米糕；小河村向南走有一片褐色的山丘，那里睡着她的妈妈和她的男人。这一天王小英第一次知道，原来小河村从上往下看像一只短小肥胖的大鸡腿；这一天王小英第一次远离那片山丘，第一次远离妈妈和丈夫，到不知名的远方去。
王小英看见白色的云层，然后看见蓝色的地球，她想：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蓝。一颗彗星闪着耀眼的白光朝他们砸过来，王小英惊呼一声，俯身紧紧抱住周星元和星星老人，企图将他们护在身下。“砰”的一声，像过年时孩子们玩炮仗的声音，王小英紧紧闭着眼，星星老人拍拍她的手，说：“您看。”
王小英抬起头，看见绚烂的烟花在眼前绽放。
那颗彗星撞在几乎透明的泡泡上，它不知道它撞上了世界上最坚固的船体，就这样，飞蛾扑火而来的彗星在王小英眼前碎成了无数星尘。王小英看见璀璨烟花的背后是漫天星河，与无边无际的浩瀚宇宙。
周星元趴在泡泡膜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看，额外地安静。
他突然说：“妈，我好像成为宇航员了。”
王小英把周星元抱在怀里。
星星老人也说：“我也好像成为宇航员了。”
王小英转过头，伸出另一只手揽住老人。
周星元问老人：“你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老人不说话。
周星元看看他，于是也不再问，专心地看着太空中游荡的每一粒星尘。
......
“周博士，您感觉怎么样？”
他摘下头上的仪器，立起身，从一个巨大的机器中走下来。
“这是目前最新的技术，可以根据客人的记忆和其他具体数据进行数字建模——逝去的亲人、过去的家乡、甚至小时候的自己，都可以实现“梦境的3D建模”，再通过脑机接口与客人连接，客人就可以像做一场逼真的梦那样，回到童年的家里游玩、见到思念的亲人，甚至与其交谈互动......”
他说：“嗯，虽然不是真的，但美丽是真的。星空很好看。”
周星元在11岁时见到一场流星暴，年少的他仰着头瞻仰星雨的绽放，他看得太过入神，以为自己有一天真的可以靠近星星。可是他不是个幸运的小孩，他在11岁的冬天意外伤了一只眼，那天村里大张旗鼓地放烟花，周星元一个人跑到“山”顶，仰着头看空中红的、绿的、蓝的烟花，他看得太过入神，以至于那颗星火朝他坠下来时，他没来得及躲避。尚未熄灭的烟花火星砸到周星元的右眼上，在他的心上烫出了一个永远冰寒的洞。周星元的右眼遭受了永久性损伤。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当宇航员了。
王小英不管他是不是宇航员，她闯进去把蜷缩在屋子里的周星元一把捞出来，像晾陈皮一样把他提到明晃晃的太阳底下，一点一点晾干。她气势汹汹地说：“周星元，你妈还活着呢，怕个啥！”
王小英女士把伤了一只眼的周星元健健康康地养大，让周星元从小学读到大学，周星元再也触碰不到星星，但他仍活着，生命不该因为星星的凋落而陨灭。王小英陪着她的星星长大，然后死去。那天王小英躺在床上，抓住周星元的左手，然后把那只左手郑重地放在周星元的右手上。
周星元从11岁以前就一直在做一个梦，在王小英死后的第四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活着这个词分量实在太重，就好像只要活着，一切就有可能。于是他开始企图构建梦与现实的鹊桥，71岁的他拿自己做实验，用数据碎片织成的渔网去打捞童年的星光，送给11岁的自己一场烟花。
烟花绚烂而短暂，而美，是刹那的永恒。瞬息的美，就仿佛足以击溃整个人生中的所有昏暗；而对美的永恒追寻，仿佛足以击溃整个宇宙的的昏暗。
风中有纸飞机摇摇晃晃地飞向星辰，夜中有烟花轻轻地吻孩子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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