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少年

第一章 琴键上的反叛

叶凡总记得第一次见到钢琴的那个黄昏。七岁的他蹲在仁济堂后院分拣川贝，隔着雕花木窗听见对面洋楼飘来的琴声。暮色把当归的苦香染成淡紫色，他跟着旋律数簸箕里的贝母，那些圆润的颗粒在《致爱丽丝》的节奏里滚动。

十二岁生日那夜，母亲用绣了三年床幔的工钱换来架旧钢琴。送货工抬琴时蹭掉门框的朱漆，父亲抄起捣药杵就要砸琴，是母亲扑在琴盖上生生挨了那记闷响。后来琴盖内侧第一道划痕里，总嵌着几丝褪色的绣线。

此刻十七岁的叶凡把校服叠成方枕垫在琴凳上，雨水正顺着彩钢瓦的裂缝滴在中央C键。这个由药材仓库改建的琴房充满矛盾的气味——父亲晒制的艾草悬在梁上，母亲遗留的茉莉香包卡在弱音踏板缝隙，而他自己偷偷藏的松香在潮湿空气里凝成琥珀色的泪滴。

巴赫的赋格曲在雨声中渐强。叶凡知道父亲正在前厅用黄铜秤盘称量决明子，戥子碰击的声音像踩着拍子的沙锤。他的左脚踝还肿着，那是三天前为护住琴谱被父亲踹的。乐谱第九小节有块褐色的皱痕，浸着当时嘴角淌下的血。

突然变调的琴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叶凡的手指悬在降B键上方，看着雨水从生锈的琴弦滑落到踏板上。那根总跑音的G弦是用母亲留下的银镯熔了重铸的，此刻在阴雨天里泛着青灰的光。

“又作死！”父亲的怒吼裹着浓重的党参味破门而入。叶凡本能地蜷身护住琴键，后颈立刻火辣辣地疼——这次飞来的不是秤杆，而是装三七的铜药臼。散落的三七籽在琴凳下乱滚，有几颗卡进了踏板连杆。

剧痛中他听见母亲临终前的咳嗽声。三年前那个同样潮湿的春夜，咯血的母亲用最后力气勾着他的小指：“去北京……”尾音断在《月光》第二乐章的休止符里，当时输液管的滴答声像漏拍的节拍器。

第二章 命运的裂缝

周老师出现时，叶凡正用艾灰给掌心的伤口止血。那抹靛青色像暗夜里的单簧管独奏，竹节伞骨在雨中奏出空灵的泛音。他看见女人旗袍下摆的卷草纹随步伐流转，恍若琴谱上的连音线。

“音色处理像在暴雨里点煤油灯。”周老师的声音让父亲举着秤杆的手僵在半空，“但触键时的爆发力……”她忽然俯身，白玉耳坠扫过琴键，“像野山参挣破冻土。”

叶凡嗅到她发间淡淡的松烟墨香——那是他只在音乐书店见过的精装乐谱气味。当女人的指尖拂过琴盖内侧的划痕，那些深浅不一的印记突然成了岁月的五线谱。

随后的每个周三午后，药材仓库都会上演隐秘的变奏。周老师总带着用宣纸包着的德彪西乐谱，纸绳系口处别着晒干的玉兰花瓣。她教叶凡用蜂蜡保养琴槌，说这手艺得自琉璃厂的修琴老师傅。

有次调音时，叶凡发现周老师左手小指戴着枚奇怪的银戒——戒面是半枚破碎的音符，缺口处露出暗红的锈迹。“这是肖邦比赛亚军的纪念。”她转动戒指时，叶凡看见内圈刻着"1983"和俄文字母。

暴风雨最猛烈的那个练习日，周老师突然抓住叶凡的手腕。少年臂上被秤杆抽出的淤青在琴房昏灯下泛着紫光。“疼吗？”她问得突兀。叶凡刚要摇头，女人已将薄荷膏抹在伤处：“当年我父亲用二胡琴弓打我，说民乐才是正道。”

第三章 琴弦与药香

火灾那日的晨雾带着诡异的甜香。叶凡后来才知是父亲新进的蜂蜜被高温融化了陶罐。他穿着母亲缝制的立领衬衫走向考场，衣兜里准考证贴着胸口发烫。路过中药批发市场时，他听见某个商铺在放《黄河协奏曲》，激昂的旋律惊飞了成群的麻雀。

考场走廊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穹顶水晶灯。叶凡正默写音阶指法，忽然嗅到记忆中焚烧艾草的焦苦。转身时看见东北方的天空腾起黑烟，形状恰似巴赫手稿上的装饰音符号。

消防栓爆裂的水流中，叶凡在灼热气浪里辨认着钢琴的轮廓。烧断的琴弦像垂死的银蛇缠住他的脚踝，烫伤的左手小指按在滚烫的音板上，竟发出奇异的泛音。浓烟里他看见母亲的脸在火光中明灭，那些未完成的乐章在火舌间跳跃。

当考官要求即兴演奏时，叶凡将灼伤的手指浸在消防水洼。积水中漂浮着烧焦的当归须，他忽然想起周老师说过：“苦难会在琴键上结晶。”被火扭曲的琴键在他指下发出暗哑的呜咽，直到某个降E音突然清越如鹤唳——那是水流灌入琴腔激发的共鸣。

第四章 暴雨抉择

发现收据那日，叶凡刚修好钢琴的制音器。泛黄的纸片上，母亲清秀的小楷被岁月啃噬得支离破碎。2010年4月7日——正是他躲在阁楼偷听钢琴网课的日期。记忆闪回中，母亲熬夜绣花的顶针在灯下泛着银光，绣绷上未完成的凤凰尾羽浸着血珠。

父亲更换秤杆时，叶凡注意到他拇指的茧从称药的位置移到了打算盘的位置。新秤杆挂着红绸，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投在墙上的影子像五线谱的延长符号。

周老师送来的肖邦谱集里夹着张老照片：莫斯科音乐学院的银杏树下，年轻女子抱着奖杯，右手缠着渗血的纱布。照片背面用钢笔画着个药方：龙胆草三钱，远志二钱，以琴声为引，文火慢煎。

深秋的某个黎明，叶凡在调音时听见父亲在仓库外哼唱。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苏州评弹，走调的音符混着晨雾，在琴弦上凝成细小的露珠。当第一缕阳光穿透彩钢瓦的补丁，他忽然发现烧焦的琴腿裂纹里，居然萌出了嫩绿的蕨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