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落
村口的老槐树开花的时候,白茫茫一片,像是下了一场不肯化掉的雪。
槐花香气弥漫的傍晚,李青松爬上高高的树杈,为林小满摘最新鲜的槐花。他动作敏捷如猿猴,不一会儿就兜了满满一衣襟。树下的小满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笑得比天边的晚霞还好看。
“够啦青松哥,你快下来,别摔着!”
青松利落地滑下树干,把沾着露水的槐花倒进小满的竹篮里。“回去让婶子做槐花饼,明儿赶集带上,保准好卖。”
小满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轻轻擦去青松额角的汗。两人并肩坐在槐树下,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远山的怀抱。
“我爹说...王媒婆又去你家了。”青松声音低沉,手里捏着一朵槐花,不停地转动。
小满脸上的笑容黯淡下来,“是城东张老板,给他家二儿子说亲。那人我见过一次,在集上...拖着条瘸腿,看人的眼神冷冰冰的。”
青松猛地攥紧了拳头,槐花在他掌心碎成几瓣。“你爹答应了?”
“还没,但...张家答应多给二十万做聘礼。”小满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青松霍地站起来,“我找我爹去你家提亲!我家虽穷,但我有力气,我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小满拉住他的衣角,“你爹的病还没好,请大夫抓药欠的债都没还清,怎么提亲?”
一阵沉默,只有风吹槐树的沙沙声。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谁家母亲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在暮色中飘荡。
“我们跑吧,”青松突然说,“去省城,我有个表哥在码头上工,说一天能挣不少钱。等我们在那儿站稳脚跟,再回来向你爹娘赔罪。”
小满的眼睛亮了一瞬,随即又暗下去。“不行,你爹娘怎么办?你这一走,他们怎么活?我爹娘也会被人戳脊梁骨......”
那晚,他们在槐树下坐到月亮升得老高,却想不出一条能走通的路。
第二天清晨,青松娘红着眼睛从林家回来,说小满爹客气但坚决地回绝了提亲。
“娘,小满爹怎么说?”
“他说......他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不忍心让闺女过来吃苦。张家那门亲事,他们......应下了。”
青松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碎裂开来。
槐花开始凋落的时候,张家的聘礼吹吹打打送进了林家。村里人都说,从没见过这么气派的聘礼,光绸缎就有十几匹,金银首饰闪闪发光。
青松躲在屋里,听着外面的喧闹,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渗出血来。
当晚,小满偷偷来到槐树下,青松已经在那里等她。短短几天,两人都瘦了一圈,眼睛又红又肿。
“我爹收了聘礼,婚期定在下月初八。”小满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青松紧紧抱住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嫁过去!我们今晚就走,我什么都准备好了!”
小满却挣脱了他的怀抱,退后一步,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青松哥,我......不能走。”
“为什么?你不是说那张二少爷性情暴戾,前头娶的两个媳妇都死得不明不白吗?”
小满低下头,泪水滴在脚下的槐花瓣上,“今天我爹说,要是我们私奔,张家不会放过我们两家。他们家“上面”有人,随便安个罪名就能把你送进牢里。你爹的病......经不起这样的打击。”
青松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我认命了,青松哥。”小满抬起泪眼,“你也忘了我吧,找个好姑娘,好好过日子。”
“我这辈子只要你!”青松几乎是吼出来的。
小满却突然冷静下来,脸上浮现出一种青松从未见过的坚决。“我不要你等我,也不要你为我守着什么。我要你好好活着,娶妻生子,孝顺爹娘。你若真为我好,就答应我。”
青松还想说什么,小满已经转身跑开,消失在槐花飘舞的夜色中。
接下来的日子,青松像变了个人,不说话,不笑,只是埋头干活。他爹的病稍有好转,能下床走动了,家里的债也还得差不多了,可这些好消息都换不回他眼中的光彩。
婚期前三天,青松突然对小满爹娘说,他要离开村子,去省城谋生。
“这时候走?不等小满出嫁后?”小满娘有些诧异。
青松摇摇头,目光望向远处,“表哥替我找了个活,耽误不得。”
他走的那天,小满已经按照习俗不能出门。青松背着简单的行囊,最后看了一眼老槐树,看了一眼林家紧闭的大门,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出村的小路。
小满成亲那日,整个村子都去看热闹。听说新娘子美得像画里走出来的,却一点笑容都没有。听说张二少爷拜堂时都不忘拄着拐杖,拜完堂就咳嗽个不停。
一个月后,从省城回来的人说,青松在码头上干活不要命,一天做两个人的工,很快就得了工头赏识。
三个月后,有消息说,青松跟着商队南下了,说要去做大生意。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青松没有回来过。只是偶尔有钱和书信捎回来,他家境况渐渐好转,盖起了新瓦房,他爹的病也好了大半。
村里关于他的传言越来越多。有人说他在南边发了财,娶了个有钱人家的小姐;有人说他去了海外,再也不回来了。
小满的日子却不如意。张家二少爷的病越来越重,不到一年就撒手人寰。小满年轻守寡,在张家受尽公婆白眼,说她克夫。她终日闭门不出,只有回娘家时,人们才能偶尔看见她单薄的身影,在槐树下站一会儿。
第五年槐花盛开的时候,青松回来了。
他不再是那个衣衫褴褛的穷小子,而是穿着体面,言谈举止间透着见过世面的从容。但他眼中那份沉郁,却比离家时更深重。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林家。
小满爹娘见他来了,表情复杂。让进屋里,沏上来,半晌说不出话。
“叔,婶,小满......她过得好吗?”青松终于问出了压在心底五年的问题。
小满娘的眼圈立刻红了,小满爹长叹一声:“那孩子......命苦啊。”
从林家出来,青松径直去了张家。他没能见到小满,张老板冷着脸把他拦在门外。
“我们张家的事,不劳外人操心。”
当晚,青松通过张家下人给小满捎去一封信,约她在老槐树下见面。
月华如水,槐花依旧,只是树下的人已非当年。
小满瘦得几乎脱了形,一身素衣更显得她弱不禁风。唯有那双眼睛,还保留着青松记忆中的清澈。
“你在信上说,要带我走?”小满平静地问。
“是,”青松急切地说,“我在南边有了自己的生意,足够我们衣食无忧。张家现在不如从前了,我打点好了关系,他们不敢为难你家人。”
小满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没有惊喜,也没有激动,只有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青松哥,你还记得五年前,在这里,我要你答应我什么吗?”
青松一愣。
“我要你忘了我,好好过日子。”小满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听说你在南边成了家,有了自己的生意,过得很好。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我在南边拼命干活,就是想有朝一日能配得上你,能给你好日子!我从来没有成家,那些都是骗人的传言!”青松激动地说,“现在我有了能力,可以保护你了,跟我走吧,小满!”
小满却摇了摇头,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像是罩了一层薄纱。
“太晚了,青松哥。”
“不晚!只要我们还能在一起,什么都不晚!”
小满又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朵已经干枯变色的槐花。
“这五年,我就是靠着回忆活下来的。每次觉得熬不下去了,就看看这朵槐花,想想那个为我摘槐花的少年。”她轻轻抚摸那朵干花,像是抚摸最珍贵的宝物,“可是青松哥,我们都回不去了。”
“为什么?就因为你是寡妇?我不在乎!这里的人都说什么贞节牌坊,那都是吃人的东西!我们应该为自己活一次!”青松几乎是在哀求。
小满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林小满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你走吧,回南边去,找个好姑娘,成家立业,好好生活。就当......就当那个槐树下的林小满已经死了。”
青松怔怔地看着她,不敢相信这些话出自他朝思暮想的人之口。
“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小满的嘴唇微微颤抖,但她的声音依然平静:“不爱了。”
漫长的沉默后,青松苦笑一声,点了点头,“好,我尊重你的选择。我明天就回南边,不会再打扰你了。”
他转身离去,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小满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远,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泪如雨下。
“对不起,青松哥......对不起......”她喃喃自语。
这时,槐树后转出一个人影——是青松的父亲。他看着小满,眼中满是疼惜。
“孩子,委屈你了。”
小满慌忙擦干眼泪,站起身来,“叔,您怎么在这儿?”
“我不放心,跟过来看看。”老人长叹一声,“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实话?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当初答应张家婚事,是因为张家答应出钱救他爹的命?”
小满凄然一笑,“告诉他有什么用?只会让他更痛苦,更愧疚。”
“那你为什么不跟他走?你明明还爱他!”
小满望向青松消失的方向,轻声道:“因为我活不长了。张家的痨病......传染给了我。大夫说,我最多还有半年时间。我不能拖累他,他已经为我浪费了五年,不能再为我耽误一辈子。”
老人愣住了,老泪纵横,“孩子,你这是何苦啊......”
“叔,求你别告诉他,”小满恳求道,“让他恨我,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一个月后,青松在南边收到家里的来信,说小满病重。他立刻收拾行装,日夜兼程赶回村子。
当他再次推开林家大门时,看到的是一脸悲痛的小满父母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小满。
“她走了,前天晚上走的。”小满娘哭得几乎晕厥,“走前还念叨着槐花......说要是能再吃一口槐花饼该多好......”
青松踉跄走到床前,看着小满安详的面容,仿佛她只是睡着了。她手中紧紧握着那朵干枯的槐花。
小满爹递给青松一封信,“这是她留给你的。”
青松颤抖着打开信,上面是小满娟秀的字迹:
“青松哥,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请原谅我五年前的欺骗,也原谅一个月前在老槐树下的谎言。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从十六岁那年在槐树下相遇,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但我不能那么自私。五年前,我用婚姻换来了张家出钱救治你爹的机会;一个月前,我用谎言换你安心离开,开始新的人生。
他们都说是你配不上我,可实际上,是我配不上你如此深厚的爱。我这一生很短,但因为有你的爱,我很满足。
不要为我悲伤,不要活在回忆里。我要你幸福,娶一个健康的姑娘,生几个可爱的孩子,在院子里种一棵槐树,每年春天,当槐花开放的时候,想起曾经有一个女孩,那样深深地爱过你。
放手不是不爱,而是用另一种方式守护。我放手,是为了你能飞得更高更远;你放手,是为了成全我对你最后的愿望。
槐花落了,还会再开。而我们的爱,会随着每一季槐花,年年重生。”
信纸从青松手中滑落,他跪在床前,握住小满冰凉的手,失声痛哭。
办完小满的丧事,青松在整理她的遗物时,从她枕头下发现了一本日记。翻开最后一页,几行字映入眼帘:
“今天听说青松哥在南边发了财,娶了妻。我本该难过,却莫名地欣慰。他终于放下了,终于有了自己的新生活。这样,等我走的时候,也能安心了。”
青松怔住,翻看前面的日记,才发现小满早就知道那些关于他在南边成家的传言是假的,她是故意借此逼他离开。
而日记的最后一页,还有一行小字,墨迹很新:
“若真有来生,愿为一树槐花,开满你必经的路旁。”
三年后的春天,村口的老槐树下多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爱妻林小满之墓”,旁边种满了槐花苗。
青松没有回南边,而是在家乡开了一家槐花饼铺子,生意很好。每年槐花盛开时,他都会歇业几天,一个人坐在老槐树下,看着白茫茫的槐花,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笑得比晚霞还好看的姑娘。
有人说他傻,为什么不离开这个伤心地;有人说他痴,为什么不开始新生活。
只有青松自己知道,有一种爱,叫做放手后的守护;有一种情,叫做生死不变的承诺。
槐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雪,覆盖了墓碑,覆盖了时光,覆盖不了的是那份深藏在岁月里的爱恋。
每当风起,槐花飘舞,他总能听见她的笑声,从记忆深处传来,清澈如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