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一日无食,不可一日无茶。”自从有记忆起,就常听父亲这样说。那时,父亲清早出门上坡干活,大太阳天回家,如果没有给他烧好一盅茶,必定棍棒伺候。当然,那时喝茶很简单,我老家在大巴山深处,自古就产茶叶,满山漫坡都是茶树,新鲜毛尖是要交征购的,自己喝的都是那晒干的粗块老茶叶,焦苦,劲大,味浓,解渴得很。
我那时年小,父母和爷爷哥哥打早都要上坡,我就在家里带弟弟妹妹。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点燃柴火,在火搭钩上挂上一把黑黢黢的大茶壶,再续上水缸里舀出的井水,慢慢等它烧开。一边洗好一个脱了瓷的大茶,从碗柜里抓出一大把茶叶,当井水烧得滚天冒地时,就冲进大茶盅里,盖好盖子,煨在火儿坑旁,等待父亲回来夸奖。
当家里来了客人或歇脚的过路人时,父亲就从火儿坑旁端起大茶盅,热情地递给他们,看他们一个接一个一口接一口地喝,连声说好茶,父亲脸上就荡溢着骄傲的微笑。但我那时是不喝茶的,一瓢井水清凉可口,对茶叶还有点恐惧。我也曾去采过茶叶,不小心触碰到了躲藏在嫩叶下面的毛毛虫,全身立即起了很多红疙瘩,火辣辣的疼,母亲赶紧用奶水给我涂抹,方感好受些。茶叶采好后,要统一交到队上保管室,称好称,茶叶师傅就倒进烧得微热的大铁锅里,不停地用两手翻炒,火候差不多时再装到簸箕里,再倒在晒坝里,男人们就光着两只臭烘烘的脚,杵着长凳子的两腿,屁股撅起老高,双脚在茶叶上使劲地揉搓,直到茶叶成绺状。那也是我们小孩最惬意时刻,在晒坝上肆意地玩耍,这茶叶晒干后就可以交到供销社,再分发给城里人喝。
这画面让我更感恶心,十几年都不喝茶。后来读书毕业在外地工作,父母来看我时给我带来了三包茶叶,说是万源的富硒茶,顶级毛尖,对身体好,机器制作的,很干净。在父亲劝说下,我特意去买了一个保温玻璃杯,抓了一撮放进,再烧开水冲泡,看那杯中毛尖迅速膨胀,上旋,芽叶细嫩,翠绿欲滴,香气清幽。我迫不及待大口地喝着,也就不管闻茶香、观茶色、品茶味了,更莫提赏茶作诗了。父亲则不然,躺在靠背上,一边慢慢喝着,一边眯着眼,嘴里还嚼着茶叶,夸张的现出幸福的神情。
后来随着县摄协几位好友来到成都彭镇老茶馆采风,感受到了喝盖碗茶的滋润。标着价格的小黑板,斑驳墙面上泛黄的大字报,脱落的石灰墙,坑洼不平的地面,竹编的桌椅到处都是,这里的一切没有一丝刻意的做作,都带着浓浓的旧时光韵味。斜顶薄檐,整个茶馆显得开敞通透,阳光从屋檐的缝隙处探进屋内,把毛泽东画像照得金光闪闪。偌大的老虎灶,有很多灶孔,无烟煤球燃得旺旺的,灶上的茶壶嘴吐出一股股白烟袅娜向上。茶客们坐在竹椅上,每人面前一个茶盅,上有盖子,下有托盘,慢慢喝一口茶,又慢慢把盖子盖上,或打着长牌,或抽着叶子烟,或闲聊,或是体验着采耳……一幅立体的老成都生活画卷,便在这座老茶馆内徐徐展开。
体会了喝盖碗茶的惬意,此后我对喝茶兴趣愈浓,红茶花茶绿茶样样都来,普洱龙井碧螺春皆不放过。有好友见我如此痴迷,就从中山送给我一套古色古香的红木茶具,但我嫌那杯子小,不禁喝,还是习惯于用保温杯泡茶,从课堂下来就大口大口地喝,那红木茶盘也就被老婆用来盛放杂物了。
十多年前带学生去广州实习,公司老板邀我到家作客。一个多小时的车,感觉口渴,他就带我坐在茶几前,茶几上摆放着各式名茶,他就拿出两个比小酒杯还小的茶盅来,分别续上茶水,我端起来一口喝完,感觉嘴巴皮都没打湿。他笑笑,又给我倒下一盅,我又一口喝下,还不解渴,他又给我倒,我觉得老板有点小气,弄个大杯子不就行了吗,何必这样花费工夫和精力呢?晚上回来我给深圳的同学提起,他说这叫工夫茶,得一点一点地品,就会有舌尖苦舌根甜的味道,沿海这边谈生意招待客人都是从喝工夫茶开始的。
细想一下很对,古人喝茶重在品,不光是品茶叶好坏,品色香味韵,更是带有神思遐想,领略人生趣味。“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喝茶,喝的是一种文化,品茶,品的是一种意蕴。快节奏的今天,人心浮躁,若要心静,惟有品茗,才能于无常中获得一份健康,觅得一份寡欢,享受一份安然。就像成都喝的盖碗茶,广东喝的工夫茶,海南喝的老爸茶一样,要的就是一处安然,找到栖息的心境,抚慰无处安放的灵魂。
晚上,做了一梦。梦见自己在深山老林有一茶室,可以春试新茶,夏消溽暑,秋听夜雨,冬煮寒雪。一室之间,可以悦己,一盅之茶,可以悦人,与自然相亲,和山水为邻,观云卷云舒,听雨打芭蕉,忘却人生得失。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但求“茶鼎熟,酒后扬,醉来诗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