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的春天,是一场冰与水的壮丽对话。当寒冬的桎梏被春风温柔瓦解,这条北国巨川便以“文开江”与“武开江”两种截然不同的姿态苏醒。
清晨的松花江畔,空气里还浮着料峭的寒意,但冰层下早已暗涌着春的密语。今年松花江开江来得格外早,临近清明,松花江以文开江的韵脚,江面仿佛被时间一分为二,一半是苏醒的春水,一半是沉睡的冬魄。
文开江是春风化冰的诗意长卷,更是松花江的柔情时刻。冰层在暖阳下悄然消融,裂纹如蛛网蔓延,又似古琴弦上迸裂的音符,细碎而清脆。冰裂的清脆与春水的潺潺交织,奏响春之序曲。
冰层在暖阳与和风的低语中,一寸寸褪去银甲,化作浮冰碎玉,顺流而下,如一首无声的抒情诗。浮冰载着阳光的碎金,在江水中悠然漂荡,时而与飞鸟的翅影相映,时而与渔船的篙声相和。
春水如丝,无声浸润,绘就“半江春水半江冰”的隽永画卷。萧红以敏锐的听觉捕捉文开江的韵律:“像是瓷器相碰的响声,也像玻璃相碰的响声似的”。迟子建在《烟火漫卷》一书中描绘冰面裂缝如“浓云密布天空中的闪电”,裂纹逐渐渗水,化作“蜿蜒玉带束银峰”,将春的克制与新生凝练成视觉的诗意 。
文开江的温柔,是自然与岁月的默契。老辈人说:“松花江文开,冰往底下化,年景不会坏。” 今岁冰消早三日,或因暖冬绵延,春意殷勤。江畔游人踏青,掬一捧尚带冰碴的江水,唇齿间已能尝到开江鱼的鲜甜——那历经寒冬的鱼群,瘦骨紧实,烹煮时鲜香如诗,恰似北国春日的私语。
松花江的开江不仅是自然现象,更被作家赋予深刻的文化意涵。文开江象征隐忍与希望,隐喻寒冬后的新生;武开江则被喻为“剑胆琴心”,恰似东北人的性格。
如果说文开江是水墨丹青,那么武开江便是泼墨狂草。古志载,武开江时“冰排互撞如雷霆,水浪翻涌似蛟怒”,其势可摧山裂石,其声能震魂摄魄。当“桃花水”自上游奔涌而至,冰层之下暗流如沸,顷刻间江面崩裂,冰块如困兽破笼,轰然炸响,掀起千堆雪浪。
我曾多次目睹松花江的武开江,的确一首冰河崩裂的天地壮歌。冰排翻滚,大者如屋,小者如舟,在激流中碰撞、堆叠,垒成森然冰坝。昔年佳木斯段武开江,冰坝壅塞河道,以火药破冰,硝烟裹挟冰屑冲天,宛如战神挥戟劈开混沌。这般景象,迟子建笔下亦有传神描摹:“冰排赶庙会似的奔涌,有的如热恋情人相拥,有的似仇敌决斗,子弹般的撞击声穿透云霄。”松花江武开江虽壮美惊心,却潜藏凶险——冰棱可毁堤岸,洪流能噬田园,故古人祭江祈福,以求江神息怒,岁岁平安。著名作家刘白羽以雄浑笔触勾勒武开江的气势:“汹涌而来,澎湃而至,整个江面裂成无数冰块”,冰排如“狂奔的野马”,裹挟着自然的原始力量,撕碎沉寂的寒冬 。
武开江的暴烈,是大地筋骨的重塑。它让人敬畏自然的威能,亦见证东北大地的豪情——如冰排般刚烈,如江水般奔放,恰似这片黑土上生生不息的魂魄。
松花江的文开江与武开江,是自然的呼吸,亦是文化的脉搏。文人以笔为舟,溯流而上,在冰与水的变奏中,捕捉时光的流转、生命的壮美与地域精神的深邃。这江水的每一次开合,都仿佛在向世人低语:北国的春天,从来不止于冰雪消融,更是一场灵魂的觉醒与文化的奔涌。从萧红的细腻到刘白羽的壮阔,松花江的开江书写折射出东北文学的多元面貌——既有黑土地的苍凉厚重,亦有冰消雪融后生生不息的希望。
自辽代设“头鱼宴”以祭春神,至今日开江节,松花江的开江史,亦是半部北国人文史。古时渔猎为生的契丹人,以冰上凿孔、火把诱鱼的智慧,捕得“鲜美无比”的开江鱼,记录这渔猎与春意交织的盛景。清代文人以“鸭头春水浓如染”的笔触,将开江写入诗行;而今,开江节上,百斤头鱼被抬上祭台,市民争相“咬春”,以舌尖触碰季节更迭的仪式感。
松花江文开江的静美与武开江的狂放,恰如中国文化的阴阳之道。前者是“润物无声”的东方哲思,后者是“力拔山兮”的楚汉遗风。江河开冻,不仅是冰雪与春水的角力,更是自然与人文的交响——冰排远去的轰隆声中,藏着黑土地的沧桑,也涌动着新生的希冀。
今年的松花江,以文开江的柔笔,早早写就春的序章。南岸春水潋滟,北岸残冰如鉴,恰似时光在此驻足,凝望千年开江史中的每一次苏醒与咆哮。
无论是文人墨客的咏叹,还是渔猎耕种的生计,松花江既是婉约的诗行,亦是磅礴的史诗,更是一曲镌刻着东北大地灵魂的生命礼赞,始终以冰与水的变奏,诠释着北国的魂与梦。正如迟子建所言:“一条江穿城而过,把整个城市带得活了起来。”
开江之日,便是松花江重生之时——冰消处,万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