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老辈人哼过的民谣,总带着荒原初醒时的野趣。从松嫩平原的荒草甸子,到兴凯湖的芦苇荡,从三江平原的自然广袤,到雁窝岛的神奇湿地。那时的北大荒,还是一块酣睡的璞玉。
冬日里,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像件冰制的铠甲,裹住每一寸黑土地,连空气都冻得发脆。可冻土深处,黑土地正憋着劲儿,藏着千年的肥力。
古训曰:“民以食为安。”这朴实无华的五个字里,藏着华夏文明最本真的敬畏。甲骨文的“食”字,像一只敞口的器皿,底下的“口”微微仰起,仿佛能看见先民捧碗时的虔诚——那是对饱腹最朴素的期盼,是文明扎根土地的第一缕根系。而“粮”字,繁体作“糧”,从米,量声,最初指“行道之食”,是旅人背在行囊里的谷物,后来慢慢成了支撑岁月的基石。
古人造字时,早把“食”与“安”系在一处,由此可以看出,有了饱满的谷粒,仓廪才能实,人心才能定,土地上的烟火才能代代相传。北大荒后来的故事,恰是这古训最生动的注脚。
人的脚步,惊醒了这片土地。为的,正是让“食”能安,让“粮”能足。
上世纪五十年代,铁锹与冻土碰撞的脆响,成了荒原上最早的晨曲。王震将军带着复转官兵来了,知识青年背着行囊来了,支边的乡亲们赶着马车来了。他们把帐篷扎在雪地里,炉火在帐外结出冰花,清晨醒来睫毛上都挂着霜。
那时的人,敢与天斗、与地斗。有人用棉袄裹着铁锹焐热了才下铲,有人跳进没腰的沼泽里挖排水沟,泥浆冻在裤腿上,走路时哗哗作响。那些年,拓荒者的体温焐化了冻土,汗珠渗进黑土,连野草都记得他们弯腰的模样。他们不是在除草,是在给黑土地系上第一粒纽扣,是在为“民以食为安”的古训打下最坚实的桩。
雁窝岛的沼泽慢慢退去,露出黑得流油的泥土。到了秋末,第一波稻穗沉甸甸地弯了腰,脱粒时谷粒落在木槽里,声音像碎金落地。
后来,百余座农场像珍珠般散落在三江平原上,成为一道最美的风景线。“北大荒”三个字,渐渐被人唤成了“北大仓”。寻常人家的餐桌,每九碗米饭里,便有一碗带着这里的黑土气息;粮仓里堆起的粮山,成了国家最踏实的底气。这底气里,藏着“食”字的古意,器皿里的谷物满了,人心的安稳便厚了。
春到北大荒时,最先醒来的是育秧棚。
鸭绿河农场的车间里,流水线正哼着轻快的调子。秧盘走过装土的漏斗,像穿上褐色的衣裳;播种机撒下谷种,均匀得像夜空落星;最后淋上的水,在土面上晕开细小的圆。农场职工把育好的秧盘搬进暗室,32度的暖意裹着湿润的风,两天两夜光景,绿芽便顶破种皮,齐刷刷地立成小卫兵。这叠盘暗室育秧的本事,让春播的脚步快了好几拍,秧苗也比寻常的更壮实,根须在土里盘得密,像攥紧了一把力气。这力气,是对“粮”字的延续,让每粒种子都能长成“行道之食”,更能成为滋养万家的底气。
七星农场的大棚里,银灰色的机器人在踱步。它脑袋上的传感器转来转去,像位老花镜没戴稳的老农,凑近了看秧苗的高度,又用光谱“闻”闻土壤的肥力。数据在屏幕上跳成绿色的波纹,农艺师们看着,便知道哪块地该多添点肥,哪株苗要防着虫。科技在这里不是冷硬的机器,是给黑土地搭的脚手架,让春芽长得更省心。省心的背后,是对“食安”的新解,不仅要吃饱,更要吃好,让古字里的“安”,多了层精细的保障。
入夏后,田野成了最热闹的舞台。
站在八五三农场的瞭望塔上往下看,稻田忽然活了。紫黑的稻穗织出“北大荒精神”的字样,金黄的稻苗铺成拓荒者挥锹的剪影,翠绿的稻浪托着鲜红的五星,边缘处几畦浅绿的秧苗漫不经心地“洇”开,像水墨画里没干的笔锋。
这是北大荒的稻田画,用紫稻、黄稻、绿稻作颜料,以万亩良田为宣纸,画的是岁月,也是心事。而这心事里,总绕不开“食”与“粮”。古人用笔墨画仓廪丰实,今人用稻穗描大地安和,都是对同一种期盼的呼应。
农场职工说,画稻田比绣花还细。开春时,北斗定位仪在田垄上打桩,每株稻苗的位置都标在图纸上:哪行种紫稻,哪畦播黄稻,都得像排兵布阵般精准。等稻苗长起来,风一吹,图案便有了呼吸——紫穗会微微倾侧,绿浪会轻轻起伏,连拓荒者剪影的衣角,都跟着稻穗的弧度晃,倒像是画里的人正要迈开步子,走进眼前的风里。这是最妙的地方人工的设计藏在自然的肌理里,就像拓荒者的脚印,最终都长成了土地的纹路,也像“粮”字的演变,从“行道之食”到“万家之粮”,始终贴着土地的脉搏。
共青团农场的玉米地里,北斗导航的拖拉机排着队前行。大马力引擎哼着歌,智能施肥机的机械臂上下摆动,深松、撒肥、覆土一气呵成。农机手盯着电子屏幕,上面的田垄像被尺子量过,深浅不差分毫。过去凭老经验,肥多了烧苗,少了长不壮。现在,数据说了算,每棵玉米都能吃到合身的“营养餐”。卫星从天上往下看,田里的绿浪里藏着规整的几何线条,那是科技与土地商量好的图案,也是对‘食安’的现代注解,让每粒粮食的生长,都有精准的呵护。
稻田上空,无人机正跳着轻盈的舞。有时它飞得高些,掠过稻田画的上空,镜头里,那些紫的黄的色块便成了大地的徽章;有时它低低掠过稻穗,旋翼带起的风,让稻叶翻涌着,像在给机器让路。药液从机腹落下,细得像雾,沾在叶尖上,成了亮晶晶的铠甲。农场职工在田埂上数着:过去二百亩地,七八个人忙一天。现在这铁家伙,半天就干完了,还匀净。风过时,稻穗点头,像是在感谢这会飞的“农帮手”。而这高效的背后,是对“民以食为安”的坚守,用更少的力气,种出更多的粮食,让古训在新时代有了更坚实的支撑。
水是粮的命。青龙山农场的稻田边,智慧闸门正听着手机的指令。工作人员指尖一点,闸门便缓缓升起,清水顺着沟渠流进田里,不多不少,刚好漫过稻根。“过去看水得守在渠边,现在躺家里就能调。”工作人员望着农田里的涟漪感慨,水少了省,苗壮了长,这黑土也更爱喝水了。远处的虫情测报灯亮着,诱来的飞虫被悄悄收集,数据顺着网线传到实验室——土地的悄悄话,早被科技听了去。这些细致的呵护,恰似古人“察天时、顺地利”的智慧延续,只是今天的“察”与“顺”,多了科技的翅膀,让“粮”的生长更顺天意,更合人心。
秋分时,北大荒便成了金色的海。稻穗压弯了秆,玉米棒胀破了衣,收割机驶过,谷粒在舱里唱歌。
稻田画的色彩更浓了,紫穗成了深紫,黄稻染了金,风过时整幅画都在流动,像大地在轻轻摇晃它的珍宝。
晒谷场上,粮食堆成小山,阳光洒上去,像泼了层金。农垦退休的老职工说,每粒粮都带着两重记忆:一重是拓荒者的老茧,一重是新农人的智慧。而我觉得,它还带着第三重记忆——甲骨文中“食”字的温度,“粮”字里的厚重,带着“民以食为安”穿越千年的回响。
如今,黑土依然在长。长的不只是稻麦,还有一个民族对饭碗的底气。当我们端起饭碗,尝到的不只是米香,还有北大荒的故事。
冻土上开出的花,科技与土地结的缘,稻田画里藏着的,原始的苍茫与人工的精巧,以及那藏在每粒粮里的,对安稳日子的执着。这执着里,有拓荒者的汗,有新农人的智,更有古人造字时便刻下的信念,食安,则民安;民安,则天下安。
这黑土凝香的地方,从来都不只是粮仓。它是中国饭碗里最实在的那捧米,是写在大地上的关于耕耘与收获的永恒诗篇。而这诗篇的每个字,都浸着“民以食为安”的古意,落进黑土里,长出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