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爱下“五道方”,就是一种土棋。棋盘随意刻划在地上,横竖各五道,交织勾勒出十六个方格,故名,随时随地可以拼杀。
掐下树叶,捡来土疙瘩,就能当棋子。双方面对面或坐或蹴,冲杀起来也是惊心动魄,看热闹的团团相围,静观棋局变幻,乐享弈间妙趣。一场棋下来,赢者春风得意,面若桃花,输者垂头丧气,脸色灰暗,无论服不服气,都得接受被击败了的现实。赢了棋的激情犹存,心情大好之下,常常趁机戏谑数落手下败将,就会说:锻磨的不走——又一盘!明着告诫对方,你又输了一盘。如此出言不逊,目的在于打击对方,挫伤其锐气,是一种摆在明处的心理战,为下一次战而胜之打下基础。
锻磨是一种职业,就是对石磨的内平面和牙槽进行铣修,以便更快更好地磨碎粮食,产出面粉。锻磨的师傅不走,一定是还有一盘或更多的磨要锻。真要说到锻磨这件事,就不再说锻磨的不走——又一盘了,而是说傻孩不走——又一盘。傻孩只要在村里还没离开,你想吧,肯定还有磨在等着他,此行生意还没了。
傻孩是另一个村的锻磨师傅,都不远。
模样憨是憨,却不傻,傻孩心里透亮。十六岁那年被抓了丁,在队伍里负责给长官喂马,马不吃夜草不肥,傻孩每天夜里要起来几次侍候军马。有一天深夜,灵机一动,也是吃了豹子胆,摸着逃出了大营。执勤卫兵见有人撂挑子当逃兵,掂着枪就追,当时那些人正和彭雪枫的队伍打仗,“丘八”(大兵)手里的长枪,子弹都是上了膛的。傻孩身似猿猴,动作敏迅,追兵眼睁睁看着前面的人跑得没了影踪,知道追逃无望,就随意扣动了板机。“嘎咕儿”一声响,歪打正着,子弹嗖地咬掉了傻孩的一只耳朵,给他留下了一条性命。
傻孩回村养好了伤,才感到耳朵坏了,听不见了。听力平衡一被打破,另一只原本健康的耳朵,约定好了似的,也染上了毛病,傻孩成了双聋,而且一聋到底,聋成了死疙瘩。耳朵失去了功用,只能看人眼色行事,眼看傻孩成了废人。同龄人陆续娶亲生子,如愿续香火传后代。一怒之下,傻孩离井别乡独闯天涯。数年后归来,不但学成了一门锻磨的手艺,还带回了媳妇和儿子,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傻孩继续靠锻磨维持生计,三乡五里,日渐做出了名声,生意场上有了地位。乡亲们有着做熟不做生的信条,有傻孩在,外地来的锻磨师傅,就难招揽到生意了。
傻孩耳聋眼力好,一盘磨打开,上下两扇,哪一扇哪个地方牙口磨平,吞不下粮食了,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独门绝技。如果找不准症结所在,漫无目的地肆意下锤,费工费时不说,说不准把原本还能凑合使用的磨锻出毛病来。傻孩目光如炬,看准磨的牙槽,适当用力,稳妥下锤,差不多的时候,再把锻出的石头渣子拂去,很轻巧地就能把问题解决。
听到回响在乡村上空叮叮当当的锻磨声,便知道傻孩在劳动。时间一久,傻孩的眼睛也许累了,就会微微闭上,手中的锤并不停歇。一旁有人说,瞧!傻孩睡着了,睡着了还能锻磨!那锻磨锤的别致之处在于,说它是锤又不是锤,像斧又不是斧,有木柄,能击打东西,有刃却没有刀斧的锋利。锻磨锤的“刀刃”是另加装上去的,有扣环固定着,像半片删刀,是加了钢经过特殊处理的,不是一般的铁片。傻孩锻磨锻出了神采,锻出了境界,哪怕闭着眼睛,也能不偏不倚地把锤叨在需要的位置上。
在锤和石磨间,会击打出一串串的火花,这是最吸引人的地方。每当傻孩来锻磨,村里的孩子都会围过来,一是看傻孩闭目养神一般锻磨的悠然,再一个就系着观赏闪耀在锤下的火花,那是铁石蕴出的彩虹,难得一见的最美的亮光。后来,学历史知道了古人钻木取火,孩子们不可能见过,却有幸见证了石头与钢铁撞击产生的光芒。
有道是艺不外传,傻孩也想门里发展,把手艺传授给儿子,让儿子继承自己的事业,岂料希望落了空。一代人吃一代的饭,一代人有一代的活法,况且那时候全国刚刚解放,新生事物层出不穷,儿子耐不住那份寂寞,也看不上那份营生,觉得不会有大的出息。
自打知道父亲的耳朵咋聋的,傻孩的儿子就铁了心地要当兵,好去打老蒋。东南沿海起磨擦的时候,他正在大西北戈壁滩上服役,没有捞到上前线。后来退伍了,为他爹报仇的愿望再没机会实现。再后来,公社建起了现代化的面粉加工厂,各村也都买了钢磨。石磨退出了历史舞台,它们不是被滚去堵猪圈门,就是拉到地里盖机井,再就是被遣弃在某个边角旮旯里,一任草生虫爬,无人问津。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的第二年,傻孩死了,那把走南闯北,跟了他一辈子的锻磨锤,也被后人当作废品卖给收购站了。
多年后,上了年纪的村民下“五道方”,还有人在说,傻孩不走又一盘。这句话是对傻孩一生辛劳的追思,也是对石磨的怀念,石磨在人类发展史上作出了多么重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