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逐先生台鉴:
见字如晤。
我要与你告别了。请允许我正式向你告别吧,在最后的时刻。如果我今天不写下这封信寄给你,往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说这样的话。
我是荀仙音,也不是荀仙音。
至少在我和你的每一次交集中,那可能都不是真正的我。
我能说的太少,不能出口的话却太多。我只能模糊地给你提示。
那本《不执》的复印件你还留着吗?附的一段书评也是我写的,你还记得吗?那本书讲的是一个叫文祁的女孩子寻找自己身世的故事。结局是开放式的,作者只写了“她把搭在木盒上的手缓缓移开了。她知道她要找寻的东西全都藏在这个小小的盒子里,可她偏偏失去了打开这个盒子的勇气。那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旦开启,就会释放出不祥的东西。那些东西会改变这个世界,改变世界里所有人的命运。可是文祁知道,那或许不是一件好事。”
外界对盒子里的东西的猜测很多,但没有人提过这个假设。
有一点我当时并未提及,但是你现在应该已经猜到了。书里提到她的时候,只说了文祁,却从未说过她姓文。她的姓氏残缺了一角,这才是她追寻身世的真正目的。
我也发现了这样一只盒子,但我却准备打开它。
我其实没办法确定我的猜测究竟是不是正确的。我不能断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存在是该出现的还是不该出现的。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甚至可能不会再回来。
我是说,我大概率要从你的脑海里消失了,你不会再对我有任何的印象。我不确定,但我认为这是我将会付出的代价。你说死亡是你注定的宿命,马上就不会是这样了。你不要难过,或许你不记得我了以后是不会为我难过的,但我还是要这样和你说,你不要难过,不要歉疚。这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我要更改的是你的宿命,同时要更改的也是我的宿命。我明明白白知道了我们被剥夺了什么样的东西,我一定要把它们再一次地抢夺回来。
我绝不要混沌度日,不要浑浑噩噩地苟活余生,我决不妥协、决不屈从、决不接受它为我们写就的胆战魂栗的、头上永远吊着达摩克利斯之剑的、不能控制自己一言一行的人生!
世事会向糟糕的方向发展,但我希望我们能变得越来越好。
顺颂时祺
秋安
荀仙音绝笔
我捏着一朵银合欢发呆。
很难解释,但是我刚刚像吹蒲公英一样吹了这朵银合欢。很显然,它并没有像蒲公英一样飞散出去,而是仍旧完整地停留在我手里。
读书软件榜单上的书籍,排名前几的莫名其妙全都变成了一致的风格。这些书的题材、类型、篇幅均不相同,但是都带了些“Oulipo”的影子。明显的有佩雷克的《消失》、《重现》和《人生拼图版》,不明显有《不执》——说《不执》不明显是因为作者根本没有点出他的“避字”和整本书内核的关联。
我不应该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毕竟人们对书籍的喜好变更迅速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我最近遇到的不对劲的事太多了,这让我有点儿精神过敏。比如说,我好像有点关注白逐——明明我对文学根本没兴趣;比如说,我最近有点沉迷读书——我从前最不耐烦看书了;再比如说,我差点把银合欢当成蒲公英,甚至还入了魔一样地享受吹散它的瞬间。
这都是小事,大事我完全不在乎。
因为这么多年来我很少会断片儿,这几乎对我没有影响。比起那些经常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陌生地方的人,我只有一次莫名其妙地从电影院去了商场,还买了一件昂贵的大衣。我没当回事,也不打算当回事。可这点小事很棘手,这代表着我的内核出现了问题。我的喜好在无声地发生改变,我很可能不再是我了。
这不行。
我从电视上看到了参加节目的白逐。
他是那档节目的特邀嘉宾,他坐在那里,给大家推荐了一部名为《电影》的电影。《电影》的原著是《剪辑》,讲的是电影世界的故事。人们各自有各自的戏份要出演,不需演出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需要演出的时间就要完全按照剧本来活动。
如果有人违背了故事,就会被剪辑掉。
世人的影评多是在说这个故事映射了现实中的种种“捂嘴”行为,但是我却生发出一种胆寒的体验。
我多么像一个被摆布的角色!
但是,我根本不必为自己可能变得不再是自己而焦灼不堪,因为我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我把这些推测告诉了我的精神科主治医生,又做了很多次测试,最终被他确诊了偏执型精神障碍。
哈。
我给白逐寄了《不执》的复印件,跟他提了“避字”和我的猜测。
白逐先生给我回了信,谢天谢地,他没有也认为我是一个疯子。
他说他重读了《不执》,问我这本书的“避字”是不是避的是某种偏旁部首。他说带有“文”,又能当姓氏的字,他只记得“刘”和“齐”。如果避的是偏旁部首,那“文祁”就只能是“刘祁”。但是他不明白我提这本书的目的是什么,他也不清楚书里的“盒子”能影射现实中的什么。最后又问我能不能面谈。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被那个存在允许见到白逐,所以推拒了。
多么不幸,我竟然要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
站在我面前的是被泼了一身热汤的姑娘,留有食物残骸的碗却摆在我的面前。我的嘴一张一合,机械地输出着羞辱她的言辞,把她痛骂得无地自容。周围的食客纷纷侧目,似乎在对我进行无声的谴责。
我看见白逐从餐厅的一个角落疾行而来,像电视剧一样用优雅而高高在上的模样指责我的咄咄逼人,他从钱夹里取出一沓钞票拍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用救世主一样的语气对我说:“我替她赔给你,可以了吗?”
我真是要昏倒了。
我对上白逐同样不可置信的目光,就知道他也明白这种古早玛丽苏小说一般的谙熟却陌生的桥段发生在自己身上是多么地骇人。
但这或许不是坏事,我以前从没在尚在现场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不对劲。
这场闹剧以我把钞票塞回白逐兜里,顶着所有人异样的目光匆匆逃离而告终。我脱离了那种看不见的操纵,站在店外角落的阴影里,看着那个狼狈的姑娘对白逐连连道谢……我很容易猜到他们未来将会经历什么样的、更为狗血的故事。
我脱下被弄脏的大衣,丢在路边显眼处。我走出几步之后又折返回来,把包里的一份报纸掏出来,压在大衣之下。
白逐如果和我一样,那他一定会发现这份不寻常的报纸。
据晨间新闻报道,第六医院接诊的精神分裂病人的数量呈指数级增长。
我一边看电视,一边刷着手机里的娱乐头条。一篇文章弹了出来,我点进去一看,标题赫然是:著名学者白逐先生疑似有偏执型精神障碍。配图是白逐的办公桌上放着一瓶治疗精神病的药。这药我熟,和我的医生开给我的一模一样。
我不认为我和白逐是有病的,我的逻辑很明确。
我甚至觉得,我当初买那件奢侈品大衣,就是为了那天在餐厅里吃饭,被当服务员的那个小姑娘给泼脏的。我们或许是有一定限度的自主权的,但是一旦我们自行发展的状况不能满足那个主宰者的要求,它就会介入、干涉,直到我们的一切“步入正轨”。
我去信给白逐,说我要找寻我们这个世界的“盒子”。
他回信很迅速,但是只是发给我了一本名为《支配与妥协》的、他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出版的论著,其他的什么也没有说。
《支配与妥协》的主要理论很平常,讲述的是作者和角色的关系。大概内容是说角色是由作者设定、铺展的,是被作者赋予了生命的,但是却不是可以任由作者摆布的。在一部优秀的作品里,作者往往要尊重事件应该发展的趋势和方向,而不是凭借偏好就强行扭曲人物本该走的道路和本该达成的结局。甚至,有的角色可以与作者相抗衡,使作者无论如何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改变他们的命运——换句话说,因为他们足够特殊,所以作者连一点点修改的自由和抢救的余地也没有。
说实话,我没有领会白逐寄给我《支配与妥协》的目的。他的话语很平实,表述也并不激烈,这本书就只是像一本平平无奇的学术论著。
太糟糕了。我不敢相信这种事真的会在现实里发生。
午夜,我的门被匆促地敲响。我从猫眼往外看,竟然看到了浑身是血的白逐。我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沉重的脚步声,于是当机立断,打开门把白逐拖进了家里。
“别问我是如何来的。不要说话,不要遵从你觉得你该做的事。”白逐的头埋在我的颈侧,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唇似乎是抵在我的毛绒睡衣上的,像是要掩饰自己的动作,避免被什么存在读唇一样。
腥气熏得我大脑发昏,我觉得我应该打电话报警。
白逐的警示重重敲在我的脑海里,我挣扎着把他安置在沙发上,然后用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靠近防盗门,轻轻反锁。好像有什么声音在指使我开门去处理门口的血滴,它说歹徒一定会发现血迹,从而锁定我的屋子,然后破门而入。
我狠狠掐了自己一下,艰难地去搬家里很重的家具,把它们抵在门口。
随着脚步声靠近,脑海中的声音竟然让我去搬另一件家具了。
它为什么向我屈服?
我的大脑像黏稠的浆糊,我几乎不能作出任何反应了。
我看见白逐藏进我的衣柜,然后关了门,隔绝了我的视线。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做什么事才是对的,我只好原地坐下,闭上眼,捂住嘴,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不清楚过去了多久,我的肩上多了一道沉重的力量。我抬起头,模糊的视线缓缓清晰起来,我对上了白逐那难以名状的目光。
他像是在夸奖我,他说我做得很好。
我们都坐在地上,却没有刚才那样尴尬和窘迫了。他坦然地看着我,向我解释今夜的一切。追杀他的是一位双目失明的控制狂作家,那是真正的疯子。引来祸端的罪魁祸首就是白逐写的那本《支配与妥协》。这位狂人不肯接受自己不是自己笔下角色的主宰,不肯相信“区区纸片人”竟然能有违抗自己的能力。他把一切的罪责都归结到白逐的头上,希望能通过杀死白逐,来维护“作者”的权威。
我难以理解。
他说正常人都理解不了疯子。
我不禁莞尔。
我们终于有机会静静地谈论我关于《不执》的推论了。显然,我们生活的世界是有问题的,只是我们找不到问题在哪里。我们无论怎样猜测,也无法预设出那个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东西。
白逐借了我的工作台,在稿纸上唰唰地写着什么。我则漫无目的地翻阅《支配与妥协》。
窗外响起雷鸣,我手一抖,书倒扣着掉在地毯上。我捡起它,视线正好落在书页的中央。白逐在书里的这个位置刚好引用了一段文章。那段话出自一本名叫《迷途》的书,书的大致内容是说一个作者为了报复自己讨厌的人,设置了一个和那人同名同姓的角色,并且给那个角色写下了不合人道主义精神的遭际。结果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他讨厌的那个人也遭遇了和书中人物完全一致的凄凉命运。戏剧般地,他发现曾经的一切都是误会,于是拼命拯救这个被自己错误报复的无辜的人。
“我知道死亡是我必然的宿命,即使你一次又一次地拯救我,我也会一次又一次地踏进死神的陷阱。命运竭尽全力地谋杀我,妄图用最残酷的死法结束我的一生,这是我已经知道并且坦然接受的结局了。你不要再试图挽救我的生命了。第一次你毫发无伤,第二次你身中数刀,第三次你失去了双眼……我亏欠你那么多,已经无力偿还了。如果下一次的代价是你的生命,那我将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了。”
“我知道死亡是我必然的宿命,即使你一次又一次地拯救我……”白逐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边,他轻轻读出这一段话的第一句,只是没有读完,就戛然而止了。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
白逐匆匆告辞的背影多么像落荒而逃。
我常常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我用尽全力奔跑,却如何也跑不到尽头。包裹我的那张罗网似乎在渐渐收口,我好像马上就连最后的曙光也看不到了。
白逐的血染在他的书上,好巧不巧地落在那个“死”字上。
我阴差阳错地救了白逐好几次,他却越发地疏远我。我希望能再和他好好谈谈,可是那个存在似乎不肯再给我们这样的机会了。我没办法再接近他,除了在发生事故的救他的瞬间,我都只能在远处徘徊,看着他像个陌生人一样和他之前在餐厅维护过的那个姑娘产生各种各样的交集。
他们的关系似乎是越来越近了,我以为这昭示着这一场歌剧就要唱到华彩了。
我查过,斯文的学者和灰姑娘大概也是一类人喜欢的设定。这类作品,往往是读时不需带脑子的,是只有“甜”而经不起推敲的。只需要等到这位学者从灰姑娘“粗鄙”、“浅薄”的表象之下发现她真正的“智”与“美”,他们就会走向美满的结局。
但是,“我知道死亡是我必然的宿命”,和白逐那一次次从死神镰刀下擦肩而过的经历,我不得不猜疑“这个故事”是以“坏结局”告终的。
我“断片儿”得越来越频繁,我大约成了这个故事里的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大约是男女主角之间的最顽固的一个阻碍。可我明明以前只是一个“跑龙套”的“角色”,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那个姑娘找到我了。
“103,23,105,22。”
我以为她会对我放什么狠话呢,结果只是说了四个数字。
她从我身边经过。我像是被控制了一样,撞了她一下。她则趁机塞给我一张字条。可是她被我撞击的力道推上了机动车道,疾驰而来的摩托贴着她的左臂,将她撞倒在地。接连而来的是一辆水泥车,我试图拉起她,带她躲开。但我却挪不动我的腿脚,我的手臂也像被看不见的绳索箍住了。
在最紧迫的关头,白逐以不合逻辑的样子出现了,成功把我们救了下来。
一股寒气从我的肺腑中升腾出来,紧紧摄住了我。
到底是谁在操控这一切?
我后知后觉这一场杀机不是针对那个姑娘,而是针对白逐的。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切好像也致力于间接促成我的死亡。
它到底为什么一定要白逐去死?
或者说,要白逐去死的,真的是以他为男主角的“作者”吗?
能在冥冥之中主宰一切的那个人,真的是我们这个世界外可能存在的那位造物主吗?
这一次变成我落荒而逃了,我甚至不敢去看白逐的眼睛。我只是确认了他平安,就逃走了。
回到家,我摩挲着《支配与妥协》。我灵光一现,把书翻到了103页。这一页从23行开始讲的是“读者对创作的影响”,一直持续到105页的22行。书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自从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互动变得更轻易和便捷以后,读者的阅读偏好就会影响作者对后续故事发展的创作。
他还举了例子。
有一本内容很割裂的小说,前半部分很像女主的那个角色在中途突然去了国外,后半部分则由另一个角色接替了她的位置,成为了和男主达成了白头偕老结局的“女主”。据考证,是因为这本书的读者更喜欢后来居上的那个角色,作者就放弃了写好的大纲,改掉了原本的结局。
我做了什么,才导致我被纠缠进这场对决了?或者说,我做了什么,才导致我的读者对我的作者进行施压,从而改变了我在这个故事中所占据的分量?
我脱掉外套,那张字条掉了出来。
“你有没有探究过,你到底丢失了什么,才让你身不由己?”
我失去了什么,才让我不能做真正的自己?
我倚在沙发里,右手抚上胸口,体会着那陌生而久违的跳动。
是什么温热的、炽烈的、充满生机的、却即将要消失、或者我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在我的胸腔里奋力地跳动?是什么规律的、未知的、或者是从未被我关注的、突然泛起沉沉又钝钝的疼痛的东西,在我的身体里向我向我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唤?
我一定要知道这个藏在我躯壳里的东西是什么!
我的眼神追随着晃动的刀具架。我站起身,经过我书架上位置最醒目的那本《不执》,一个骇人的猜测油然而生。
是谁给了我这本《不执》?
是谁藏起了文祁的刀?
是谁把我们所有人都当成棋子一样握在掌中玩弄?
文祁找到了她的刀,那“刀”也是我的刀。文祁不敢打开那只装了“刀”的盒子,我却要用刀把我找到的盒子狠狠破开。我一定要知道我的盒子里被束起的存在,究竟是不是如我猜测的一样,究竟能不能让我们所有人都变得更好。
我提笔伏案,留一封最后的信给白逐。
他是最先洞察这一切的人,他理应知道这一切的答案。
我删删改改,反复斟酌。一直写到最后一句:世事会向糟糕的方向发展,但我希望我们能变得越来越好。
我盯着“世事”二字,几乎要用目光把信纸灼烧出一个洞。
“事×会像糟糕的方向发展,但我希望我们能变得越来越好。”
我大约知道这个“×”应该是什么,但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它具像化为一个汉字。我模模糊糊地觉得它应该是取“太”的音,但用在这里的话,这个字又绝对比“太”少了些什么。我纠结再三,最终还是划掉了“世事”,改为“事太”。但是我将这个“太”字写得极扁,为不知道是什么的那一部分留出了足够的空隙。
“事太会向糟糕的方向发展,但我希望我们能变得越来越好。”
我还有那么多话要说,但我只需说这一句,就足够让他明白我了。
我封好信,塞进楼下的寄信箱。我最后一次爬上通往我家的楼梯,最后一次走进我家的厨房,最后一次拿起最锋利的那把刀。我最后一次解开我睡衣领口的扣子,把刀尖抵在胸口。
我一定要知道我这只盒子里,究竟封印了什么,究竟是不是如我猜测的一样,究竟能不能让一切都变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