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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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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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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川东,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自古便流淌着巴文化的血脉。《山海经》有云:“西南有巴国。”大巴山系如大地的脊梁,于崇山峻岭间蜿蜒伸展。在这片土地上,山峦被唤作巴山,河流被称为巴河,甚至连 “爬” 字,在川东方言里都化作温柔的 “巴”,爬树、巴树同音,唇齿轻启间,古老的巴文化便在舌尖流转。我的老家,便隐匿在大巴山褶皱深处,宣汉县偏西北角的一个静谧乡村。老家的大河,位于达州市宣汉县与巴中市平昌县的交界处,一座石拱桥横跨河面。相传三国时期,张飞曾在此策马渡河追杀张郃,马渡关由此得名,为这片土地平添了几分传奇色彩。

然而,真正牵动我命运的,却是百里外的州河。它浩浩汤汤,穿达州城而过。明明同属大巴山水系,却不叫巴河。达州古称通州,作为古代州府所在地,这里的文人雅士,特意为母亲河取名“州河”,字里行间,透着州府之地的骄傲与矜持。对于曾经年少的我而言,这座川东重镇宛如云端之城。州河波光潋滟,倒映着遥不可及的繁华与梦想,那是一位少年心中对未来的无尽遐想。

上世纪九十年代,对于农村孩子而言,考上县城里的师范学校,无疑是改写命运的难得契机。一个县一年仅有几十个师范生名额,考上就能当老师,端上令人羡慕的 “铁饭碗”。彼时,我所在的宣汉县双河中学,那一年考出了4个师范生,创造了校史上的辉煌纪录。学校张红榜、拉标语、放烟花、点火炮,震动乡野。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师范学校,内心满是庆幸、自豪与骄傲,仿佛人生的华章已然开启,前程似锦,指日可待。

只是,命运的走向常常出人意料。那些成绩稍逊于我们的同学,只能选择读高中。三年光阴荏苒,我们从县城奔赴乡村,反而是他们,考上了大学,走进了城市,毕业后走上了令我们艳羡的工作岗位。这种先热后凉、先喜后悲的落差,如一盆冷水,浇灭了我们心头的自豪之火,让正值青春的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失落的苦涩。自古巴人遗传基因里,就有不服输的劲头,那未曾实现的大学梦,如同一颗埋在心底的种子,不甘沉睡,静待破土。

好在,国家并未忽视我们这个群体的需求,设置了自考、函授等途径,为我们提供了提升学历的机会。于是,我一边教书,一边参加函授考试,渴望圆自己的大学梦。达县教育学院,并非我最初的志愿。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宣汉县新华区石铁乡小学任教。从老家马渡关到石铁,需坐一天的大巴车;从石铁乡到县城,亦要耗费近一天时间。山高路远,颠簸辗转。而作为一名教师,我与学生紧密相连,哪能频繁奔波?一年中,唯有寒暑假,才能暂别校园,稍作喘息。教了两年后,我渐渐觉得,那里山与山逼得太紧,当地人称 “夹屁沟”,头顶的天空也显得太过狭窄,仿佛限制了一只雄鹰的展翅高飞。于是,我心生考出去的念头,渴望追寻更广阔的天地。

我报考了省教院,梦想离职深造。幸运的是,我一考即中。然而,理想丰满,现实骨感。刚出校门,便撞上了现实的南墙。县文教局规定,不满三年不得离职,不盖章,便办不了手续,也就带不走工资。没有工资,自然无法脱产读书,而我更是没有勇气丢掉手中这来之不易的 “铁饭碗”。

县招办的老师建议我改填志愿,我便选择了达县教育学院(现达州职业技术学院师范学院)的在职函授。无需再考,第二年我便顺利入学。1992 年夏末,一张达县教育学院的函授录取通知书,如同一双有力的大手,将我拽出了宣汉县石铁乡的群山。中巴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七小时,当那熟悉的 “夹屁沟” 缩成细线,州河雄浑的身姿终于映入眼帘。那一刻,仿佛命运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未来的图景,在迷雾中悄然展开。

三十年前的州河,宛如一道天然分界线。河东,浅丘连绵,犀牛山矗立于遥远的天际,那里是达城的 “后菜园”,菜畦果园星罗棋布;河西的北外城郊,则是厂房与棚户交错,几所中专院校零星散落其中。达县教育学院尤为局促,巴掌大的校园仅能容纳三个系六个班。中文系函授站,只能蜷缩在凤凰头的逼仄小巷里。

这里,曾是古代老衙门所在地,被人们视为风水宝地。斑驳的红砖外墙下,一棵三百岁的黄桷树撑开如盖绿荫,一对残缺的石狮静卧墙角,余威仍在,似在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函授教室是临时租借的,四盏惨白的节能灯管悬挂在头顶,老式电风扇吱呀作响,发出单调而疲惫的声响。来自各县的学员们,一学期仅有两周时间短暂相聚。他们怀揣着将函授文凭换成中学教师身份的朴素愿望,在这简陋的教室里,共度那段难忘的求学时光。

同桌王小国总在课间蘸着红岩蓝墨水默写《滕王阁序》,一丝不苟地练习庞中华字帖;后排的肖华刚休完产假,怀里还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文学概论》的扉页上,尿布尺寸与文学理论的笔记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而我,常望着窗外发呆,看州河向西奔涌,那奔腾的河水恰似我们未知的命运,时而平静,时而汹涌,充满着无限的变数与可能。

或许,命运的转机早已悄然埋下伏笔。就在距教室三百米外的达州日报社木楼,那里成为了我改变人生轨迹的起点。在美编同学王万礼的引荐下,我结识了《少年中国报》编辑部主任冯尧、总编李怀贵、《大周末》主编刘秀品等资深媒体人。他们耐心倾听我这位乡村教师的故事,某天,冯尧指着我教案本上的《山乡春游》说:“改改能发。”当人生第一篇铅字稿见报时,我在州河边徘徊了整整一夜。那墨香与河水的腥气交织在一起,于我而言,胜过了世间任何芬芳。

从此,写作成为了我生命的第二战场。写作的念头一旦产生,便如火山爆发,一发不可收拾。每次写完稿件,便急切地投稿,巴心巴肠地等待结果,可十有八九是石沉大海。但偶有一块 “豆腐干” 见报,那种喜悦便瞬间灌注全身,仿佛获得新生。写作与发表遭遇的挫折虽是家常便饭,但我从未想过放弃。

教学之余,我一门心思钻研报刊杂志,学习文章的语言技巧、谋篇布局、选材立意,努力将写作与教学工作紧密结合,让文章言之有物,有血有肉。三年函授期间,我在《四川教育》《教育导报》《红领巾》等报刊发表了十余篇文章,剪贴本越堆越厚,我的底气也愈发充足。毕业答辩时,郑教授翻着我的剪报,笑道:“教了一辈子书,倒教出个记者苗子!”三个月后,我凭借《山乡书声》在报社招聘考试中脱颖而出。那些曾经背诵的《岳阳楼记》《赤壁赋》,此刻都化作了笔下的千钧之力,助力我开启了人生的新篇章。

2001年,达城北外的四所院校合并组建达州职业技术学院。得知消息后,我抽出时间赶到徐家坝校区。学院大门敞开,最醒目的便是那重新塑立在大理石上的 “达州职业技术学院” 红色大字,于公路边并排凸显,庄重而醒目。达县教育学院就此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变身为职院中的师范专业。我在这所学院里圆了大学梦,无论它如何变迁,它都是我的母校。我愿与它合影,作为辞旧迎新的纪念。站在校门前拍照时,恍惚间看见十年前那个在凤凰头教室奋笔疾书的自己,想起了全班的同学,还有那些辛勤耕耘杏坛的老师。

2024年春,达州职业技术学院校友会正式成立。我作为校友,受邀回校参加庆典。达州职业技术学院已跨越州河,在河东岸修建了新校区。犀牛山下,昔日的菜园果园,如今魔术般地变成了规模宏大的现代化职业技术教育新园区。

望犀校区的明理楼学术报告厅里,“聚首母校忆芳华,匠心筑梦新时代”的横幅格外醒目。党委书记王隆毅声情并茂地讲述着学校的跨越式发展,优秀校友们也纷纷上台,分享着各自的奋斗故事:从北京海淀科技园的管理者,到巴山牧业的企业家;从救死扶伤的医院副院长,到扎根基层的社区书记…… 从这所学院走出去的优秀学子,有的成为博士,有的成为科学院士,有的成为企业高管,更多的是扎根基层默默奉献。每个人的经历,都是职业教育的生动注脚,诉说着知识改变命运的真谛。

台下,00后学子们用平板做笔记,全息投影的新校区宣传片在他们指尖流淌。这场景,与三十年前白炽灯下抄录《诗经》的画面重叠,时光仿佛在此刻凝固又延展。校友们植树时,我特意种下一株腊梅。暮色中,州河两岸华灯初上,年轻学子们抱着书本,从《楚辞》的投影中穿过,讨论声里,英文单词与代码术语交织,恰似新时代的青春乐章,奏响着未来的希望与梦想。

伫立州河岸边,腊梅的清香随风飘来。对岸职教园区霓虹璀璨,智能实训楼的玻璃幕墙倒映着满天星斗。曾经的灰墙旧教室,已化作参天银杏树下的文化石,“凤凰涅槃” 四个大字红得夺目,仿佛在诉说着职业教育的涅槃重生。

职业教育的内涵,在岁月流转中悄然升华 —— 从注重理论的函授教育,到强调实践创新的现代职教,变的是教学方式,不变的是为国家培育人才的初心。州河依旧奔流不息,它载着三十年前的粉笔灰,也载着今日的代码与书香。达州职院于我而言,也是“策马飞渡”的人生渡口。回想那位在函授课堂上记录尿布尺寸的母亲,如今已是市级领导干部;默写古文的同桌,已经培养出一批批名校学生;而我,从凤凰头的函授生成长为专业作家,作品被收入学院云端数据库。正如程老教授所言:“文字会发芽的。” 在这里,每个怀揣梦想的人都能汲取力量,驶向属于自己的星辰大海。

河流淌过巴山,带走的是岁月,留下的是希望。当新的航船在晨雾中启航,我深知,河的彼岸,职业教育与地域文化交融的美好图景,正在徐徐展开,那是一幅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未来画卷,等待着我们去耕耘,去收获,去书写属于我们的辉煌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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