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有玄虎,啸震高冈。
孰执干戈,血染玄黄。
山有乔松,呦呦鹿鸣。
岂曰无情?栖彼清商。
灵莽相逐,锣鸣电光。
皎皎明月,鼓震天罡!
——《巴风:锣鼓》
一
“砰砰”几声枪响,震裂了巴山大峡谷的岑寂。枪声如同石块砸碎了悬在大峡谷天空的一面巨大的镜子,惊得林中鸟雀四散飞窜,扑棱棱的翅膀搅乱了幽谷中凝固的绿意。
樊大山正俯身采药,心头猛地一悸,几乎是同一刻,一声凄厉到令山石震颤的虎吼穿透了林海——是巴虎!火药那刺鼻的硫磺味,仿佛灼热的灰烬,随着山风弥漫开来,沉沉压在喉头。樊大山脊背一寒,唯恐被那不知方向的冷枪咬住,拔腿便往林间开阔的大道上奔去。
大道上,陶家寨主陶邕在一众家丁簇拥下,正吆喝着抬一只斑斓巨虎而来。那虎头颅沉重地垂落,下颌处,粘稠的鲜血凝成珠串,一滴一滴砸落在干燥的尘土里,洇开深色的印痕。它山峦般的身躯已然坍塌,无声无息。陶邕满面红光,扛在肩上的猎枪枪管尚有余温,猎犬在腿边亢奋地低吠。他们扬长而去,如同巡视自家山林。
樊大山凝望着那滴血的虎尸消失在林道拐弯处,心头猛地一沉。他曾见过这母虎身侧,分明还依偎着一只毛茸茸的幼崽!恐惧催动双脚,他折身向峡谷更深处疾奔,直奔那母虎惯常栖息的桃溪谷。拨开茂密的藤蔓,绕到一方巨岩背后——果然!一只仅如猎犬般大小的小巴虎,正瑟缩在湿冷的石缝深处,瘦弱的身躯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樊大山心头发酸,慢慢蹲伏下来,喉间发出温和低沉的“嘬嘬”声。小虎警惕地抬起头,湿润的鼻翼翕动着,一双惊惶未定的琥珀色眸子,怯怯地打量着眼前这张布满风霜却写满善意的脸。终于,它迟疑地、一步一顿地挪了出来。樊大山解下外袍,小心翼翼地将这团温热而颤抖的生命裹起,抱在怀中。他踏着熟悉又隐秘的路径,将这失怙的幼虎,带进了只有自己知晓的、深藏于山腹的岩洞深处。
洞中幽暗,仅有岩隙透进几缕吝啬的天光。洞壁沁出的水珠滴落在下方的小水洼里,叮咚、叮咚,是这寂静里唯一的心跳。樊大山坐在一块冰凉平滑的青石上,默默点燃一锅旱烟。小仙依偎在父亲身边,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蜷缩在角落草堆上的小虎。樊大山带来的小母鸡已经炖烂在瓦罐里,混着浓稠的米汤,散发出温热的香气。他用小勺舀起一点,轻轻吹凉,递到小虎嘴边。小虎先是惊疑地嗅闻,继而伸出粉红的小舌试探地舔舐,那温热陌生的滋味让它终于放下戒备,急切地啜饮起来,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待吃饱了肚子,它竟像只亲昵的小狗,围着七岁的小仙蹒跚打转,用脑袋轻轻蹭她的腿,小尾巴笨拙地摇动着,山洞里第一次响起了小仙清脆的笑声。
从此,小仙的身影便成了这幽深岩洞最温暖的期盼。她小小的臂弯常挎着竹篮,里面有时是温热的米糊,有时是父亲想法子弄来的肉糜。每一次,只要洞口的光线被那熟悉的小小身影遮住,洞内便会响起一阵急切的、爪子刮擦岩石的窸窣声。小虎早已长得如半大牛犊般健硕,一身皮毛在幽暗中隐隐流转着金色的光泽,它欢蹦着扑向小仙,巨大的头颅亲昵地拱进她怀里,喉咙里滚动着低沉愉悦的呼噜。小仙咯咯笑着,小手抚过它颈项间厚实温暖的皮毛。幽静的小溪边,盛放的桃林深处,都印下了少女清脆的笑语与猛兽矫健身影追逐嬉戏的痕迹。
半年光景如溪水般流淌而过,小虎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离不开岩洞的幼崽。它属于山林的天性日渐苏醒,开始循着风与星辰的指引,探索更广阔的山野。小仙再来时,常常只见空寂的岩洞。她便立在洞口那块被岁月磨得光滑的大石上,双手拢在嘴边,朝着莽莽苍苍的群山深处,用尽气力呼喊:
“小虎——小虎——”
清越的童音乘着山风,越过溪涧,拂过层叠的林梢,飘向极远极远的峰峦。
突然,对面云雾缭绕的陡峭山巅,一个矫健如墨点的身影骤然出现。它昂首凝立,似乎在辨别风中那缕细微却无比熟悉的气息。确认的刹那,那身影动了!宛如一道金色的闪电劈开苍翠的山色,从嶙峋的绝壁之巅纵跃而下,巨大的虎爪在陡坡上腾挪跳跃,每一步都踏得碎石簌簌滚落。它无视深涧巨岩的阻拦,身影在林隙间急速放大、迫近,挟裹着山风呼啸而至。不过几个呼吸之间,那庞大的、带着山野气息的身躯,已裹着一阵疾风,稳稳地停在了小仙面前,带着奔跑后的温热喘息,琥珀色的眼瞳灼灼地、无限依恋地映着小仙惊喜的笑脸。
它头颅低垂,温热的鼻息拂过小仙的手背,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而低沉的呜咽——那是山林之王所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回响。这声音轻轻回荡,仿佛整座峡谷都屏息聆听着这跨越种族的羁绊。
二
巴山大峡谷,这深嵌在大巴山南麓的巨痕,是大地数亿年搏动撕裂的见证。百公里嶙峋褶皱间,两千米落差造就了云遮雾罩的绝境。自远古巴人于此依仗天险、磨砺青铜斧钺、崇虎啸山林,血脉里便浸透了这方水土的刚烈。楚汉烽烟里,将军樊哙的铁蹄曾踏过这峡谷深处的坪地,一场大胜,让“樊哙”二字从此烙印在峡谷的皱褶里,成为集镇之名。前河如带,环绕着聚落,清初“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潮水般涌入,开垦梯田,纺机唧唧,土家吊脚楼渐次生根。樊大山翻开泛黄的家谱,指尖划过墨迹——“汉舞阳侯樊哙”,血脉深处,那股沙场征伐的悍勇,隔了千年烟尘,依旧在骨子里隐隐作响。
然而这血脉的荣光,在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的战火硝烟里,却成了催命的符咒。日寇铁蹄践踏半壁河山,《兵役法》的条文在西南后方化作一道冰冷的铁索。甲级壮丁,这四个字悬在峡谷每个成年男子的头顶,如同盘旋的秃鹫。
那天,峡谷上空的日头白得晃眼,晒得苞谷叶子都打了卷。樊大山和妻子罗兰在自家那几分薄田里弓着腰锄草,汗珠子砸进滚烫的泥土。突然,田埂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令人心头发紧的吆喝。樊大山警觉地直起身,手搭凉棚望去——只见陶邕斜挎着那条油亮的猎枪,身后跟着七八个如狼似虎的家丁,正气势汹汹地围拢过来,堵死了田埂的两头。
“陶寨主,你们这是……”樊大山心头一沉,强作镇定地问道,下意识将罗兰护在了身后。
陶邕那张惯常带着几分倨傲的脸,此刻绷得紧紧的,眼神锐利如刀,却似乎不敢与樊大山坦然对视。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硬:“奉县府紧急征召令!樊大山,你是甲级壮丁,即刻随我们走,为国效力!”
“什么?!” 罗兰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当家的!不能啊!这家里……” 她的话音未落,几个家丁已如饿狼般扑上。粗粝的麻绳带着一股呛人的尘土味,狠狠勒进樊大山粗壮的手臂和胸膛。他怒吼挣扎,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陶邕!你这假公济私的小人!放开我!” 拳头和枪托雨点般落在他身上,将他死死摁住。罗兰哭喊着扑上去撕扯,却被一个凶悍的家丁一脚踹在腰眼,痛呼一声,滚倒在刚锄松的泥土里,散落的苞谷粒粘了她一身。
樊大山被推搡着,踉跄前行,他最后一次奋力回头,嘶哑地朝妻子喊:“照看好小仙!等我回来!” 那声音被山风吹得破碎,淹没在陶邕家丁粗暴的呵斥声中。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集镇的崎岖山道上,只留下田埂上几道挣扎的拖痕和一地狼藉。
暮色四合,小仙哼着歌,挎着小竹篮从桃溪谷深处回来,篮子里是刚采的几把鲜嫩野菜。推开吱呀作响的柴扉,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屋里没有父亲熟悉的身影,只有母亲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披头散发,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沉沉的黑暗,脸上泪痕早已干涸,嘴角却残留着一点泥土混着血丝的污迹。
“娘?!” 小仙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竹篮“哐当”掉在地上。她扑过去抱住母亲冰冷僵硬的身体。罗兰被这一抱,仿佛才从巨大的噩梦中惊醒一丝神智,干涸的眼窝里再次涌出浑浊的泪水,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母女俩在昏暗的油灯下紧紧相拥,绝望的哭声撞在土墙上,又无力地跌落下来,淹没在无边的死寂里。
仅仅一夜,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机。次日清晨,当小仙强撑着起身,看见灶台边佝偻着烧火的母亲时,几乎不敢相认。昨日还挽着乌亮发髻的罗兰,此刻满头的青丝竟已花白了大半,凌乱地垂在枯槁的脸颊旁。眼窝深陷下去,蒙着一层灰翳,皱纹如同刀刻般一夜之间爬满了额头眼角。她整个人像一株被狂风骤雨彻底摧折的老树,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躯壳。小仙默默走过去,接过母亲手中颤抖的火钳,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火光映着她骤然褪去稚气、紧抿着唇的小脸。她不再哭泣,只是用那双变得异常沉静的眼睛,将母亲一夜凋零的模样,狠狠刻进了心底。
几里外的陶家寨子,高高的碉楼在夜色中投下森然的黑影。书房里,一盏桐油灯昏黄地跳跃着,将陶邕的身影拉扯得扭曲不定,映在冰冷的石墙上。他独坐虎皮太师椅中,桌上摊着那份盖着鲜红县府大印的征丁名册,“樊大山”三个字刺目地躺在最前列。窗外是沉沉的夜,峡谷的风吹过寨墙,发出呜咽般的低啸。白日里那些被抓壮丁家人的哭嚎、旁观山民眼中压抑的怒火和背后指指点点的低语,此刻都化作无形的芒刺,密密麻麻扎在他的背脊上。他烦躁地抓起桌上的锡酒壶,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劣质的包谷烧像一道火线灼烧而下。酒气上涌,他猛地将酒壶顿在桌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对着窗外的虚空,声音嘶哑地低吼,像是要说服自己,又像是驱赶那无孔不入的寒意:“怕什么?!只要这天……还没变!你们……你们又能把我陶邕怎么样!” 尾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消散在浓稠的黑暗里。
而在樊家那间低矮茅屋对面的密林深处,一双琥珀色的眼瞳在黑暗中幽幽亮起。巴虎巨大的身躯隐在茂密的蕨丛和树影之后,无声无息,如同山岩的一部分。它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了风中残留的、属于樊大山的那份浓烈气息——痛苦、愤怒,以及一种不祥的断绝感。它的目光穿透夜色,牢牢锁定那扇透出微弱灯光的窗户。窗纸上,映出小仙忙碌的小小身影,她正踮着脚,费力地给蜷缩在床上的母亲掖紧被角。巴虎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低沉而困惑的呼噜。山林的王者,此刻只能在这无边的夜色里,用它沉默的注视,守望着那方寸灯火下骤然破碎的人间。
三
几年光阴如山中清泉般流淌而过,曾经灵秀的小丫头小仙,已然蜕变成一位令人屏息的美丽姑娘。她的美,似乎带着山野的灵气,纯净得不染尘埃。山里的雀鸟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日日成群结队地栖息在她家周围的树梢上,不再只是寻常的鸣叫,那叽叽喳喳的声音,竟像是在交头接耳地议论,又像是在齐声赞叹着她的容颜。每当她走出家门,那清脆的鸟鸣便格外欢快热烈。更奇的是,漫山遍野的花儿,也仿佛有了灵性,争先恐后地在她简陋的茅屋四周绽放,一丛丛,一簇簇,色彩缤纷,馥郁芬芳,仿佛要与这位山中的精灵一较高下。小仙有时劳作归来,顺手摘一朵最娇嫩的野花,随意别在乌黑如云的鬓角。那一刻,微风拂过,四周的花朵似乎都微微摇曳,低垂了花苞,像是在艳羡那朵有幸贴近她肌肤的同伴。
小仙的美,如同山涧升起的薄雾,无声无息却弥漫开来,渐渐传遍了远近的山村乡野。这惊鸿一瞥般的盛名,自然不可避免地落入了陶邕的耳中。
这一日,阳光正好,金色的光柱透过茂密的林叶缝隙,碎金般洒落在林间空地上。小仙正弯着腰,在自家开垦出的一小片菜畦里仔细地锄草。汗水浸湿了她额前几缕碎发,黏在光洁的额角,更衬得肌肤胜雪。阳光亲吻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专注低垂的颈项,勾勒出柔美而充满生命力的轮廓。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皓腕,每一次挥动锄头,都带着山野女子特有的韧劲和流畅。
恰在此时,陶邕醉醺醺地从山外回来,抄近路穿过这片林子。他本是漫不经心地晃悠着,目光随意扫过林间,却猛地定住了——那被阳光眷顾的身影,仿佛不是凡间女子,而是不慎落入凡尘的林中仙子。陶邕瞬间瞪大了那双浑浊的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噎住。他感觉自己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从头顶麻到脚心,脚步像生了根,再也挪不动半分。
林中静谧,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小仙锄头落在泥土上轻微的声响。陶邕贪婪的目光如同黏腻的蛛网,紧紧缠绕在小仙身上,从她沾着泥点的布鞋,到纤细的腰肢,再到阳光下仿佛透明的耳廓。一股灼热的邪念猛地从他心底窜起,瞬间烧尽了残存的理智。他左右贼溜溜地张望,确认四周空无一人,只有鸟鸣啁啾。一股混合着酒气、汗臭和强烈占有欲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咧开嘴,露出一抹自以为迷人实则猥琐至极的笑容,屏住呼吸,像一头盯上猎物的野兽,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朝着那浑然不觉的身影摸去。
“咔嚓!”靴子踩断了一根枯枝。
这细微却突兀的声响,在寂静的林间如同惊雷。小仙全身一僵,锄头顿在半空。她倏然回头,清澈如泉水的眼眸精准地捕捉到了正弓着腰、满脸龌龊笑容靠近的陶邕。那目光,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陶邕的臆想。小仙眼中没有丝毫惊惶,只有毫不掩饰的厌恶,如同看到了一条滑腻恶心的毒蛇。她眉头紧蹙,唇线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甚至没有发出一声惊呼,只是迅速而决绝地转过身,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快步朝着林子外家的方向走去。她的背影挺直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凛然。
小仙那避之唯恐不及的姿态和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陶邕脸上。方才的迷醉瞬间被浇灭,取而代之的是被轻视、被拒绝的狂怒。他看着小仙迅速消失在林荫小径尽头的背影,仿佛还能感受到她目光留下的冰冷刺痛。一股邪火“腾”地冲上头顶,烧得他脸颊发烫。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起。他朝着小仙消失的方向,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几个字,带着浓重的酒气和咬牙切齿的恨意:
“呸!不识抬举的贱丫头!躲?你以为能躲得过我陶邕?别做你的清秋大梦了!在这山沟里,还没有我陶邕想弄而弄不到手的!”
回到他那弥漫着陈腐气息的宅院,陶邕像一头困兽般在堂屋里烦躁地踱步。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他那原本就肥胖、此刻更显臃肿的太太小心翼翼地过来唤他用饭,却被他粗暴地一把推开:“滚开!看着你就烦!” 太太一个趔趄,委屈地噤了声。陶邕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林间阳光下小仙的身影——那被汗水濡湿的额发,那阳光下仿佛会发光的肌肤,那纤细却有力的腰肢,还有那双充满厌恶的、清亮得让他心痒难耐又怒火中烧的眼睛。这影像如此清晰,如此鲜活,彻底占据了他的心神。相比之下,眼前涂脂抹粉、体态臃肿的妻子,更显得面目可憎,如同鱼眼珠子一般令人作呕。强烈的对比和无法满足的占有欲,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他猛地灌下一大口冷茶,苦涩的液体却浇不灭心头那把邪火。他重重地将茶碗顿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念头在他贪婪而扭曲的心中疯狂滋生、膨胀,最终化为磐石般的决心:
“等着瞧吧,小仙……我陶邕发誓,一定要得到你!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得是我的!”
四
大巴山的春天,浓烈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泼辣辣地盛放,红得灼眼,粉得醉人,将层层叠叠的山峦染得一片绚烂。远处,不知名的鸟儿鸣声清脆,此起彼伏,更衬得这春日山谷生机盎然。
然而,这蓬勃的春意并未浸润到山谷深处的小仙身上。她正埋首于一片林间,纤细的手臂奋力挥动着柴刀,汗水早已浸透了粗布衣衫的后背,紧紧贴在皮肤上。几缕乌黑的发丝被汗水濡湿,黏在光洁的额头和鬓角。每一次劈砍,都伴随着她沉重的喘息。
突然,一股蛮力毫无征兆地从背后袭来!陶邕像一头饥饿的野兽猛地扑出,铁箍般的双臂死死箍住了小仙的腰身。小仙猝不及防,吓得魂飞魄散,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膛。她本能地尖叫挣扎,双脚乱蹬,双手拼命撕扯着背后的禁锢。两人在茂密的草丛里翻滚起来,压倒一片青翠,泥土和草屑沾满了衣衫。
恐惧激发了小仙求生的本能。慌乱中,她的指甲狠狠划过陶邕的脸颊,瞬间留下几道深深的血痕。刺痛和羞辱点燃了陶邕的怒火,他低吼一声,眼中凶光毕露,一只大手猛地卡住小仙纤细脆弱的喉咙,另一只手粗暴地捂死了她呼救的嘴。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小仙眼前金星乱冒,肺腑如同火烧,徒劳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最终,黑暗吞噬了一切意识,世界陷入死寂。
谷底不知何时弥漫起乳白色的浓雾,悄无声息地吞噬了山林鸟鸣,也吞噬了方才的惊心动魄。寂静,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笼罩着这片刚刚发生过罪行的角落。唯有不远处一树粉嫩的桃花,在带着寒意的山风中无助地颤抖着,娇嫩的花瓣一片片凋零,无声地飘落,最终在下方幽深的潭水上打着旋儿,像点点粉红的泪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一天。冰冷和剧痛将小仙从混沌中艰难地拽回现实。喉间火烧火燎,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颈部的剧痛。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不是陶邕狰狞的脸,而是一片温暖的、带着粗粝质感的黄黑斑纹。是那只山谷里的巴虎!它正用自己庞大而温热的身躯紧紧依偎着她,像一个天然的暖炉,驱散着她身上的寒气与恐惧。巴虎察觉到她的苏醒,巨大的头颅转过来,那双琥珀色的兽瞳里没有了平日的野性,闪烁着一种近乎通晓人性的寒光,警惕地扫视着雾气弥漫的山谷,耳朵警觉地转动着,捕捉着每一丝可疑的声响。
“呜……”一声破碎的呜咽从小仙干裂的唇间溢出,积蓄的恐惧、屈辱、后怕和劫后余生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爆发。她不顾一切地伸出颤抖的手臂,紧紧抱住巴虎粗壮的脖颈,将满是泪水和泥土的脸深深埋进它厚实温暖的皮毛里,放声痛哭起来。那哭声撕心裂肺,在死寂的山谷里回荡,又迅速被浓雾吞没。巴虎没有动弹,只是用低沉而温柔的呼噜声回应着,仿佛在笨拙地安抚这个受尽惊吓的女孩。
接下来的日子,巴虎成了小仙唯一的依靠和守护者。它会在小仙昏睡或虚弱时寸步不离地守护在旁,用体温温暖她冰冷的身体。当小仙饥饿时,它会悄然离开,深入山林,不久便衔回捕获的野兔或山鸡,轻轻地放在她身边。它甚至会用灵敏的嗅觉,寻来一些甜美的野果,小心翼翼地推到小仙手边。
在巴虎无声的照料和山谷清泉野果的滋养下,小仙身上的伤痛和虚弱感一天天消退。然而,她的眉头却终日紧锁,眼中盛满了化不开的忧愁。每当她望向山谷外家的方向,心就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母亲怎么样了?陶邕那个恶人会不会对母亲不利?她归心似箭,可另一个念头更让她浑身发冷——回去?回到那个有陶邕的地方?她仿佛还能感觉到那掐在喉咙上的铁钳般的手,那捂住口鼻的窒息绝望。回去,无异于再入虎口。
巴虎似乎察觉到了她内心的煎熬。它不再只是安静守护,有时会轻轻用毛茸茸的大脑袋蹭蹭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催促。可小仙只是茫然地摇头,抱着膝盖,望着谷外飘渺的云雾和纷纷扬扬、永不停歇的桃花雨,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茫然。她依偎回巴虎温暖的身边,把脸埋进它厚实的皮毛里,仿佛那是这冰冷世间唯一的避风港。巴虎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再次将警惕的目光投向幽深的山谷,守护着这脆弱而悲伤的安宁。桃花瓣依旧无声飘落,轻柔地覆盖在潭水上,也轻轻落在小仙凌乱的发间,像是春天无声的叹息。
日子在惶恐与巴虎无声的守护中滑过。当小仙终于意识到身体里悄然滋长的变化时,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不是新生的喜悦,而是那夜草丛里翻滚的屈辱与窒息感再次扼住了她的喉咙。她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只觉得那是一个烙在血肉里的耻辱印记。
“不!不该是这样!”她发出凄厉的尖叫,双手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肚子,仿佛要将那不该存在的生命硬生生剥离出去。绝望如同燎原之火吞噬了她残存的理智。她冲出栖身的岩缝,像一道失控的影子,不顾一切地冲向冰冷湍急的溪涧。水花四溅,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激流拉扯着她的身体向下沉沦。
“让我死!让我干干净净地死!”她在水中挣扎,意识模糊之际,只求一个彻底的解脱。
然而,一个巨大的力量猛地拖住了她下沉的身体。是巴虎!它毫不犹豫地跃入激流,死死咬住她湿透的衣襟,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鸣,四肢奋力划水,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往岸边拖拽。冰冷的溪水灌入小仙的口鼻,却无法浇灭她心中的绝望之火。她被巴虎连拖带拽地弄上岸,瘫在湿漉漉的鹅卵石上,剧烈地咳嗽、呕吐,分不清是水还是泪,模糊的视线里只有巴虎焦灼的金色瞳孔和湿漉漉的皮毛。
时间是无情的刻刀。小仙的肚子无可阻挡地一日日隆起,像山峦般沉重地压在她的身体和灵魂上。每一次胎动都让她想起那噩梦般的瞬间,羞愤与痛苦日夜啃噬着她。唯有巴虎,始终是她沉默而坚实的依靠。它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当她因妊娠反应而虚弱呕吐时,它会轻轻用头蹭她;当她因恐惧而夜不能寐时,它就卧在她身旁,用温热的身体和低沉的呼噜声驱散山谷的阴冷与寂静。
在一个清辉遍洒的月圆之夜,剧烈的阵痛撕开了山谷的宁静。没有稳婆,没有热水,只有冰冷的岩石和巴虎焦躁徘徊的身影。小仙蜷缩在兽皮铺就的简陋窝铺里,汗水浸透了散乱的黑发,牙齿几乎要咬碎下唇。在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之后,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骤然划破寂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山谷的月夜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小仙披散着被汗水浸透的长发,喘息着,挣扎着坐起。她颤抖着双手,捧起那浑身沾满血污、皱巴巴的小生命。月光如水银泻地,恰好照亮了她苍白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痛苦。她用早已准备好的柔软兽皮,机械地、笨拙地将婴儿包裹起来。
陶邕那张狰狞扭曲的脸,那窒息般的绝望,那刻入骨髓的屈辱,在她脑海中疯狂翻腾。这个孩子,是那场暴行的铁证,是她永远无法洗刷的耻辱烙印!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她的心:丢掉他!让这孽种消失!
趁着月光尚明,小仙抱着襁褓,脚步虚浮地走出山谷。她来到那条通往山外、偶尔会有樵夫猎户经过的大路旁。一块巨大的青石沉默地矗立在路边,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她将襁褓轻轻放在冰冷的石面上,婴儿似乎感觉到了不安,发出微弱的啼哭。那哭声像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住了小仙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猛地转身,逃也似的钻进了路边的密林深处。
她蜷缩在浓密的灌木丛后,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压抑着喉咙里翻涌的悲鸣。婴儿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一声声,像钝刀子割着她的心。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混合着无尽的痛苦、不舍和对自己狠心的憎恶。她咬破了嘴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是凌迟。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婴儿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小仙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失魂落魄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那个地方,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尖上。
回到那个冰冷潮湿的山洞,小仙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积蓄了一整夜的痛苦、悔恨、绝望如同山洪暴发。她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哭得浑身抽搐,哭得嗓子如同被砂纸磨过,嘶哑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泪水流干了,眼眶刺痛,竟真的沁出了点点猩红的血泪,蜿蜒在苍白的面颊上,触目惊心。山洞里回荡着她绝望的呜咽,仿佛一只濒死的兽。
当清冷的月光再次如约而至,幽幽地探进洞口时,一道黄黑相间的闪电猛地冲了进来!是巴虎!它口中叼着的,正是那个被遗弃在路边的襁褓!它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放在小仙身边,喉咙里发出急促而低沉的呜咽,金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小仙,充满了焦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责备。
小仙颤抖着扑过去,手忙脚乱地解开兽皮。孩子的小脸已经哭得青紫,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小小的身体冰凉。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小仙,她慌忙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解开衣襟,将乳头塞进那冰冷的小嘴里。孩子本能地、微弱地吮吸起来。感受着怀中生命微弱的暖意和吸吮的力道,看着巴虎那守护的姿态,一种劫后余生的复杂情感淹没了她。
“你是巴虎捡回来的一条命……也是命不该绝……”她喃喃低语,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她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孩子冰凉的小额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脸颊上,“娘不会再丢下你了……娘养你,养大你!”
她给孩子取名——虎娃。
从此,巴虎不仅仅是小仙的守护者,更是虎娃最亲密的伙伴。虎娃在巴虎的脊背上蹒跚学步,在它蓬松的尾巴下躲猫猫。清晨,薄雾尚未散尽,金色的阳光穿透林隙,虎娃咯咯笑着追逐着巴虎在草地上翻滚跳跃;黄昏,晚霞烧红了天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溪边追逐嬉戏,巴虎偶尔会故意放慢脚步,让虎娃的小手能抓住它的尾巴尖。小仙常常独自站在一块高耸的岩石上,山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她如同一尊沉默而美丽的塑像,静静凝视着这山谷里唯一的生机与温暖,眼神复杂,却不再空洞。
日子在虎娃的欢笑声中流淌。他学会了说话,像所有好奇的孩子一样,缠着妈妈问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花草,小仙的故事里充满了山精树怪和古老的传说。一个宁静的夜晚,虎娃依偎在妈妈怀里,听完一个关于森林守护神的故事后,突然歪着小脑袋,眨着清澈的大眼睛问:“妈妈,那……我的爸爸呢?他去哪里了?”
山洞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篝火噼啪作响。小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洞口。那里,巴虎正安静地卧着,巨大的头颅搁在前爪上,在火光的映照下,那双金色的眸子正温和地凝视着他们母子。
小仙的心猛地一揪,随即又被一种奇异的暖流包裹。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带着泪光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释然,有决绝,也有对眼前这只无言守护者的深深感激。她伸出手,指向洞口那温暖而威严的身影,声音轻柔却无比清晰地对虎娃说:
“巴虎……就是你的爸爸啊。是它在守护我们,是它给了我们活路。你叫它‘虎爸’吧!”
五
陶邕的日子,被一种无形的恐惧勒得越来越紧。每当夜幕深沉,万籁俱寂,那从幽深山谷里遥遥传来的、低沉而威严的虎啸,便如同冰冷的蛇钻进他的耳朵,缠上他的心脏。那声音穿透寂静的夜空,带着一种直抵灵魂的穿透力,让他不由自主地浑身战栗。即使在睡梦中,他也无法逃脱。梦里,他总在被那头巨大的黄黑猛兽疯狂追赶,腥风扑面,利爪近在咫尺,每一次他都从窒息般的绝望中惊醒,冷汗浸透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他大口喘着粗气,在黑暗中瞪大惊恐的眼睛,徒劳地安慰自己:
“不过是只畜生……畜生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可那声音里的警告,那梦境中的死亡阴影是如此真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巴虎所代表的,是这片山林里他永远无法抗衡的原始力量。那一声声虎啸,仿佛不是警告,而是宣判。一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神经:说不定哪天,那猛兽就会踏着月色而来,用它锋利的爪牙,撕碎他卑劣的生命,为它所守护的人讨回血债。
夏日灼热的午后,桃溪谷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蒸笼。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意乱。虎娃玩累了,蜷缩在溪谷边那块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巨石上,沉沉睡去,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阳光透过浓密的桃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危险,在寂静中悄然降临。
巨石下方不远处的岩缝里,两条碗口粗细的黑色巨蟒无声无息地滑了出来。它们冰冷的鳞片在阳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猩红分叉的信子快速吞吐,捕捉着空气中猎物的气息。巨大的身躯蜿蜒游动,悄无声息地朝着熟睡的虎娃逼近。那滑腻的鳞片摩擦着岩石和草丛,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
就在那冰冷的气息即将触及虎娃裸露的小腿时,一道黄黑相间的身影如同撕裂空气的闪电,带着震天的怒吼,从侧面的岩石上猛扑而下!是巴虎!它庞大的身躯精准地撞开了一条巨蟒,锋利的虎爪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抓向另一条的七寸!一场原始的、血腥的生死搏斗瞬间爆发!
虎娃被这惊天动地的动静惊醒,一睁眼就看到了那两条缠绕着虎爸的恐怖巨蟒,它们正疯狂地绞缠、噬咬!恐惧瞬间被一股更强烈的本能冲散——保护虎爸!他尖叫着跳下巨石,抓起一根粗壮的枯枝,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其中一条巨蟒的头颅!
山谷里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嘶嘶声、愤怒的咆哮、幼童的尖叫和枯枝击打在坚韧蛇皮上的闷响。巴虎的利爪撕开了巨蟒的皮肉,而巨蟒的缠绕也几乎勒断了它的骨头。虎娃不顾一切地攻击着,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蛇躯旁显得格外渺小,却异常勇敢。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染红了溪边的青草和碎石。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最后一条巨蟒终于被巴虎死死咬住要害,抽搐着瘫软下去时,虎娃也脱力地跌坐在地,浑身沾满了泥土和蛇血。他大口喘着气,看向他的虎爸。
巴虎庞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轰然倒地。它的身上布满了被蟒牙洞穿的血窟窿和被绞缠勒出的深深淤痕,鲜血如同小溪般汩汩流出,染红了身下的土地。它金色的眼眸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变得浑浊而黯淡,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痛苦的抽搐,沉重的身躯微微起伏着,已是奄奄一息。
“虎爸!”虎娃连滚爬爬地扑过去,小手颤抖着想要按住那些流血不止的伤口,温热的血液瞬间染红了他的小手。巨大的恐惧和悲伤淹没了他。
小仙闻声赶来,看到这一幕,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踉跄着扑到巴虎身边,双手颤抖着,却不知该触碰哪里。她只能轻轻地将巴虎巨大的头颅,小心翼翼地抱进自己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迅速流失的生命力。
夜,深了。清冷的山月升上墨蓝色的天幕,将冰冷的光辉洒满整个悲恸的山谷。虎娃跪在巴虎身边,一声声凄厉的呼唤撕裂了夜的寂静:
“虎爸——!虎爸——!”
那声音里充满了孩子最深的恐惧、无助和挽留,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如同杜鹃啼血。
巴虎躺在小仙的臂弯里,巨大的头颅依偎着她,仿佛回到了最初守护她的那个时刻。它浑浊的金眸费力地转向虎娃,似乎想最后再看一眼它用生命守护的孩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饱含温柔的低呜,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随即,那曾经警惕而威严的眼睛,缓缓地、永远地闭上了。月光照在它失去光泽的皮毛上,也照在小仙惨白的脸上,那上面早已布满了无声的泪痕。
山谷彻底寂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桃林的呜咽,和虎娃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抽泣声。那轮清冷的山月,冷冷地注视着这山谷里永恒的守护者,归于沉寂。
六
岁月仿佛在小仙家的院落里凝固了。歪斜的房门在风中发出吱呀呻吟,土坯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干枯的草茎。罗兰,那个曾经温婉的母亲,如今双眼已蒙上一层灰翳,失神地倚靠在门框上,像一尊被风霜侵蚀殆尽的雕像。她的世界只剩下模糊的光影和无尽的等待。
忽然,两个模糊的轮廓,一高一矮,踉跄着出现在她仅存的视野边缘,朝着这破败的院落走来。那轮廓陌生又熟悉,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妈——” 一声嘶哑却刻入骨髓的呼唤,如同惊雷劈开了罗兰死寂的心湖。她浑身剧震,枯槁的手指死死抓住门框,几乎以为是神仙垂怜显灵!
“小仙?是我的小仙吗?” 她颤抖着伸出双手,摸索着向前。
“妈!是我!是我回来了!” 小仙扑进母亲怀里,母女俩紧紧相拥,积蓄多年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破败的院墙和所有无声的苦难。罗兰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抚摸女儿的脸庞、头发,泣不成声:“找你找得好苦啊,女儿!这些年,山里的虎啸夜夜不断,我以为……我以为你是被老虎吃了!我的眼都快为你哭瞎了!” 字字句句,浸透了血泪般的思念与绝望。
晨光熹微,穿透薄雾,落在相拥而泣的母女身上。罗兰努力地抬起头,浑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女儿身后那个沉默伫立的身影上。那是一个健壮如小牛犊的少年,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肌肉线条分明,像山石般坚韧。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却散发着一种原始而强大的生命力。罗兰白发下布满皱纹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了一丝久违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欣慰笑容——女儿活着,还带回了这样一个强健的后生,这或许是上天对她苦熬岁月唯一的补偿。
烈日当空,灼烤着大地。虎娃不习惯屋内的憋闷,敏捷地爬上了房前那棵老树的枝桠,在浓荫里寻找一丝清凉。一只漆黑的乌鸦扑棱着翅膀落在不远处的枝头,发出粗哑的“呱呱”声。这熟悉的野性呼唤瞬间点燃了虎娃的兴奋,他喉咙里不由自主地滚动出低沉而原始的“吼吼”声,如同回应山林伙伴的召唤。
这奇异的一幕,恰好被几个路过的村人瞧见。他们惊愕地停下脚步,指指点点,脸上写满了嫌恶与恐惧。窃窃私语像毒蛇般蔓延开来:
“看呐,那野小子,跟畜生一样叫唤!”
“啧啧,果然是山里捡回来的野种,不通人性!”
“怪物!罗兰家招来个怪物!”
歧视与恶意的议论,如同无形的荆棘,开始缠绕这个刚刚归家的少年。
消息像长了翅膀,也飞进了陶邕的耳朵里。听说小仙不仅活着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半大的“野小子”,他心中熄灭的邪念和恐惧瞬间死灰复燃。他按捺不住,带着几分试探和几分恶念,再次踏进了张家破败的院落。
刚巧在门口撞见虎娃。四目相对的刹那,虎娃仿佛嗅到了某种刻在骨子里的危险气息。他猛地绷紧身体,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嗬嗬”声,那双清澈的眼睛瞬间燃起熊熊怒火,死死盯住陶邕。这突如其来的敌意和怪叫让陶邕心头一凛。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大群野蜂,如同被激怒的黑色乌云,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铺天盖地朝着陶邕和他带来的家丁扑去!顿时,惨叫声响成一片,陶邕一行人手舞足蹈,抱头鼠窜,脸上身上瞬间鼓起红肿的大包,狼狈不堪地逃离了张家。
陶邕又惊又怒,怀恨在心。他忍着剧痛,开始在村里疯狂散布恶毒的谣言:“张家那小子是山里的妖怪!能招蜂引蛇!他和他娘都是不祥之人!留着他们,会给整个罗盘顶村带来灭顶之灾!” 愚昧和恐惧像瘟疫般在闭塞的山村里扩散。
复仇的毒火在陶邕心中熊熊燃烧。在一个月黑风高、山风呼啸的夜晚,他带着两个心狠手辣的家丁,如同鬼魅般潜行到张家附近。确认破屋里的人已经陷入沉睡,陶邕眼中闪过狠厉的光芒。他们将浸透了火油的干柴悄悄堆在院墙四周,点燃了火把。
“烧!给我烧干净!” 陶邕狰狞地低吼。
干燥的柴草和破旧的木结构房屋瞬间被点燃!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发出噼啪的爆响,熊熊烈焰冲天而起,将黑夜映照得如同炼狱!浓烟滚滚,热浪逼人。
“着火了!妈!虎娃!” 小仙惊恐的尖叫划破夜空。虎娃被惊醒,呛人的浓烟让他剧烈咳嗽。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撞开燃烧的门板,在一片混乱的火光浓烟中,摸索着找到了惊慌失措的小仙,一把将她扛起,用身体撞开一条火路,冲出了烈焰地狱般的房屋!然而,当他放下小仙,想要再次冲进火海救外婆时,整个房梁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倒塌!烈焰彻底吞噬了那个倚门等待的苍老身影……
“外婆——!” 虎娃目眦欲裂,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却被小仙死死抱住。
第二天,陶邕带着家丁,假惺惺地、气势汹汹地来到已成废墟的张家。他看着在灰烬与焦木间失魂落魄、满脸泪痕的小仙,以及旁边那个像受伤小兽般沉默却浑身散发着滔天恨意的虎娃,心中的狠毒达到了顶点。斩草必须除根!这个野种,就是最大的祸患!
恐惧和杀意交织,让他失去了理智。他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把土枪,黑洞洞的枪口颤抖着对准了虎娃。他想起山谷里巴虎那令人灵魂战栗的吼声,握着枪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但片刻的犹豫后,对虎娃力量的恐惧和对“斩草除根”的执念压倒了一切。他咬紧牙关,眼中凶光毕露,狠狠扣动了扳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仙像一道绝望的闪电,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扑向虎娃,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挡在了儿子身前!
“砰——!”
枪声在废墟上空回荡,惊飞了远处林中的鸟雀。
小仙的身体猛地一震,胸前瞬间绽放出一朵刺目的血花。她像一片凋零的树叶,软软地倒在虎娃的怀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陶邕脸上的狠毒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恐惧取代。他望着倒在血泊中的小仙,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像见了鬼一样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打中她?不……不……真是活见鬼了……” 那曾经让他垂涎又践踏的身影,此刻浸在血泊中,让他心底最深处那一点点残存的人性也感到了冰冷的刺痛。
“妈——!!!”
目睹母亲为自己挡枪倒下,虎娃胸腔中积压多年的屈辱、仇恨、失去外婆的痛苦,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他仰天发出一声震彻山谷、饱含无尽悲愤的咆哮!那声音已非人声,带着猛虎般的凶戾与绝望,惊得林中百鸟哀鸣,四散惊飞!
极致的愤怒赋予了他超越常人的力量与速度。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猛虎,闪电般冲向呆滞的陶邕!在陶邕惊恐的目光中,虎娃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土枪,如同挥舞一根烧火棍,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陶邕的脑袋!
“啊!” 陶邕惨叫一声,头破血流,抱头鼠窜。虎娃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他丢开枪,俯身抱起一块沉重的巨石,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一步步逼近魂飞魄散的陶邕和他的家丁。巨大的石块带着呼啸的风声砸去,吓得家丁们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得无影无踪。
陶邕被虎娃逼到了陡峭的山崖边,退无可退。他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浴血、双眼赤红的“怪物”,仿佛看到了索命的巴虎。虎娃没有丝毫犹豫,飞起一脚,带着积攒了十几年的血海深仇,狠狠踹在陶邕的胸膛上!
“不——!” 陶邕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身体便像断线的风筝般,直直坠下了深不见底的山谷。那惨叫声在山谷间回荡,很快便被呼啸的山风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惨淡的光影笼罩着这片废墟和血迹斑斑的土地。虎娃站在山崖边,胸膛剧烈起伏,再次仰天发出了一声凄厉悠长的长啸!那啸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恸、滔天的愤怒,以及对命运不公的控诉,久久回荡在罗盘顶村的上空,震撼着每一个听闻者的心灵。
啸声停歇,山谷重归死寂。虎娃转过身,走到母亲身边。他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小仙背起。少年的脊背尚显单薄,却在这一刻承载了千钧的重量。他脚步沉重,却又异常坚定地,一步一步,走进了苍茫的丛林深处。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踏碎了过去所有的苦难;每一步抬起,又都带着对未知未来的无限迷茫和对至亲的不舍。林中的鸟儿被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却又在不远处的树梢上盘旋,发出低低的哀鸣,仿佛在为这对被命运彻底抛弃、伤痕累累的母子,唱响一曲无声而悲壮的送行曲。
七
岁月如刀,刻蚀了山河,也雕琢了人心。解放后的罗盘顶村,沐浴在崭新的阳光下,空气中仿佛也多了几分松快的气息。然而,这一天,一个风尘仆仆、步履蹒跚的身影,打破了村口的宁静。
来人是一位老者,满头银丝如雪,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岁月在他脸上犁出了深深的沟壑,每一道皱纹都仿佛承载着沉重的往事。他的背脊已有些佝偻,步伐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着脚下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唯有那双眼睛,虽布满沧桑的痕迹,却依旧像淬火的星辰,闪烁着一种穿越了无数烽烟与生死后沉淀下来的坚毅与执着。他,就是樊大山。那个当年被迫离乡,音讯断绝的丈夫和父亲。
他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的一切。低矮的土房有些翻新了,泥泞的小路似乎也被平整过,远处传来孩童嬉戏的清脆笑声……这一切,熟悉得让他心头发烫,却又陌生得让他恍如隔世。戎马倥偬,血雨腥风,故乡的模样在梦中早已模糊不清。此刻归来,心中五味杂陈,翻腾着近乡情怯的酸楚、物是人非的悲凉,还有那深埋心底、从未熄灭的寻找与赎罪的渴望。
几个村童好奇地围拢过来,打量着这位陌生又带着威严的老人。樊大山弯下腰,用尽量温和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询问着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罗兰的坟墓。孩童们叽叽喳喳地指点着方向,眼神里充满了纯真与不解。
顺着孩子们的指引,樊大山一步步走向村外那片向阳的山坡。脚步越来越沉重,心跳也越来越快。终于,在一片荒草丛生的坡地上,他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土堆——罗兰的坟冢。
荒草萋萋,几乎要将那小小的坟包淹没。坟前没有墓碑,只有几块粗糙的山石垒砌着标记。然而,就在那荒草丛中,一束沾着露水的野菊花和一捧新鲜的野果,静静地摆放在那里。那朴素而真挚的祭奠,在荒凉中透着一丝令人心颤的暖意,也无声地诉说着,还有人记得这长眠地下的孤魂。
刹那间,樊大山如遭雷击,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浑浊的老泪再也抑制不住,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几十年沙场未曾弯下的膝盖,此刻却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土上。
“兰……兰啊……”他哽咽着,粗糙的大手颤抖着抚摸着坟前的泥土,仿佛要触摸到那个早已冰冷的身影,“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我……我回来晚了……太晚了啊……” 压抑了半生的愧疚、自责、锥心的思念,如同开闸的洪水,冲垮了这个铁血老兵最后的防线。他佝偻着背,额头抵在冰冷的坟土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而破碎的呜咽。
许久,他才颤抖着从随身的旧布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祭品——几样简单的点心,一叠厚厚的纸钱,还有一小串鞭炮。他用颤抖的手点燃了香烛,插在坟前。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他布满泪痕的苍老面庞。接着,他点燃了纸钱。火光升腾,纸灰如同黑色的蝴蝶在风中盘旋飞舞。最后,他点燃了那串鞭炮。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急促而响亮的炸裂声骤然撕破了山野的宁静,在空旷的山谷间激起阵阵回响。那声音带着一种宣泄般的悲怆,从巴山大峡谷的崖壁上反弹回来,形成连绵不绝、层层叠叠的巨大轰鸣,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仿佛在为这迟来的祭奠呐喊,又像是在控诉着命运的无情。一团青白色的硝烟,裹挟着纸灰和硝石的气息,缓缓升腾,融入清冷的天空。
樊大山没有再说话,只是长久地、深深地跪伏在坟前,额头紧贴着大地,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悔恨、所有的思念、所有的余生,都融入这片埋葬了他爱妻的土地。风吹动他花白的头发,吹拂着坟头的荒草,也吹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悲伤。
就在这死寂般的哀思中,樊大山敏锐的耳力捕捉到身后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窸窸窣窣”声。那声音不同于风吹草动,更像是什么活物在谨慎地移动。
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樊大山,身体瞬间绷紧。他缓缓地、带着一种战场磨砺出的警觉,抬起了布满泪痕的脸庞。那双饱经沧桑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般,穿透朦胧的泪光,死死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草丛在微微晃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潜伏在茂密的草叶之后,正无声地注视着他。是野兽?是山风?还是……这寂静山林中,另一颗与他同样被命运捉弄、同样在废墟上徘徊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