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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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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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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记

蝉鸣如沸,从梧桐叶间倾泻而下,撞入耳中,搅得人心神难安。暑气蒸腾,柏油路面上浮动着氤氲的热浪,灼烤着人裸露的皮肤。夏雨的脸颊早已滚烫,每一步踏下去,鞋底都仿佛要陷进那软化的黑色路面里。他和晓琴在通川路上已不知了多少个来回,脚步拖沓滞重,身影在蒸腾的地气中晃荡,如困于无形牢笼。那隐形的报社大门,究竟躲在何处?寻觅无果的愤懑郁结于心,无处可泄,此刻正阵阵冲撞上来,令他头昏脑涨,眼前景物都仿佛摇晃了起来。

“来来回回转了几大圈,简直像遭了鬼打墙!”晓琴的声音里浸透了干渴与疲惫,她索性放弃,径直朝着路边一片窄窄的梧桐树影挪过去,一屁股跌坐在滚烫的街沿石上。她的动作带着点不管不顾的粗放,全无城里女人的矜持。她坐在那里,目光穿透眼前喧嚣不息、裹挟着灰尘与热气的车流,仿佛望见了家乡那无垠的田野——此刻她的姿势,活脱脱是个劳作间隙、坐在田埂上歇息的农妇。汗水蜿蜒滑过她的额角、脖颈,她扬起臂弯,用那件洗得微微发的旧格子布衬衫袖口,胡乱地往脸上擦抹着。

“坐一会儿,再找不到那个大门,我们就去吃碗面”夏雨的声音也哑了,带着一种被烈日烘烤过的枯涩,“肚皮贴着背壳了!”

夏雨跟着坐下来,挨着晓琴。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汗水在掌心纹路里聚成了水洼。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粘腻不堪。他目光茫然地投向马路对面,一排店铺招牌在热浪中扭曲变形,如同水底摇曳的藻影。

晓琴没再应声,只是又用袖子抹了一下鬓角。汗珠沿着她微微晒红的脸颊,滑到下巴尖。车流仍在眼前奔涌,永无止歇。引擎的喧嚣汇成一股单调、沉闷的洪流,冲击着耳膜,更催生着疲惫。夏雨索性闭上了眼睛。蝉鸣却愈发清晰地穿透了一切嘈杂,尖锐地、固执地钻进脑海深处,仿佛要将这无边无际的暑热与焦灼,直接钉进他的骨头。

浪洋学校教师办公室里弥漫着粉笔尘、旧教案纸张和木柜子的气息。门轴一声干涩的呻吟,打破了这午后的凝滞。李仁强推门而入,一身簇新的藏青西装裹在身上,皮鞋锃亮得晃眼,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这派头,硬生生嵌进这间灰扑扑、墙壁斑驳的办公室。

“调动手续总算办利索了!”李仁强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压不住的春风得意,目光扫过几张熟悉的旧木桌和桌后那些沾着粉笔灰的旧面孔。他特意整了整挺括的西装领口,仿佛那领子箍着他的脖子,也抬着他的下巴。“往后各位老同事进城办事,记得找我!别客气!”那语调里的热情是滚烫的油,浇在夏雨心上滋滋作响。李仁强眼角眉梢都向上提着,那份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如同无数根淬了冰的细针,无声无息却又精准无比地扎进夏雨的心底,刺出无数细密难言的酸楚和屈辱。

办公室里响起几声干涩的附和,像枯叶摩擦。夏雨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只觉得一股闷气从胸腔直冲头顶,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放在腿上的手,不知不觉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粗糙的旧茧里,带来一阵钝痛。就在这时,一阵清亮如溪水般的嬉笑声,穿透老旧窗框的缝隙,从外面空旷的操场上涌了进来。是孩子们课间的喧闹,那么纯粹,那么响亮,无忧无虑地撞击着这间屋子。

李仁强还在说着什么,声音嗡嗡作响。夏雨却一个字也听不真切。他的视线越过李仁强笔挺的肩线,茫然地投向窗外那片被阳光晒得发白的操场,又似乎穿透了更远的地方。县城,县城……那座漂浮在云之上的城池,有着宽阔的马路,光洁的瓷砖、明亮的玻璃窗和令人屏息的陌生秩序。对他而言,那地方仿佛真的悬浮在云端之上,遥远得只剩下一个冰冷模糊的轮廓。

七月的日头像熔化的金子,泼溅在县城东乡镇小学灰扑扑的操场上。那张薄薄的考调表被夏雨紧紧攥在汗湿的手心里。他松开手,纸面上赫然印着几道深陷的指纹沟壑,如同他此刻深陷于某种无形的焦灼。

笔试的教室像个巨大的蒸笼。头顶吊扇徒劳地搅动着凝滞的热气,发出疲惫的呻吟。夏雨握着那支用了多年、笔杆已磨得油亮的旧钢笔,笔尖悬在密密麻麻的选择题上方,迟迟未能落下。或许是站讲台太久了,习惯了审视试卷和评判对错,如今自己成了被审视、被评判的一方,那份熟悉的掌控感荡然无存,只剩下迟钝的陌生感,和胸腔里越来越响、越来越乱的心跳。

面试教室的白炽灯管亮得刺目,像几根悬在头顶、冰冷的银针。惨白的光线泼洒下来,将台下空荡荡的几排座椅照得轮廓分明,也照得夏雨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紧张都无处遁形。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这片令人心悸的空旷,开始试讲那篇早已烂熟于心的课文——朱自清的《背影》。起初,声音还带着刻意压制的平稳,可当念到那句“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时,喉咙里猛地一哽,一股酸热的气流毫无预兆地直冲鼻腔和眼眶。那字句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瞬间拧开了记忆的闸门。眼前哪里是课文里父亲蹒跚的背影?分明是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妻子晓琴踮着脚,将几个还带着她掌心温度的煮鸡蛋,不由分说地硬塞进他背包的模样!那混合着泥土和炊烟的气息……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他咬住下唇,将那不合时宜的哽咽强行堵了回去。

放榜那日,县教育局门口黑压压挤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和一种近乎凝固的期待。夏雨挤在人堆里,脚下像踩着棉花,虚浮无力。他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目光在密密麻麻的红榜上急切地搜寻、跳跃。终于,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夏雨!紧随其后的,是那个冰冷的分数和一个同样冰冷的数字:2。视线往上移动一行——第一名那个名字,连同后面标注的“考调成功”几个鲜红的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那一瞬间,周遭所有的喧嚣——旁人的欢呼、叹息、议论,全都像潮水般急速退去,只留下尖锐刺耳的蜂鸣在颅内回荡。第二名……这三个字在他脑子里反复碾压,如同最沉重的钝器。那根支撑了他数月名为“期待”的柱子,被这结果“咔嚓”一声,像根巨大的冰锥,狠狠凿中,顷刻间便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然后轰然倒塌,碎成满地渣滓。他僵立在原地,感觉七月的骄阳也瞬间失去了温度。

次年暑气再起时,那份印着鲜红公章的进城考调通知,又一次被夏雨攥在了手心。这一次,他目光死死咬住了其中一行:实验中学,语文教师,名额两名。两!这个数字像一小簇骤然跳起的火苗,燎烤着他沉寂了整冬的心田。去年失利的阴影像被这数字戳破的气泡,泄掉了大半,一种沉甸甸却又带着微光的希望,重新灌满了胸膛。

经验似乎真成了底气。试讲的前一日,一股莫名的亢奋电流般在他四肢百骸里窜动,搅得他坐立不安。夜深人静,简陋的宿舍里只有窗外的虫鸣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旧床板在他翻来覆去的辗转下吱呀作响,如同他绷紧到极限的神经。整夜,清醒如洗,眼皮沉重如铅,意识却在黑暗中灼灼发亮。然而第二天站上讲台,那股被失眠压榨出的奇异精力竟支撑着他,声音洪亮,思路清晰,每一个环节都如齿轮咬合般精准顺畅。走出考场时,他甚至捕捉到了评委席上几道微微颔首的肯定目光。完美,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红榜张贴出来的那天,夏雨几乎是奔跑着挤进人群的。他急切地、贪婪地在那些墨迹未干的名字上搜寻。目光扫过第一名,第二名……然后在第三行,夏雨。名字后面跟着的分数,像一个冰冷的句号。第三名。他猛地抽了一口凉气,仿佛被无形的重拳狠狠捣在胃部。周遭的议论声、脚步声瞬间模糊、拉远,变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

默然回到乡里。一个人踉跄着走到学校后墙根。高大的泡桐树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他整个罩住。他慢慢蹲了下去,背脊抵着粗糙冰凉的砖墙。视线无意识地落在地面,几只蚂蚁正排着蜿蜒的细线,奋力拖拽着一块不知谁掉落的、指甲盖大小的面包屑。它们秩序井然,目标明确,仿佛那便是它们世界的全部意义。夏雨空洞地看着,脑子里却轰响着晓琴温柔又带着憧憬的声音:“…咱们去城里租房吧?我们从女儿读幼儿班抓起…”那声音清晰得如同就在耳畔,每一个字都像细针,扎进此刻冰冷的现实里。

转机来得毫无征兆,在一个桂香浮动、甜得发腻的周末。一个县城过来的朋友神神秘秘地将他拉到角落,避开旁人视线,飞快地将一张揉得发皱的便签塞进他手心,压低声音:“县二中!语文教师!快去试,别声张!”夏雨的心像是被那纸条烫了一下,骤然缩紧。他展开那张承载着秘密的纸片,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他紧紧攥着它,粗糙的纸边硌着掌心,仿佛攥住了一根从命运的厚重帷幕里偶然垂落的、飘摇欲断的线头。

县二中的试讲教室宽敞明亮,气氛却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教室后排,十二位评委正襟危坐,如同十二尊沉默的雕像,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粉笔灰在透过高大窗户的光柱里无声浮沉。夏雨翻开课本,手指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书页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北京立交桥》的铅字在他眼前不安分地跳动、模糊。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声线,开始讲述那些纵横交错、通往未来的道路。渐渐地,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回流,讲台仿佛又成了他灵魂的支点。他抛出一个问题,台下,一只只手臂像被春风唤醒的幼苗,争先恐后地举了起来,瞬间连成一片生机勃勃的森林。他捕捉到后排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师,悄悄摘下了眼镜,用指腹迅速擦拭了一下眼角。就在那一刻,一股滚烫的暖流猛地冲上夏雨的喉头,一种近乎确凿的预感击中了他——这次,成了!

清瘦高挑的校长的手宽厚有力,握上去还带着人体的温热余韵。“夏老师,讲得很好!”校长笑着,语气是实实在在的赞许。随即话锋一转,带着点不经意的家常:“在县城,有房住吗?”夏雨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诚实地摇摇头。“哦,”校长点点头,语气依旧温和,“那住得离学校近点好,方便。”这句再平常不过的叮嘱,落在夏雨耳中却如同天籁。没有鄙夷,没有盘问,只有一种朴素的关切。坐车回家,一路上都在回味讲课的细节,校长关切的神色。下车回家的路上,脚步从未如此轻快,他甚至忍不住哼起了一段不成调的小曲,乡道的尘土似乎都沾染了阳光的金辉。

然而,等待的日子像被无限拉长的橡皮筋,漫长到足以消磨掉所有初时的雀跃。传达室的老张,最初见到夏雨来询问消息,总会堆起笑脸,热络地招呼:“夏老师来了?还没信儿呢,再等等,好事多磨!”渐渐地,那笑脸变成了程式化的点头:“夏老师。”再到后来,只剩下一个从报纸上方抬起的、冷淡得近乎漠然的眼神,以及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下颌动作。希望如同指缝间的流沙,在日复一日的空等中悄然流逝。

三个月后的黄昏,深秋的风已带上了萧瑟的寒意。夏雨独自一人踏上了学校操场那条跑道。他机械地迈开腿,一圈,又一圈。风呼呼地灌进他的耳朵,起初是单调的呜咽,渐渐地,那风声扭曲变形,幻化出无数嘈杂的声响——是老张那声冷淡的“夏老师”,是校长那句“有房吗”的余音,是晓琴憧憬的“城里租房”,是女儿奶声奶气的“爸爸”,最后,竟汇聚成一片模糊不清却充满恶意与嘲讽的哄笑,在他耳蜗里疯狂地旋转、撞击。他越跑越快,仿佛要逃离这声音的围剿,胸膛剧烈起伏,像要炸开。

就在他筋疲力尽、几乎要被那幻听的风声吞噬时,跑道入口处,暮色沉沉的剪影里,静静地站着两个人。晓琴抱着女儿。晚风吹乱了晓琴的额发,也拂动着女儿柔软的绒线帽。孩子圆溜溜的眼睛在昏暗中亮晶晶地望着他,忽然清脆地喊了一声,带着奶香的气息穿透了风声:

“爸爸——回吃饭!

那声音像一根纤细却无比坚韧的丝线,瞬间勒停了夏雨狂奔的脚步。他猛地顿住,像一截被骤然砍断的木桩。然后,他慢慢地、无比艰难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向那暮色中的剪影。在她们面前,他缓缓蹲下,伸出双臂。女儿温软的小身子扑进怀里,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和熟悉的乳香。他把脸深深地埋进女儿散发着阳光和奶味气息的柔软发间,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涌出,迅速洇湿了那细软的头发,在暮色四合中悄然滑落。

当那份市报招聘教育版编辑的启事偶然闯入眼帘时,夏雨枯井般的心底,忽地被投进了一颗石子。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几行铅字,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那些被他精心剪贴、收藏在旧讲义夹里的“豆腐干”,不正是为此而生的凭证么?这念头一旦破土,便带着一股酸涩的骄矜迅速滋长。同校那些教员,除了在讲台前日复一日地嘶喊着课文,粉笔灰染白了鬓角,又有谁的名字能像他这般,被郑重其事地印在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报纸上,哪怕只是方寸之地?这微末的成就,曾无数次在寂静的夜晚发酵,让他恍惚觉得自己理应属于更明亮、更被“看见”的去处,比如县城中学的讲台。然而,冰冷的现实如县教育局那些蒙尘的旧文件柜,沉默地矗立着,里面没有任何一条规章肯承认,发表文章与教书育人之间有何等关联。他这点引以为傲的“资本”,在宏大的教育评价体系里,轻飘得如同秋后田埂上的一缕飞絮,无处附着。那点自命不凡的微光,在无人喝彩的角落,只能兀自燃烧,又兀自黯淡下去。

整理那叠剪报的过程,指尖触碰到纸张粗糙的边缘,每一次都像在确认某种虚幻的凭据。他近乎虔诚地将它们一一抚平,那些承载过他名字的豆腐块,此刻却显得如此脆弱单薄。牛皮纸信封像一张沉默的嘴,吞下了他数年心血凝成的碎片。当信封口被浆糊粘牢,投入墨绿色邮筒那深不见底的入口时,那点被强行鼓胀起来的、进城去搏一搏的微小火苗,骤然失去了支撑。它如同一个孩童用肥皂水吹出的泡泡,在乡野午后干燥得发烫的空气里,只来得及折射一瞬恍惚迷离的虹彩,便无声无息地破裂、消散,连一丝湿痕都未曾留下。他甚至能想象那叠剪报在邮袋的黑暗里碰撞,最终被淹没在报社堆积如山的来稿中,成为无人问津的尘埃。

 

因此,当那封印着报社红头的薄薄信件,像一片不合时宜的落叶,猝然飘落在他的窗台上时,夏雨几乎以为是幻觉。他捏着那轻飘飘的纸张,手指却不受控制地用力,骨节绷得发白,仿佛要捏碎什么,又仿佛要死死攥住这从天而降的、沉甸甸的确认。他背靠着宿舍那扇斑驳掉漆的木门框,门框的粗糙硌着他的肩胛骨。一阵风,狡猾地从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田野燥热的气息,顽皮地掀起通知单的一角,纸页发出细微的哗啦声。这风,不仅翻动着这张决定命运的单薄纸片,更像一只无形的手,探入他心湖沉积多年的淤泥深处,粗暴又温柔地搅动起来——那个被泥巴掩埋、被粉笔灰覆盖、早已认定死寂无声的进城梦,竟在这纸页的翻飞声里,重新显露出模糊的轮廓,微微地、带着试探般的悸动,鼓胀,摇曳。在办公室弯下腰,开始收拾自己经年累月的痕迹。角落里一只蒙尘的纸箱被拖出,里面叠放着他几乎所有的家当——泛黄的教案本、卷了边的课本、磨秃了尖的红笔……这些物件如同浸透了粉笔尘的岁月,也一同被安放进去。就在挪动一摞旧教案时,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片无声滑落。夏雨俯身拾起,展开,晓琴怀孕时的B超单赫然在目。单子上那小小的、模糊的影子依旧静默。他定定地看了一会,指尖拂过那模糊的影像,仿佛重新触碰到妻子温热的掌心,继而轻轻将纸片按在胸口,良久,才极其郑重地,将它收进贴身的衣袋深处。

书桌抽屉里翻出最后一张信纸。他提笔写下“辞职信”三字,墨迹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每一笔都如同跋涉在泥泞里,滞重而艰难。当最终落款“夏雨”二字时,一滴墨不知怎的滴落下来,恰好晕开在名字上。墨点缓慢扩大,像是一滴骤然涌出又被强行按回心底的泪,又似一扇被悄然推开的门——从此,他告别粉笔灰扬起的讲台,告别在这里的无数个校园晨昏,也告别那个一直不安分的自己。

城里的光景全然不同。陌生的车流裹挟着陌生的喧嚣,夏雨脸色有些苍白。报社的名字刻印在街对面一块贴墙的木板吊牌上,他却像陷入巨大迷宫的蚂蚁,在冰冷的瓷砖墙下徒劳地转着圈,汗水悄然浸湿了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他终于鼓足勇气,拦住一位腋下夹着报纸、步履匆匆的眼镜中年人。

“同志,打扰了,”他声音有些发紧,“请问报社……怎么走?”

中年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透过镜片在他脸上停了停,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巧了,我就是去报社。跟我来吧。”他略略打量了一下夏雨,目光掠过他肩上那个略显土气的背包。

推开编辑部那扇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油墨、纸张和忙碌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编辑们埋首在稿件的海洋里,笔尖沙沙作响,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夏雨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那新鲜而浓烈的油墨味道,仿佛一种奇异的注脚,悄然渗入他重新搏动的心房。

命运惯会编排荒诞的戏码夏雨在报社编辑座位的键盘上敲下一行行激情似火的字符时,那封迟来的调令,竟如一只怪鸟般扑棱棱地撞进了他新生的轨迹里。事情简单得令人失笑:晓琴的姐夫在火车站嘈杂的人潮里,意外撞见了儿时一同滚泥巴、掏鸟窝的伙伴。这伙伴如今执掌着一县教师的升迁流转几句闲谈落地生根,竟催生了一纸红头文件。夏雨将那文件摊在报社光洁的办公桌上,自己的名字被油墨印得方正清晰,却透着一种公事公办的、金属般的陌生冷光。那光映在周遭成堆散发着温热油墨气息的稿纸上,仿佛一道无声的嘲讽。

夜深了。出租屋的小阳台悬在城市的半空,夏雨倚着冰凉的栏杆,眺望远处被霓虹灯粗暴切割的天际线。这璀璨的轮廓,既非他扎根多年的乡土,也尚未成为他灵魂里真正接纳的归处。晓琴悄然走近,将一杯温热的牛奶递到他手中。杯口升腾的氤氲白气,瞬间扑上他微凉的镜片,眼前迷蒙一片,城市的锐利锋芒暂时被这层柔软的雾霭柔化、虚焦。楼下夜市的喧嚣顽强地穿透这层屏障,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烤架上油脂滴落炭火时爆起的“滋滋”脆响、空气里弥漫的辛辣孜然香气……这些市井的喧嚣与活力,如同无数细小的钩子,猛地钩沉起他心底一幅宁静的画面——乡村学校那棵虬枝盘曲的歪脖子老槐树。树下,孩子们脏乎乎的小脸仰着,晶亮的眸子追着他转,小嘴里喊着“夏老师!”,那纯真的、毫无保留的笑靥,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尘埃,带着泥土和阳光的气息,骤然击中了他此刻悬浮的心。

生活,从不是一道非此即彼的选择题。它更像楼下夜市摊主手中那柄翻飞的大勺,将酸甜苦辣咸种种滋味,在炽热的铁锅里反复颠炒、交融。每一段旅程,无论是粉笔灰扬起的讲台,还是油墨香浸润的格子间,甚或是在这烟火缭绕的市井屋檐下短暂的喘息与回望,都自有其沉甸甸的分量。每一个深深浅浅、或踟蹰或坚定的脚印,无论最终落在哪条岔路上,都已被时光之手郑重地拓印下来——它们并非无用,更非徒劳,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生命跋涉过的、无法抹去的版图。

他低头,抿了一口温热的牛奶。那暖流滑入肺腑,与楼下烤串的烟火气、记忆里槐树的清芬,还有桌上那份红头文件的冰冷油墨味,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命运的荒诞玩笑如一阵风掠过,刮乱了既定的图纸,却吹不散脚下泥土里深埋的根须。城市的光芒在湿润的镜片后重新聚拢、沉淀,不再是诱惑的幻彩,更像一种辽阔的、尚未落笔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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