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从宣汉县城的社区医院退休回到达城,我们隔山跨水、半生颠簸的日子终于画上句点。自此,家务营生我自领了“闲内助”的差事:三餐碗碟,我执掌流水线;妻入菜市,我必如影随行,看似保镖,实则一忠实的提菜男。
甫一踏入菜市,烟火人气便劈头盖脸裹上来。鸡笼的腥臊、鱼摊的咸鲜、人堆里蒸腾的汗息,混着菜农指间劣质土烟的呛辣,一股脑儿涌进鼻腔。耳畔更是沸反盈天:斩骨刀夯在铁砧上的闷响是低音部,剁肉墩的起落是重节奏,刮鳞声的细碎嚓嚓是间奏,烧猪皮的喷枪则滋啦作响,喷吐着蓝焰与焦香……众生喧哗,各行其是,谱成一曲粗粝又鲜活的生活交响,每个音符都带着滚烫的体温。
去的次数多了,便窥见这市井喧嚣的帷幕之后,另藏着一部厚实的学问。妻的目光,只在农人自家田畦里沾着露水星子的鲜货上流连——当季的主角,是细腰轻摆的豇豆、紫缎裹身的茄子、青皮嫩肉的小南瓜与丝瓜,还有水灵灵的小白菜、空心菜、海椒、朝天椒,以及那红得透亮的西红柿。各色水果亦不甘寂寞,李子、梨子、西瓜,错落成斑斓的色块。至于温室里催出的反季节客,妻是断然不肯垂顾的:“顺天时而食,方得自然之养。”
为了那点水灵卖相,偶见菜农袖里乾坤——拿出一个钻了眼儿的矿泉水瓶,趁人不备便捏出几线“人造露珠”,洒向菜叶。那菜得了水,瞬时便显出几分刚从泥土里拔出的鲜亮。然妻只冷眼一扫,便洞悉其伪。唯我这等门外汉,方会被这“朝露”晃了眼,错认了时节的真容。
妻似生就一双慧眼,能穿透表象,直抵菜蔬的根脉与晨昏。何处驻步,何时俯身,于我皆是玄机;她却如踏着熟稔的市井舞步,点水穿花,一个回合下来,所需便尽入囊中。更有一手好“谈判”,三言两语便将菜农的报价逼至墙角,对方只得苦笑摇头,叹一句:“好,你挑!”她挑菜亦是极有章法,尤其那豇豆,必是一根根捻过,指尖在豆荚间游走如抚琴弦,那份细致,直看得卖菜人心尖儿也跟着颤。环顾四周,许多主妇皆如妻这般,早已将菜市的纹理、摊贩的脾性,悉数刻入骨髓,走的是熟路,练的是真章。
妻付钱的姿态,亦是一道风景。她不用钱包,只将一个“心相印”纸巾小包掏空,内里塞满叠得齐整的零钞与叮当作响的硬币,绝无五十元以上的“大额”。付账时,她便当着菜农的面,坦坦荡荡从那小纸包里捻出钱来,数目清亮。倒是菜农们,显出几分江湖豪气,秤杆总要高高翘起,末了还往袋里多塞几根“添头”,零头抹去,只取整数。我曾问何故不用钱包,她淡然道:“莫在菜农跟前显富。他们里头,藏着真金白银的主儿多着呢,做人,还是低调点的好。”
日日浸润此间,才惊觉钱币的用处竟如此具体可触——一元两元,三角五分,都能稳稳当当嵌入生活的榫卯。亲手操持一餐饭食,其价廉物美,竟能暖透心肠。参与其中,便是参与了从泥土到餐桌的完整仪式。当饭菜氤氲着热气上桌,心中便了然它们的来路,知晓它们如何穿越晨露星月,抵达唇齿。菜市场,更是一枚活着的时令指南针,清晰地昭示着大地在季节轮回中的慷慨馈赠。于此,亦能真切触摸到农人的辛劳:我们清早六七点步入,摊前早已人头攒动——而他们,为了抢占这方寸之地,常常是顶着残星,在夜半三四点便荷担启程,肩挑背扛着前夜摘下的收成,披星戴月奔赴这市声鼎沸的所在。
今年五月,天公吝啬雨水,菜市日渐萧条,菜蔬稀少,价格却节节攀升。妻买菜时眉头不皱,却常对着青黄不接的菜摊轻叹:“唉,这老天爷不赏脸,农人的日子可怎么熬!”六月里终盼来一场透雨,妻在家中听着窗外的雨声,又絮叨起来:“这点儿哪够?得多下几场,才能解了那地里的渴啊!”她心头的牵挂,竟已悄然与那片焦渴的土地,同频共振,似乎连呼吸都带着泥土的期盼。
有一段日子,妻在菜市里总有些神思不属,目光在人群中逡巡。问起缘由,方知她在寻觅一位卖蛋的老翁。“是个八十多岁的白发老爷子,干瘦干瘦的,抽一杆旱烟,”她语气笃定,“只有他的土鸡蛋,是顶顶新鲜的,童叟无欺。”她爱从老爷子那儿买土鸡蛋,有时买得多,还分与亲友共享。她说,她问过老人是不是自己喂养的土鸡。老人说住在山里,喂养了不少,自己舍不得吃,得为孙子凑学费。一看老人家就是实实在在的人,断不会把超市的洋鸡蛋悄悄混入土鸡蛋里充数。在老人那里买得多,也算是做了好事。
达城自是比宣汉县城阔大许多,妻却常怀一丝遗憾,抱怨我们居处附近,寻不到一处上好的菜市。不似县城西门、东门那般,人潮涌动,百物俱全,心有所想,必有所得。“城市越大,”她感慨,“离泥土就越远,想吃一口原生的菜蔬,反倒难了。”
“不是一样热闹吗?有啥买不到的?买不到的,超市还有。”我不假思索地说。
“卖菜的不少,菜贩子居多。哪里是他们自己种的呢!”
至此方悟,菜市里那些带着泥点、露水和汗水的菜蔬瓜果,原是乡村遗赠给城市的最后的福利,是维系城里人餐桌健康与滋味的隐秘泉源。少了这点“土气”,日子便寡淡无味。明白了这层道理,我愈加心甘情愿地追随在妻身后,游走于这市井烟火深处。这摊开在喧嚣人海里的真实与琐碎,恰是人间最本色的道场——妻以她半生的辛劳、对一蔬一饭近乎苛刻的熟稔与珍重,向我无声地传授着生活的朴素讲义:那高高翘起的秤杆弧线,是诚信的弧度;那被爽快抹去的几角零头,是体谅的温度;那递过来的、仿佛还带着老农体温的土鸡蛋,是日子的本真……皆是嵌在烟火里的箴言,教我学会俯身,学会在每一枚沾着尘灰的硬币微光里,安放一颗敬畏而踏实的心。
原来所谓尘世烟火,不过是在这市声喧嚣的汪洋里,日日将那份最微末的信任与关切,重新托付于那沾满泥土的秤盘之上;而生活最终教晓我们的,也无非是懂得——每一次找零回来的硬币,都深深烙着这人间的体温与掌纹,沉甸甸的,全是日子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