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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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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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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花

那是一盏再寻常不过的煤油灯,踞在老屋旧木桌的中央,灯身满是油垢,凝着岁月黏稠的泪。然而从它那浸透煤油的棉芯上端,却捧出一团融融的、温顺的昏黄。光晕不大,恰好将我们一家人——抱着幼弟的母亲、看医书的父亲、埋头写字的哥哥,还有我——暖暖地罩在一起。灯火跃动,清晰地浮现出我们一家人的脸膛。群影背后,是木屋外大巴山沉沉的、无边的夜。世界仿佛被这一盏灯分成了两半,外面是深邃与未知,里面则是被光芒守护着的,完整的家。

最奇妙的,莫过于灯花的出现了。

它总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悄然绽放在那苗跳舞的火焰心里。起先是一点微微的、比火焰自身更红艳的凝结,慢慢地,积攒成一颗、乃至两颗浑圆饱满的珠粒。它们嵌在焰心,像两枚灼灼的、未经雕琢的红宝石,有着玉的温润,又含着火的内核。那光是喜悦的,是祥和的,静静地亮着,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一个秘密的福音。我总忍不住想凑近了瞧,小弟弟甚至想用根小木棍去拨弄,母亲便会柔声制止:“莫动,莫动它。”

她说,这是“灯花结喜”。家里点灯,灯结了花,是家宅安宁、要行好运的兆头呢。

母亲的话,是从更老的前辈人那里传下来的,于我,便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了。从此,我再看那灯花,便愈觉得它有几分神圣。这灯,哪里还是一盏普通的煤油灯,它分明是我们家一座小小的神祇,默默地用光辉庇护着我们全家。我于是常常眯起眼,让那温黄的光瀑流泻在脸上,心里悄悄地许愿:愿我的家,永远这样暖暖的;愿父亲的书,能治愈所有人的病痛;愿哥哥的笔下,永远流畅如泉;愿小弟弟不是小淘气,而是聪慧过人的小神童;也愿我自己,能得了这灯火的灵气,读书时过目不忘。

父亲是乡里人敬重的医生。夜里忙完活计,他便在这灯下静静地翻看他的医书。《黄帝内经》《金櫃要略》《本草纲目》《汤头歌诀》……灯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影,那般沉稳,仿佛山岳。我想,他的医术那样精湛,定也有这灯光的一份“加持”吧。哥哥伏在桌子的另一角,眉头微蹙,全神贯注地演算。他是学校里顶尖的学生,那光便像追随着他,将他笼罩在一片澄明的、不受干扰的结界里。而我,也在这片光里,做着我的功课。乡村没有电,便没有电视与手机的叨扰,这团黄光像一道最温柔的屏障,将山外的喧嚣与浮躁都隔绝了,只留下这一方属于我们父子、属于知识与希望的净土。

灯花并不常有。记得有一回,父亲托人打回来的煤油里掺了水,灯点起来,火苗便病恹恹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不仅光线黯淡,还“呼呼”地冒着呛人的黑烟。夜里,灯花自然是全然消失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糊的怪味,搅得人心也烦乱起来。可见,唯有纯正的、炽热的燃烧,才能孕育出那般吉祥的结晶。

哥哥初中快毕业的那个夏天,家里的灯似乎点得格外亮些。有一晚,我照例痴痴地望着那灯,忽然,焰心里竟颤巍巍地,结出了三颗灯花!它们挨挤着,像三颗熟透的、鲜润的石榴籽,光华流转,喜气盈盈。我几乎要欢呼起来,忙指给父亲和母亲看。他们脸上也漾开了笑意,虽不多言,但那神情分明在说:是有喜事要来了。果然,不久之后,哥哥考上中师的消息便传遍了山乡,他成了我们村里第一个中师生。那三颗并蒂的灯花,便像一句无声的、灿烂的预言,永远印在了那一段光辉岁月里。

后来,我终究是离开了那片大山。乡村通了电,修了路,城市的霓虹取代了煤油灯的昏黄,电视与手机的光芒,比那小小的灯花要炫目千百倍。那盏油渍斑斑的煤油灯,早已不知所踪,成了只在回忆里才被翻检的旧物。

可说来也怪,任凭这世间的光阴如何流转、如何绚烂,我心底最珍惜的,却还是记忆深处的那一点红亮。它红得那般温暖,亮得那般安详,圆融一如最初的心愿。那不只是光,那是我的家,我的来处,是我整个被温暖笼罩的童年与少年。它静静地藏在时光的褶痕里,每当世声嘈杂、心绪不宁时,我便仿佛又能看见,那两枚、三枚红宝石般的灯花,在故乡的夜里,为我,也只为我的记忆,灿然地、吉祥地,亮那么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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