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山的灯影牛肉,薄得几乎是透光的。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片,它在指尖微微颤动,恍若皮影戏里走出的影人,衣袂轻扬间藏着岁月的褶皱。对着灯光凝望,肌理丝丝分明:红褐的肉是巴山的赤壤,淡黄的脂是晨雾的凝霜,俨然一幅极致工细的绢画。温润的光从纤维的缝隙间渗过来,在指腹晕开一小团暖意——这哪里只是牛肉?分明是时光熬煮、烟火熏染后,凝成的半透明琥珀。
我的目光穿透这片澄澈,仿佛看见了远在河北的睿昌。我们是发小,是同窗,是曾挤在老家木床上、就着煤油灯畅谈至天光的少年。我们一起在马渡老街看过皮影儿戏,还偷吃过他父亲买回来的灯影牛肉。几个小子躲在他家屋后的竹林里,你一片,我一片,一阵嘎嘣脆响,个个吃得满嘴流油。
初中毕业那年,他随在油田工作的父亲去了河北,绿皮火车载着他穿过秦岭,把大巴山的晨雾与蛙鸣,都隔在了千里之外。从此山长水阔,唯凭尺素传情,信笺上的字迹从青涩到沉稳,却总绕不开一句“念那口灯影牛肉”。二十年后,我终于有机会出差北京,他闻讯连夜从霸州驱车赶来,车门打开时,他笑着挥手,眼角的细纹里,仍盛着少年时的亮。
那晚在宾馆,我们像从前般抵足而谈,话匣子一打开,从过去聊到当下聊到未来,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我从行囊里取出给他带来的灯影牛肉。他打开盒子,指尖摩挲着盒沿,放到鼻尖深吸一口,才小心地拈起一片,却不急着送入口中,只是久久地对着床头那盏昏黄的灯。光穿过肉片,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颤动的影。“薄得像外婆糊窗的毛边纸,”他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仿佛一戳,就能望见巴山的夜雨。”
送进嘴里,连声“嘎嘣”脆响,回音在沉默里漫开。他低下头,半晌没有说话,我只看见他喉结轻轻滚动,像是要咽下二十年的牵挂。再开口时,声音里裹着未散的香味:“吃到它,就像……回了老家。”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灯影”二字,照见的何止是肉的薄透?光与影在肉片上缠绵,恰如游子心底那潭乡愁,被岁月轻轻一搅,便波光粼粼。
睿昌念念不忘的,是大巴山这方养育过他的土地。山高坡陡,石多土薄,牛是农家的脊梁——它们低头拉犁时,蹄印嵌进泥里,一步一喘,像是要把巍峨的大山走矮,把漫长的日头走短。牛以全部的力气助农人耕耘,山以丰茂的草木喂饱牛群,最终,牛又把整个肉身化作烟火里的慰藉。在这片土地上,牛肉早已超越了食物,成了刻在骨血里的念想,是辛劳与馈赠交织的精神图腾。
灯影牛肉的诞生,本身就带着市井的温度。我偏爱那个浸着烟火气的版本——清光绪年间,梁平小贩刘仲贵初抵达县,烧腊生意清淡得能照见人影。在无数个漏风的夜里,他与徒弟围着炭盆反复琢磨:片肉要薄得见光,捶打要透得入肌理,腌渍要浸得进酱香,烘烤要控得准火候……终于在一个黄昏,他将那片薄如蝶翼的牛肉悬在摊前,背后桐油灯的光晕漫上来,把肉片照得红亮剔透,影影绰绰宛若皮影戏里的角色,在风里轻轻晃动。行人驻足惊叹,指尖指着那片光影,“灯影牛肉”之名便在市井的喧嚣与香气里,不胫而走。这比任何文人雅士的偶然慨叹,都更让我动容——它是寻常人在生计里熬出的智慧,是烟火中长出来的传奇。
一个周末,我随市科普作家协会采风团走进“川汉子”灯影牛肉厂。第五代灯影牛肉非遗文化传承人邓礼龙,领着我们站在文化墙前,指尖抚过老照片里的旧摊档,讲述他如何用四十年光阴,将一盏风雨中摇曳的孤灯,守护成今日车间里万千灯火的璀璨。他说,新时代的“灯影”,更加“透明”——从一粒盐的川南产地溯源,到一秒烘烤火候的精准把控,从传统配方的数字化留存,到无菌车间的全流程可视,一切都在数字的凝视下纤毫毕现。古老的手艺没有被时光尘封,反倒在现代技术的滋养下,长出了新的枝丫,让千年烟火与时代脉搏,在这片薄肉上共振。
长长的廊道明净如镜,隔着巨幅玻璃,我看见机械臂轻盈翻转,将牛肉片成统一的诗意弧度;热风流转间,每一片都蜷曲成乡愁的形状。这场景,让我莫名又想起睿昌,想起我们这一代从大巴山皱褶里出走的人。我们何尝不似这灯影牛肉?在生活的烈焰中炙烤,在岁月的石臼里捶打,在异乡的风雨里腌渍,才终于褪去青涩与芜杂,变得柔韧而通透,终能在命运的齿间,迸发出一声清亮的脆响,带着故乡的余温。
如今,我依然爱将灯影牛肉馈赠友人。它不像香烟,燃尽后只剩虚无与苦涩;也不像烈酒,酣畅之后是更深的空茫。它是实在的,是有形有魂的念想——是一片能咀嚼的乡愁,纹理间藏着山风与炊烟;是一封能品尝的家书,脆响里载着故人与旧时光。
每回拈起一片悬在灯前,光便穿透肉的肌理,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影。那影漫开去,漫过书桌,漫过窗棂,漫过千里关山,终会落在每个远行人的心头,像老家的灯,轻轻亮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