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议室冷气开得足,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的气味。几百号人坐在一起,竟没什么杂音,似乎只有一种压抑的、沉闷的呼吸声。
杨甲坐在靠前的位置,腰板挺得笔直,深色西服的袖口露出半截白衬衫,熨帖得一丝不苟。他能感觉到后排、侧面,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不时扫过自己后颈,带着审视,也带着些理所当然的预判。电视台专题部主任的位置,一直是他坐着。合并了半年,也是他带领着团队。论资历,论成绩,融媒体专题部主任位置舍他其谁?他甚至连当选后简短的表态腹稿都打过好几遍。
孙二就坐在他斜后方。杨甲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那小子此刻的样子,大概是微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划着手机屏幕,一副人畜无害、甚至有些过于温顺的模样。这小子,跟他十年了,从青涩大学生带到能独立扛项目的部门副主任,一直是言听计从,师傅长师傅短,递烟倒水,跑前跑后。杨甲对他,视为心腹,算是倾囊相授,私下里也没少替他扛事。这次竞聘,杨甲觉得孙二报个主任只是走个过场,陪太子攻书,主要是历练一下,还是当个副主任合适,心里甚至盘算过,自己再干五年,以后无论如何也要拉这徒弟坐上主任位置。
主席台上,领导班子成员一个个表情严肃。融媒体中心主任曹仁是众人目光的焦点,端坐正中,胸有成竹的样子。
竞聘开始,流程井然有序。
轮到杨甲上台,他先向主席台恭敬鞠躬,再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鞠躬,没有丝毫紧张,信心满满走向演讲台。他不用稿件,开始自我介绍,语气轻松幽默,讲述自己资深的电视工作经历,亮眼的表彰、成绩,对电视专题片艺术的深刻理解,畅谈当选后部门如何突围创新,再上新台阶,充分展示了专业自信。回到座位上,依旧心潮澎湃,觉得意犹未尽。
轮到孙二了。他站起身,步子很稳,走向演讲台。还是那身略显保守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整齐,但当他抬起眼,看向台下时,杨甲心里咯噔一下。那眼神,不一样了。没有了平时的恭顺,也没有年轻人常有的紧张,而是一种沉静的、甚至是锐利的东西。
开场还是常规的感谢和自我介绍,声音平稳。但很快,话锋就开始转了。
“……融媒体时代,内容为王不假,但传播渠道和用户思维更是关键。我们不能总是抱着过去的功劳簿,用老经验应对新形势。”孙二的语调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会场里,“就拿我们专题部去年的重点项目《城市记忆》来说,立意深远,制作精良,确实获得了行业奖项。但是,如果我们复盘其全网传播数据,就会发现,其在主流短视频平台的触达率不足百分之五,在三十五岁以下受众中的影响力,远远低于预期。这背后,是选题视角的固化,是叙事方式的陈旧,本质上,是缺乏对当下传播规律的深刻理解和敬畏……”
杨甲脸上的肌肉一点点绷紧了。《城市记忆》是他的心血之作,也是他这次竞聘最亮眼的成绩单。孙二这话,看似在分析项目,刀刀却都指向他这个部门负责人,指向他引以为傲的“经验”。这小子,他怎么能……杨甲的手指在膝盖上蜷缩起来,西裤面料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孙二还在继续,列举了几个专题部近期工作中“可以改进”的案例,每一个,杨甲都能听出背后指向的自己那些“习惯性”操作和“下意识”决策。没有点名,但比点名更狠。那不再是建议,是剥皮抽筋式的剖析。台下起初是寂静,渐渐有了窃窃私语,那些目光变得更加复杂,从杨甲身上扫过,又落回孙二身上,带着惊讶,重新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杨甲坐在那里,感觉后背的衬衫慢慢被冷汗濡湿,黏在皮肤上。会议室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把他冻在座位里。他听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一条条数落着自己的“短处”,脑子里嗡嗡作响。五味杂陈?何止。是惊愕,是被背叛的怒火,是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迟暮之感狠狠撞在胸口。他百思不得其解,孙二为什么要这样?为了上位?可自己从未把他当对手啊!这小子,平常那副听话的样子,难道全是装出来的?
投票,唱票。结果出来的时候,会场有那么一刹那的死寂。杨甲的名字后面,票数寥寥。孙二的名字后面,数字刺眼。落马。两个字像锤子,砸得杨修眼前黑了一瞬。
散会后,人潮涌动,恭喜声围绕着孙二。杨甲僵坐着,没动。直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慢慢起身,觉得浑身骨头像是生了锈。专题部谢大刚走过来,低声说:“老大,别往心里去,走走走,我请您喝两杯,顺顺气。”
小餐馆角落,几杯白酒下肚,杨甲的脸色才缓过来一点,但眼神还是空的。谢大刚骂骂咧咧,说孙二忘恩负义,不是东西。杨甲只是摇头,闷头喝酒。正喝着,孙二竟然找来了。他脸上没什么得意,反而有些复杂的情绪。
“师傅。”孙二叫了一声,自己拿了个杯子倒满, “我敬您一杯。今天的事,对不住。”
杨甲没举杯,抬眼看他,目光寒气逼人。
孙二自己把酒干了,辣得皱了皱眉,然后看着杨甲:“师傅,您是不是想不通,我为什么在台上那么讲?”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就上个星期,在中心大楼六楼,您记得吗?厕所门口。”
杨甲恍惚了一下,想起来了。那天中午,他急着去厕所,在门口碰上专题部两个年轻同事,其中一个大概是顺口,笑嘻嘻喊了他一声:“老大,你先来。”
就这么巧,他刚进隔间,就听见外面是融媒体中心的一把手曹仁和人说话的声音,显然曹仁也来上厕所。当时他没在意,系好裤子就出来了。
孙二看着他恍然的表情,苦笑了一下:“曹主任后来叫我去了他办公室。没明说,就点了点,说‘杨甲在部门里,威望很高啊’,‘老大’这个称呼,挺有意思……还问了我对部门未来发展的想法,特别问了如果由年轻人来带队,该怎么打破固有思维。”
话不用挑太明。杨甲端着酒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酒液在杯壁上晃荡。原来那一声无心快语的“老大”,落在了最不该听到的人耳朵里。
孙二又倒了一杯酒,双手举起,这次举得很高,送到杨甲面前:“师傅,不管您信不信,我是没法,不能不听上面老大的……你是懂的。”
杨甲看着那杯酒,透明的液体晃动着,映出餐馆顶部昏暗的灯光。他想起孙二刚拜师那会儿,也是这么双手捧着酒杯,眼睛亮晶晶的,说:“师傅,我爹说,你就是老大,跟着您能学真本事。”
那亮光,和眼前这杯酒里的倒影,重叠了一下,又碎开。
他没接那杯酒。
孙二举了一会儿,缓缓放下,酒杯落在木质桌面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师傅,”他最后说,声音很轻,“以后,路还长。”
孙二走了。谢大刚在旁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杨甲慢慢拿起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辣的,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然后那股热力,又一点点散尽,只剩下满腹冰凉的空洞。他抬眼望向餐馆窗外,城市的霓虹刚刚亮起,一片模糊的光晕。
谁他妈的再叫我老大!他恨恨地嘟囔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