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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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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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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白杨!

去往北山,是在一个秋日。

北山之名,于我并不陌生,它与我那民歌缭绕的故土马渡关山水相连,只有三十余里乡路。

马渡关是“民歌之乡”,出了个李依若,将《康定情歌》撒遍全球;北山则出了个梁上泉,一曲《小白杨》,在新中国几代人的唇齿与心田间,生了根,发了芽,红了大半个世纪。北山是“诗歌之乡”,我这个从民歌之乡走出来的“诗歌迷”,早就想去北山,奔赴一场诗歌朝圣之旅。

踏入北山的洞滩村,脚下便是那条传闻中的诗歌古道。石阶蜿蜒,已被岁月磨得光润。路旁的草丛中,隔几步便有一座厚重的石碑,像沉默的卫兵,又像殷勤的向导。碑上刻诗,是北山人的诗。有名家的吟咏,更有农人的短章。行草的畅达,隶书的工稳,裹着朱红的漆,深深地镌刻在青石里。诗句光彩灼灼,意韵悠长,我几乎是一步一停,像被磁石深深吸引。沉浸其中,恍然觉得这石碑就是路旁站着的一个个北山诗人,正和我一一握手拥抱。

最醒目的还是半坡上展开的一幅长卷,上书梁上泉先生的《北山好地方》:

北山好地方,今作诗歌乡。情似洞滩水,意飞云雾岗。田间随口唱,学子习吟长。后浪催前浪,群英漫大荒。

这语言朴实无华,最贴近百姓的口吻。读起来朗朗上口,却饱含故土深情,寄望未来,意味悠长。我忽然想,这村里的人,从垂髫到白头,该有多少回在这石阶上行走?这些诗句,或许正如种子一般,随着他们日复一日的步履,悄悄落进了心田,诗风盛行时,便长成了一片蓊郁的森林。而我这样的外来客,走过这一回,便将一座北山,装进了行囊。从此,走到哪里,都忘不了这山,这路,这石碑上的诗行了。

诗歌陈列馆,是北山作为“诗歌之乡”最坚实的注脚。一座近千平方米专属于诗歌的建筑楼,为一个乡镇所独有,这本身就是诗歌的一个奇迹。走进去,便像走入了中国诗歌的长河。从远古的《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一路流过《诗经》的河洲、《楚辞》的湘水,流过魏晋的风骨、唐宋的气象,直至近代的星火。这条河奔流不息,让人顿生敬畏。

而梁上泉先生的陈列室,是这条大河在巴山蜀水间激荡出的一朵澎湃的浪花。从少小离家的青涩,到军旅生涯的淬炼,他的手迹,尤其是那页《小白杨》的原稿,静静地躺在玻璃柜里。纸已泛黄,墨色变浅,却原原本本呈现着那些涂改的字迹。我仿佛能看见,那个穿着军装的青年,如何蹙着眉、捻着笔,一字一句地推敲,将故乡的嘱托与边关的风雪,一同揉进了那株小小的白杨树里。

墙上有一幅梁上泉的书法作品,体现了他的诗观,更是如钟磬般敲在我的心上:“诗坛应解呼吟苦,少恋自身念众生。”短短两行字,在“恋自身”者甚众的当下,愈发显得沉甸甸的。而北山的诗群,《北山风》涌现的七十三位诗人,便是这精神的延续。教师,农民,乃至其儿子、著名词作家梁芒……星光汇聚在这里,不是孤高的点缀,而是漫山遍野的、蓬勃的生命力。

去往梁先生故居的路,便是那条名副其实的白杨大道了。

车行其间,两旁的树木飞速地向后掠去,像无限铺展的影视长卷。这景象,猛地将我拉回到中学的课堂,拉回到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里。那是“笔直的干,笔直的枝”“一律向上”“紧紧靠拢”,“绝不旁逸斜出”的树。那是力争上游的树,是倔强挺立在西北风中的树。校园里朝气蓬勃的诵读声犹在我的耳畔回响。

我们在观景台旁停下。对面的点兵山,横陈如巨大的桌案,传说张飞曾在此屯兵。山的右侧,一带山坡斜逸而出,云雾缭绕处,隐约可见一座灰瓦的四合院,出生在北山的达州市诗词协会首届主席杜泽九指点,那便是梁上泉先生的故居。

“小时候,我们几个小娃娃就在那个院子里听梁上泉先生给我们讲诗歌,讲诗歌的形象思维。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第一次听梁上泉老师给我们讲张打油的《咏雪》,一辈子都记得。”杜泽九笑着说。

观景台后,修建了一个哨所。有一排整齐的白杨树。

我端详这些白杨树。在这林木蓊郁的大巴山,她算不得高大,也算不得茂密。四周有松柏的苍翠,竹子的青碧,香樟的雍容,她夹在其中,实在有些寻常。然而,在这秋日里,万木尚绿,她却悄然转黄了。那是一种明净的黄,一树一树,连成一片,便成了她独一无二的风景。她依旧是精神的,笔挺的,带着一种来自西北的、不肯屈就的骨气。

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熟悉的旋律,悠远而清亮:

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深,干儿壮,守望着北疆……

带着它,亲人嘱托记心上啰喂,栽下它,就当故乡在身旁……

这歌声,从这大巴山的深处飞出,飞过千山万水,落在了北疆的哨所旁。一棵小白杨,成了一个游子、一个士兵心中的故乡。这哪里只是唱给一棵树的赞歌呢?这分明是唱给一切背井离乡、却将根脉深植于故土的人们的心曲。

一条小石径绕过一块状如卧牛的巨石,我们来到刘家沟半坡上的那座四合院前。旧日的穿斗房大多倾颓,正堂屋也已坍圮。青石板铺就的地坝,堂屋高高的石坎,都生满了茸茸青苔,在秋阳下泛着幽寂的光。梁上泉先生已是近百岁高龄,听说他八十五岁时回来过,长跪在母亲的墓前,献上自己的文集。

我立在这废园之中,努力想象着一个少年的身影。他就是从这里出发,背着行囊,要用双脚丈量两天的路程,才能到达城的中学。在那里,他遇见了生命中的“贵人”,近代教育家、诗人李冰如。给他这个农家孩子讲什么是诗,怎么写好诗。诗的大门,訇然中开。一条诗歌的古道,从这长满青苔的院坝,悄然启程,一路延伸,直至汇入中华诗歌那片浩瀚无垠的汪洋。

忽然明白,北山之行,装进我心里的,不只是一座山,不只是一首首诗,更是这样一种生命的姿态。那古道上镌刻的,是寻常百姓对美的追求;那白杨树下传唱的,是游子对家国最深沉的吟唱。而梁上泉先生,这位朴实的农家子弟,正是大巴山诗歌精神的缩影。

离开北山时,暮色渐起。回望那条蜿蜒的白杨大道,一株株挺拔的树影在薄暮中凝成了墨线,依然清晰,依然坚定。它们守望着这片土地,如同诗歌守望着人心。我知道,从这片土地上,将走出更多的“梁上泉”,他们带着北山的精魂,络绎不绝,浩浩荡荡,走向更远、更广阔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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