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坚韧的人间传奇 ——读贺享雍《老伴儿》

当贺享雍将笔锋从乡村抒写转向自身时，他带来的《老伴儿》已不仅仅是一部个人病中纪实，而是一曲用生命书写的、关于爱与坚韧的人间传奇。这部以其自身第二次突发脑出血、妻子及儿女们全力守护、陪伴为蓝本的长篇纪实文学，以其不容置疑的真实力量，在非虚构写作星空中，成为一颗沉重而温润的亮星。

《老伴儿》最撼动人心的力量，源于其“非虚构”的质地。贺享雍采用复线叙事，一条线真实记录了自己从发病、在重症监护室与噩梦缠斗到转入普通病房到康复训练的艰难历程；另一条线则在病榻的恍惚与清醒间，回溯了与“老伴儿”从青涩相亲到几十年风雨同舟的岁月。这种双线交织，既让读者切身感受到一个重症患者的恐惧、无助与脆弱，又在时光的倒流中，为那份在生命悬崖边上紧紧拉住他的、来自于老伴儿与儿孙们爱的力量，找到了情感归宿深厚的根基。

书中两处对比描写，因角色的互换而更具张力。一处是作者在重症监护室的噩梦中本能地呼唤“老婆子”，醒来后不顾自身安危，反而急切牵挂远在成都检查身体的老伴；而另一头，老伴得知他发病的消息，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自己的检查，即刻返程。另一处是转入普通病房后，那段关于“身后事”的对话——作者嘱托老伴“不要再嫁”，并非出于占有，而是唯恐她再度陷入操劳，希望她有一个安稳的晚年；而老伴的回应则更令人动容，她已想着若自己患癌便放弃治疗，甚至说出要在她走之前“先物色”一个接替者来照顾他。女性的宽容与深爱至此，已升华至一种需要仰视的精神境界。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那双“手”的细节，这是全书最精彩的文学章节。从老伴将作者扎着针头的手捧在手心怕他冷，到作者目光触碰到老伴那双已从年轻时的“充满弹性、活力四射”变得“瘦骨嶙峋”的手，心中一阵酸楚。这一触感，瞬间闪回到当年相亲时母亲“拉手审看”，洞房夜彼此从“触手缩手”到终于“握住手”的微妙瞬间。这双串联起几十年风雨的手，最终完美诠释了《诗经》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古典情意，完成了从具体细节到永恒象征的诗意飞跃。

在文学上，《老伴儿》的成就不仅在于情感的真实，更在于对复杂人性的诚实呈现。作品没有将夫妻情感描绘成一帆风顺的童话，而是坦然写出了几十年生活中遭遇的厄运（一双儿女生来就患上侏儒症）以及艰苦岁月中不可避免的吵嘴、打架甚至婚姻危机。正是这种不回避生活粗粝与本相的态度，使得婚姻的坚守与晚年的陪伴愈发可信可贵。作者作为一位敏锐的作家，对自身在病中微妙心理波动的刻画，也充满了文学的敏感与同情，让一个重症患者的内心世界得以被细致“看见”。

超越个人叙事的层面，《老伴儿》更是一部具有重要文史价值的时代镜像。在中国加速进入老龄化社会的当下，这本书堪称一部微观档案。横向是以患者的亲历与视觉，深入到医院病房和病友，从作者住院的县城医院到老伴儿排号等候检查与手术的省城大医院，真实展现当代医疗卫生状况；纵向是回顾自己家人，从父母到自身以及孩子、孙辈四代人的生活变迁，以及经历的疾病与苦难、衰老与孤独，贺享雍以惊人的勇气书写了生命的真相，昂扬着坚韧顽强的奋斗精神。

《老伴儿》既是丈夫对妻子的深情告白，更是一位作家对所处时代的沉静见证。它让我们看到，在苦难的深渊里，人性的光辉如何升起；在生命的脆弱处，爱的坚韧如何成为坚强的壁垒。这部作品的价值，必将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愈发清晰——它所书写的，不只是一个人的病中日记，而是关于我们每个人如何面对爱与坚守的永恒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