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心中长久盘踞着一个谜:那点亮万家灶火、推动千里轮机的蔚蓝火焰,究竟是如何从亘古沉寂的大地深处被寻见的?直到我走进普光气田科技展览馆,这谜团的轮廓,才第一次被知识与历史的聚光灯照亮。
馆内光线柔和,模型与屏幕静默陈列,却仿佛回响着地壳深处的律动。我的脚步停在那一方地质剖面模型前,目光顺着井道,一寸一寸向下潜行。陆相地层之下三千米至4千五百米左右,是卤水层,模型将它呈现为一片厚重的灰白;再往下,岩层的颜色变得更为深重,称为“杂卤石”,像大地紧闭的唇齿。井道执着地向下延伸,直至那道代表海相地层五千米及以下的刻线,一抹代表天然气储层的细长的粉笔灰,才终于跃入眼帘。
何其漫长的穿透!从葱茏地表到炽热地心,这五千多米的垂直距离,岂止是岩层的叠加?那是亿万年的时光沉积成的无字天书,是大地设下的一道道坚硬谜题。我的指尖沿着那虚拟的井道滑下,仿佛能触到那份抵抗的致密与幽闭的黑暗。寻得那“气”,不是幸运的偶遇,而是用钢铁的钻头、沸腾的智慧与近乎固执的信念,向混沌的时间与坚硬的物质发起的一场逆向叩问。一代代钻探者,将青春与汗水熬成灯油,注入这探向幽冥的“灯芯”,才终于照见了那沉睡在地心深处的、蓝色的“真理”——亚洲最大的海相整装气田,储量1.5万亿方!
思绪被一缕温润的光牵引。展台一角,密封的玻璃球内,盛着亮晶晶的淡黄色结晶。那是硫磺,来自方才那幽深剖面的、天然气的孪生精灵。它们颗粒轻盈,色泽洁净如初凝的琥珀,在灯光下泛着宁静的光泽。我俯身细看,几乎无法将它们与教科书里那刺鼻的“硫”联系起来。它们如此静美,仿佛大地深处精心封存的蜜藏,是那狂暴的、含硫的天然气在历经一系列复杂的“净化”仪式后,沉淀下的另一重魂魄。这黄色的精灵与那蓝色的火焰,一同被寻获,一同被驯服,一同成为来自大地深处的、沉默而丰厚的馈赠。
移步至巨大的三维模拟沙盘前,巴山的山峦沟壑在光影中起伏。代表普光气田的标记静静嵌于其中,无数纤细的管道如生命的毛细血管,从此处发端,汇入那条横贯国土的“川气东送”大动脉。它不再是地图上一个抽象的点,而是一个强劲的、持续搏动的“心脏首站”。它所寻获的,不止是能源。那淡黄色的硫磺将成为工业的基石,伴生的锂钾资源蓄积着未来的能量。吸引了蜂巢能源、赣锋锂业等百余家企业入驻,共同描绘着千亿级园区的宏伟蓝图。它赋予巴山崛起的“底气”——达州人言谈中的开阔与硬气,或许便有一部分,源于脚下五千多米深处传来的沉稳搏动。
离开展馆,阳光正烈。回望那端庄的馆体,它静谧地立于天地之间,像一座银灰色的纪念碑,铭记着那场向大地深处的、艰苦卓绝的“探寻”。我们寻找火种,穿越黑暗;寻找答案,叩问岩层;寻找一个民族前行所必需的热力与光明。这“探寻”的过程本身,那无数失败堆积成的路基,那汗水与智慧熔铸的钻头,早已比那最终寻得的“气”与“硫”,更早地构成了另一种“气”——一种筚路蓝缕、敢缚苍龙的胆气,一种将能源命脉牢牢握在自己手中的骨气。
正是这胆气与骨气,汇聚成山河间最磅礴的吐纳,铸就了一个响亮的名字——中国气都。
二
远远看见了那片钢铁丛林。
在东部经开区麻柳镇这片开阔平坦的土地上,方大达钢的轮廓像是匍匐大地的巨兽,银灰的,冷峻的,以一种沉默的强力刺破青空。钢架、钢管、钢轨、钢塔,交织成一片铁的城堡;阳光落在上面,不是被温柔地接纳,而是被生硬地抵挡、弹射开去,溅起一片晃眼的、金属质感的辉光。空气里有种崭新的、未沾染太多尘土的气味,混合着远处隐约传来的、低沉而均匀的轰鸣——那不是噪音,更像是一种庞大机体深沉的脉动。
脚步停留在厂区中央平整的观景台上,这坚实的土地下,或许还沉睡着去岁的草籽。我的思绪却一下子被这“新”拽回到“旧”,拽到州河那蜿蜒的、濡湿的臂湾里。那里也曾矗立着一片钢铁的丛林,是1958年用万人火热的口号与汗水浇铸出来的。我仿佛还能看见老达钢那粗壮的烟囱,终年吐着或浓或淡的烟,将半边天空染成一种奋斗的、却也沉重的赭红。州河的水,曾映照过那一片冲天的红光,并将那带着铁腥气的记忆,默默送往远方。那是一个时代的呼吸,急促、滚烫,带着开创者的豪情,也渐渐积下了技术的滞涩与污染的尘疴。老厂的影子,在市场的风里,曾怎样艰难地摇曳着。
走进新厂的腹心,最摄住我目光的,是中央控制室。一整面墙的巨幅屏幕,流淌着彩色的数据与图像,安静得只剩下电流轻微的嘶语与键盘的叩击。曾经需要千人万人挥汗如雨、直面炉火的高炉、转炉、轧机,此刻都凝缩在这一方方清冷的荧光里。从矿石的吞咽,到铁水的奔流,再到钢坯的成型,一条钢铁的巨龙,它的骨骼、血脉与神经,竟如此清晰、驯服地呈现于眼前。这已不是简单的“生产”,这是一种“注视”,一种以智慧为瞳孔的、全知的注视。我站在这数字的星图前,感到一种茫然的震撼:那曾经代表了力量与艰辛的“火热”,何时起,已变得这般“冷静”?
他们郑重其事地介绍了“党建引领”,谈及“金杯奖”与“五百强”的殊荣时,语气中流露出自豪之情,却又不失内敛,宛如在述说一位长者的德行。墙上“巴山牌”的字样,瞬间让我感受到一种亲切而踏实的情感。这个名字,承载着我们这片土地的脊梁与温情。
而当耳闻“绿色环保”与“智慧制造”的理念时,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高耸的塔楼洁净如银,厂房之间的空地上,花台与草坪自然舒展,绿意在这钢结构的灰蓝色背景中,虽略显羞涩,却坚韧不屈地蔓延开来。这片绿意,与屏幕上跳动的“绿码”相呼应,共同述说着一个迥异于往昔的环保新篇章。
离开时,已是午后。阳光斜照,给整片“钢林”镀上了一圈温暖的金边,竟柔和了它那过于冷硬的线条。我忽然想,什么是“新”呢?新,或许不单是这些锃亮的设备与智能的系统。新,是那从“万人钢厂”集体火热的呼吸,到中控室里个体专注的凝视之间的转换;是那股曾灼痛河流与天空的炽热,被小心翼翼地收纳、转化,一部分成为驱动轧辊的磅礴之力,另一部分,则化为滋养绿树、草坪、花台、水池无声的承诺。
老达钢的呼吸,是州河畔一段粗重的、带着铁锈味的往事;而新达钢的呼吸,在这片更为开阔的、被称作“高新区”的原野上,正试着变得绵长、清澈,且带着一种校准过的、精确的节奏。那呼吸里有数据流,有深埋地下的根须,也有我们这些人,站在新旧光影交界处,那一声复杂而悠长的叹息。
钢铁终究是坚硬而冰冷的;然而,赋予它生命并使其延续的那股“生”意,那份不懈探寻更好方式的努力,或许是这片土地上最为柔软、也最为坚韧的力量。腾飞的,或许并非钢铁本身,而是依附于其上的、一代代人不曾熄灭的魂魄与梦想。这魂魄,曾在老厂的火光中淬炼,如今在新厂的屏幕前重新聚焦,正以更智慧、也更温情的方式,与这片巴山蜀水共同呼吸、生生不息。
三
车往大巴山深处的科技园去时,暮色正一层层沉淀下来。铁青的山脊逐渐化开,变成深浅不一的墨痕,起伏在苍茫的天穹下。高速公路如一条驯顺的黑龙,伏卧于群山之间,路面泛着清冷的微光。窗外风景飞掠,熟悉,却又透着陌生。峰峦叠转之间,蓦地,一片光的海洋撞入眼帘。
那是夹在两山之间的一片宽阔谷地。巍峨的冷却塔剪影沉沉,塔顶白汽袅袅,像巨兽平稳的呼吸;纵横的管廊亮着灯带,如同大地上金色的血脉;厂房窗格巨大齐整,熔金般的光从里面流淌出来,为近处的山壁镀上了一层跳动着的、薄薄的釉彩。寂静中,似乎能听见一种低沉的、恒久的嗡鸣,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心跳。
大巴山“藏龙卧虎”。我想。这便是工业巨龙静卧于此,以一种磅礴的方式吞吐着山河之气。
这片光的景象,却奇妙地将我的思绪拽向更深的暗处——那是三千年前的夜晚。同样在这大巴山的皱褶里,篝火熊熊,映亮一张张黧黑坚硬的面孔。我的巴人先祖们,“前戈后舞”。那“舞”该不是温婉的踏歌,而是战阵前如痴如狂的蹈厉,是魂魄与山精祖灵的猛烈交感。他们手中的戈矛,在火下闪着最早“铁”的寒光。他们列阵冲锋,在遥远的牧野平原上,成了一条悲怆而暴烈的“滚龙”,用血肉为周武王撞开了殷商的国门。那“龙”,是血、汗与古老咒语凝成的集体魂魄,燃烧一次,便耗尽一生。它的腾跃,终点是死亡,或是竹简上几行冰凉的记载。那龙魂,是青铜的,沉甸甸,带着血锈气。
这铁与火的记忆,似乎从未离开过巴山。更不能遗忘的,是那段救亡图存、探寻真理的岁月。山峦宛如红色的屏障,河流犹如红色的摇篮。那时的“龙”,是一条满身伤痕却目光炯炯的赤龙。它在此休养生息、舔舐伤口、积蓄力量。打铁声昼夜不息,锻造的是梭镖与长刀。8万多巴山儿女参加红军,2万多人英勇捐躯,80多位革命家和共和国将军从这里走出去。革命的队伍汇成长龙,鳞甲是灰色的军装,呼吸是漫山的歌谣。它腾云而去,留下遍野的传说与座座青冢。那龙魂,是炽热的铁,是理想铸就的钢,深深烙印在大巴山上。
到了我们这代人。改革潮涌,山门轰开。大巴山的精魂仿佛霎时散作万千细流,变成无数条瘦小焦渴的“小龙”。搭上南下的火车,汇入那片由水泥、玻璃与霓虹组成的眩目洪流。在流水线上,在脚手架间,在城市的每道缝隙里,我们扭动、挣扎、向上游。我们成了个体的龙,孤独,疲惫,只想在陌生水域挣得一片发光鳞甲。故乡在身后迅速褪色,缩成一张可供午夜回望的、模糊的剪影。
是谁在唤龙归来?
车驶入园区。空气陡然不同,微微带着金属与机油的气息。厂房如山的延伸,沉默耸立。下车走进一段长长的廊道,隔着巨幅玻璃,我们驻足观看。
里面是另一个世界。高阔,明亮如昼。自动化行吊在高空无声滑移,吊臂稳如巨人之指。流水线环环相扣,传送带载着未成型的部件川流不息。最引人注目的是几台机械臂——漆成明黄色,此刻静定于某种充满张力的预备姿态。关节转折,爪具收拢,钢铁手臂在空中刻出预定轨迹的弧度……刹那之间,我几乎产生幻觉:那不再是冰冷机器,而是被赋予了生命的、龙的肢爪!是巴人舞者力量的凝固,是红军冲锋姿态的定格,是我们当年在流水线上重复千万次动作的极致提纯。静时蓄势,动则雷霆。
我看得入神。机械的“龙爪”与记忆中一切龙的意象叠合在一起。古老的集体龙魂、革命的理想龙魂、个体的生存龙魂——它们的精魄仿佛从未散去,只在山间游荡徘徊,直至此刻,终于找到崭新、坚固而高效的凭依。它们被熔铸,被编程,被锻造成这钢铁筋骨、这精确舞姿。这不是简单的“归来”,这是一场涅槃,一次更高维度上的“回龙”。个体的轨迹未曾消泯,反在这钢铁的秩序与山河的磁场中,获得了比漂泊时更坚实的存在意义——那意义关乎创造,关乎家园的重塑。
缓步走到厂房外。夜已深浓,山影如蹲踞的巨兽。身后车间传来有节奏的“叮当”清响,似是最后组装工序的合榫之音。仰望星空,河汉斜转。忽然觉得脚下这被灯光焙暖的水泥地,仿佛就是龙脊。我们——归来的游子,留守的乡人,所有在此劳作的人——都站在这龙背之上。
我们曾是洪流中四散的鳞甲,如今被土地深处新生的强大磁力,一片一片,召唤回来,重新嵌合成更完整、更雄健的躯体。
远处,又一列货运火车鸣笛驶入厂区专线。悠长汽笛在群山间回荡,宛如一声低沉而饱满的龙吟。它吞吐的不再是烽烟与潮水,而是让这片古老山地重新丰饶的物质与希望。
深吸一口掺着铁锈与山岚的空气,转身朝那片光明的深处稳步走去。足底传来同步的隐隐震颤。
我知道,那不是机器的震动。
是龙脉,应和着归来游子的心跳。一种磅礴的气势,正随着这同频的节拍,在巴山的天地间,沛然升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