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毕业了。
我坐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其他很多人也坐在这里。因为今天是最后一天,我们要做大扫除。现在坐在外面的都是负责教室外的清洁区的同学,我们已经做完了。但是教室里面还没有收拾完,等他们收拾好我们才能进去。
马上就要结束了。
这时我看到了小亮。他是我的好朋友,这六年以来几乎和我形影不离。虽说曾经也闹过矛盾,但后来就觉得没什么可生气了。小孩子都是这样。
他拿着笤帚走上台阶,走到教室门口向里面看了一眼。我看到一只手伸出门口向他赶苍蝇似的挥了挥。他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抹额角的汗珠,这时他看到了我。我看到他嘴角和眼角一起翘起来,这让我心里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我现在有点想逃跑。
他还是走了过来。他坐在我旁边,和我说他妈妈带他和他兄弟去了第一中学那里参加了他们的招生考试,不知能不能考上。不过反正是义务教育,没考上的话到时候他们也可以按学区去上初中。
我记得之前和他说过,我可能要回老家去上初中。现在确定了,我确实要回去了。但是我还没告诉他。
我以为他要问我了,但是他没问。他只是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我觉得有点烦躁,脚尖不停地拍打着地面。这时他又和我说起他曾经邻家那个好朋友。他说他很想念那个好朋友,怕他以后忘了自己。说着说着我看到他的嘴角有些向下撇。然后他又说,如果我也离开这里,他会很伤心。
他就这样突然向我倾诉衷肠,滔滔不绝起来。他总是这样。作为一个男孩子,他很多时候让我觉得不够坚强,他的眼泪多得让我腻烦。
但是今天不是这样。虽然还是不太能理解他说的那些话——他的感情一向细腻,我总不明白他说些什么,也不明白他说的那些怎么就能让他流出眼泪和鼻涕来——我竟然不觉得烦。我只觉得尴尬。我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
这时他终于问起那个让我解脱的问题:
“你决定要去哪里上学了吗?”
竟然有人问我这个问题,让我很意外。我扭头看了一眼我背后的女生。她坐在我后面,所以我们确实总会说些话。
“我可能要去外地。”
我说了一个地名,那里离这里很远。她“哦”了一声。我还在看着她的眼睛,以为她会问我为什么去那么远的地方。但是她没问。她移开目光,起身走开了。
不过她是今天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我看了一眼教室里唯一一团人群。我看着中间站着的那个人。我听到那团人当中的一小簇在说“高考加油”,其他人也一簇一簇地附和。刚才那个女生也站在那里,笑容满面地看着人群中间的方向。我不清楚她是否可以看到中间那个人——人群挤得更紧了,反正这使得我已经看不到了。我拉上书包的拉链,检查了一下抽屉里是否还有遗漏的物品。确定没有遗漏了,我便走出了教室。
其实现在还没有下课,只是老师不在,也默认了这节课的时间交给我们了。我其实也不确定是不是可以像这样直接离开教室,但是我还是离开了。因为我知道自己快要窒息而死了。
我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挪到操场上了。我坐在操场边的阶梯上,看着那片明亮的绿色和红色。那绿的像草,但终究不是草。
我又想起刚才教室里被簇拥起来那个人。那个人曾经和我形影不离。我曾经无数次幻想毕业时的场景,担心自己会当着那个人的面哭起来,但是现在我们的关系让我不再有这种担心。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所以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因为与之分别而悲伤了。
我曾经做过一件让所有人都远离我的事。我现在还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是我也不敢说自己做对了。毕竟有唯一一个人当初告诉我我没有做错,可是现在也变成了其他人当中的一个人。被那样多的人包围着也许真的比一个人的追随要好得多——忠诚什么的则无关紧要了吧。尽管我逼着自己不去想,但总有一个声音在问我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但是我还是想念。是的,还没有分别,我已经开始想念。
真是莫名其妙,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
我又坐了一会儿,下课铃响了起来。
老师的声音夹在铃声中间,告诉我们已经下课了,赶快进教室领了毕业证。我看到老师已经从教室出来了,其他同学都冲了进去。站起身子想过去,但是心里却觉得有一种力量把我的脚钉在地面上。是小亮的目光让我动弹不得。
我只好看着他的眼睛,准备回答他的问题。我觉得他的眼睛射出热光来,正在灼烧我的喉咙。我想我也许忘了说,他是我的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我清了清嗓子,终于发出声音了。我微笑着一字一句地回答他:
“我也去一中。”
我听到办公室外面有人在喊“下课了”。那声音里夹杂着我所不能理解的兴奋。办公室里几个老师站起身,我觉得我也不能再耽搁王老师的时间了。
“我明白了,谢谢老师。”说完这句话以后,我犹豫了一下,心里还没准备好就已经说出了那句话:“老师,能在这里签个名吗?”
我拿出另一个本子,上面有很多老师和朋友的签名。毕业的时候就是会流行这种。我记得小学时是同学录,但是我没钱买,就自己拿一个学校发的作业本一页一页地写“姓名、生日”这样的问题。而现在则流行在校服上签名,以为纪念。但是我还不想把一件衣服变成装饰品,所以就拿个本子让一些人签名。
王老师笑了一下,签了她的名字。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她今天笑得这样美。也许是夕阳从窗口进来了,照在她背后的墙上了?还是因为办公室里不知哪位老师留下的香水味?再或者是她今天穿了一件新衣服?
我拿起那个本子要离开,没想到老师起身送我到了门口。走到门口她问我想考哪个高中,我说我想留在这里。
“以你的成绩恐怕不行。”老师还是温柔地笑着。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
“不过无论你能不能考上,以后去哪里上学,都要好好学。”
我心里很难受。最近一听到“以后”这样的字眼我都会这样,感觉像是已经分别了。
这时有一个男同学从隔壁办公室跑出来,朝着里面说“我还要去看足球赛呢!”然后从我身后跑过。
他有没有看到那场球赛呢?
操场上那个踢足球的同学踢出他的最后一球,射门了。我又等了一会儿才回了教室,教室里如我想的那样空空荡荡了。我感到我的心轻松起来,但是似乎有点太轻了,轻得升起来顶得我喉咙疼。我走到我的座位上拿起我的书包,瞥见一个座位。那座位空空荡荡的,其它的座位也是。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什么,但是我看了好半天。
走到学校大门口,我发现人还是很多。我被人挤着往前挪,很多人不停地撞我。我的眼睛睁着,但是没有在看什么,只是脚自己还在往前走。这是时突然看到一个轮廓——其实只是一个轮廓。不过很奇怪,那轮廓让我的眼睛聚焦了。真是奇怪啊,即使有这么多人,我还是看到之前在教室里被簇拥起来的那个人站在那里。我刚才刻意等着所有人都离开教室再回去,就是不愿意碰到那些让我见了不自在的人。因为我不知道要用什么眼神看着他们。是不舍还是怨恨呢?
不过现在我也不清楚自己的眼神是怎样,我只是有点想后退,但是人群把我拿到前面去。人们的声音越来越嘈杂,那声音终于遮住我的眼睛,让我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回到教室,教室里很多人都拿着自己那写了名字的校服。我看到一个人把他的衣服展开,并像旗帜那样挥来挥去。我不明白他们的衣服上怎么会写那么多名字,觉得自己这本子上寥寥几个名字的意义更重大。也许他们是想纪念所有人,可是那样就失去了纪念的意义。而且我也没有功夫去怀念每一个人。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也许太冷漠了。可是我又想到王老师。我起初一直觉得她很冷漠。她和其他老师不同,不会去训戒不认真学习的同学。只要没人打扰她上课,她对那些同学视若无睹。因此我那时一直觉得她根本不关心学生,直到有一次我的成绩下滑,她来问我。那时我才知道她一直在关注着学生是否进步或退步。我开始注意到她并不是冷若冰霜,也可以笑得很温柔。她说话从来不高声,那也并不是漠不关心的语气,而是耐心的教导。说来惭愧,她唯一一次生气还是我惹的。
刚才在办公室门口那种难受的感觉还没有消退,我的一位朋友小斌走过来让我给他的衣服上签名。他要回到老家去上高中,不过我知道了也没有显得很不舍,还让他有点生气。
我拿起笔写了自己的名字。用签字笔在布料上写字有点不方便,容易戳进去,写得磕磕绊绊的让我心烦意乱。我感觉有东西堵在我的喉咙。
“唉,以后就见不到啦。”我听到他在说。语气很平淡,不悲不喜。但是却有一种力量,那力量让我心里有一种决堤般的感觉。
于是我像傻子一样哭了起来。我的同学们一齐惊愕地看着我的眼泪和鼻涕流进我的嘴巴。
我的喉咙终于没有那么堵了。
“别哭了。”我拍拍小亮的肩膀,“就算你不能上一中,那你的学区也就在这附近,我去一中上学也还是能见到你。”
我不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撒谎说我会去一中,但是我现在很庆幸没有说出实话让我的这位小伙伴哭得更厉害。我哄了好久,他才终于傻笑着和我挥手道别。我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我和小亮在校门口的人行道上分别后,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跑起来,像是逃跑一样。跑了一段,我气喘吁吁地弯腰扶着膝盖,看到有水滴到地面上。
我听到我的声音:
“虽然可能再见不到了,但是我一定不会忘了你的。”
我放弃去抹那怎么都抹不尽的泪水,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小斌,如神经病一般重复着那句话。我现在想去拥抱每一个人,甚至想去拥抱我的老师。我觉得不这样不足以表达我的想念。
是啊,我已经开始想念了。
不过教室里响起的笑声浇灭了我的冲动。他们一边笑一边七嘴八舌地说话,大致是说没想到我看着那么冷漠还能这样害怕和大家分开。最后连我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终于到了最后一刻——我们要离开学校了。走到校门口的时候,门内空空荡荡的,只有我们班的一群人。我第一次和每一个人说了再见,然后我们当中的每个人走向了校门外更大的人群。
人群还在推着我往前走。
“我一定不会忘记的。”我心里这样想着,但又泄了气。这样的人,记住又有什么用呢?
我什么也看不到,但是我能听到我在自言自语。我的声音在人群中颤抖:
“我一定不会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