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早秋,云霁灿烂,太阳的余晖依旧热烈。可少时的思念与离别的哀恸,至今仍时时回荡在我的心头。
周二那天下午,教室里格外热闹,班主任午休嘱托我,放学要关好门窗,随后,他又亲切地询问我车票定好了没。
我笑而不语,对于假期的安排,内心是充满着纠结。
虎门这座我从小赖以生存的故地,承载了我太多,太多的回忆。它不仅是改革开放后崛起的工业城,托举着无数产业在中华大地上成长,更是近代以来,中国人民浴血奋战的重要遗址,历史的厚重,为她镀上独特的文化底蕴,也让生活在此的孩童,从小耳熟目染当段的沧海桑田。
记忆里,我最爱在白沙区更明出摊的包子店,弥漫的香味飘荡在街头巷尾。早出的工人,时常背负着工友嘱托,揣着由补丁缝合成的麻袋,吐一抹唾沫于指尖,细数着昨日预约的馒头与茶叶蛋。
老板一家在资历深厚,三代人的血液,就这样日夜的流淌在这斑驳的街区。他为人和蔼,对于孩童,总抽空告诫我们这些孩子:“早餐一定要按时吃,过了八点,可就没了!”,那时我还小,故地的晚冬,虽没有北方凛冽的大雪,但南方的冬季,总裹挟着雨水,落在身上,冰冰凉凉的,冻得人发抖。
记得有次清晨,天色暗蓝,一不小心睡过了头,家里人工作繁忙,留了午饭便匆匆离家。
我从抽屉里,熟练拿出三块钱,放进口袋里,想着到巷口吃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想用滚烫的汁水融化心中的霜冻。
穿好羽绒服,便跑小跑到巷口。摊前挤满了人,我几次挣扎于人堆里,顾不得礼数。
可当我伸出稚嫩的手,将皱巴巴的纸币递到老板眼前时,他摇摇头对我说:“不好意思哥哥仔,包子卖完了。”
周围的人叹息着离去。
我默默转身,肚子的肠鸣喧嚣,眼眶也微红,却感到身体热了不少。
巷口最深处,是通往虎门鸦片战争博物馆的岔路。那博物馆,是以近代史为主的文化展区,规模宏大,中央矗立着由铁船利炮熔铸而成的方舟雕像。
每逢节假日,家里人时常会推托工作,拉着一家子,到那头观摩。
虽已熟视无睹,但在炎热的夏日,到那头转悠,可以蹭着几时的冷气,到了冬天,就和暖房一样,堆满了抱团的孩童。
为消解头头的沮丧,我径直走向那条路。
距离不远,离家两公里远。
车流如织,人声嘈杂,父母时常嘱咐我要和家里人一块去,可那时的我,身心正旺,性子倔。
小学时,老师领我们了参观,我常与玩伴在馆内玩捉迷藏,我却总能在出人意料的角落里抓到他们。
待至人烟疏散,嬉笑声回荡在庄严肃穆的历史中,我们也不少被老师批评,被周围的游客捏住肩膀的痒痒肉。可庄严的建筑,宏伟的林则徐雕像,却深深钳烙在附近的孩童脑中。展区内,我们笑话英军的燧发枪,常与之同游戏里的武器相比较。我们看见3d技术复原的圆明园遗址,感叹道:“这是大王才能住的豪华别墅,可惜被坏人砸烂了。”
我继续向内走去,过道周围,是养满鲤鱼的池塘。我从怀里掏出那份冒着热气的馒头,咬一口,又吐出来,坠落在平静的水面上,却惊奇一摊百舸相互争流。
没过多久,肚子空空的,唯有嘴上,吐出的腔气,还带着浓浓的麦味。
不一会,中午闭馆的讯号传来,我随着人群离开。再次回荡在巷口旁时,那包子店的香味却不合时宜的传来。我扭头望去,老板正地头裹着包子,黑围裙沾满面粉,慈祥的笑容在阳光下额外清晰。我默不作声,走上前去。
“你从小就爱吃着猪肉包,我重新给你搞了一份,当做我请客,你回家就着午饭吃吧。”说着,他轻轻掐了掐我早已泪流满面的脸颊,指尖残留的面粉,就此刻在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其他的,我大多都忘记了,时间如鸿毛,将过往云烟轻轻拂去。
想着,再一次沉浸于此,过往的记忆能否再次浮现呢?很显然,对于我,对于此地而言。都难以实现。
高二暑假,再次回到虎门,这里早已转型成服务业重镇,工人们陆续从离开,背负着谋生与爱,暂别这驻足数十年的故土。我走到记忆里的包子店附近,那里却变成了一家闪烁着霓虹的奶茶店。几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正举着手机自拍,他们手中的饮品,有着我从未听过的、复杂的名字。那曾经弥漫猪肉包子香气的空气,如今被糖分的甜腻所取代。我询问街道的遗老,他们回复我说:“没什么人买包子了,他们应该是到其他城市去卖了。”我强忍悲恸,继续在街道走着。
记忆里,这靠形形色色的产业托举着的红色旧镇,现如今,如已人去楼空,只剩下新兴的产业苗头,牵动着又一批年轻人,重启了它改革的命运。
而我最熟悉的博物馆,只在长假日时,人流才熙攘许多。在更多时候,那里,空空荡荡。
回忆戛然而止,我依旧坐在教室里。
我笑着对班主任回应:“不回去,不想回去。”
也婉拒同乡同学的搭车邀请。
我坐在椅子上发呆,手机屏幕亮起,是姐姐的语音:“我国庆回虎门爸妈,你也来吧!”
我则十分干脆的回复:“不了,不想回去。”
很快,信息那头一连串的语音好似在抒发强烈的质疑与惊叹,我没有勇气点进去,就这样将手机息屏。又回到枯燥闷热的课堂上。
当放学的铃声响起,女同学脸上画满了淡淡的妆,互相讨论着假期的行程。校门外,大家兴高采烈,托着行李,将狭窄的校门围得水泄不通,外头的马路,三轮车师傅比以往更加热情,操着带着本地乡土方言的普通话,互相抬价,只为在这难得的假期中,赚得盆满钵满。
我骑着单车回到宿舍,合租的舍友,早已人去楼空。到了晚上,无尽的孤独席卷而来,恰好窗外的天空,数不清的烟花齐响,在夜幕中,绘出一道道炫丽的图案。
家里人的电话传来,自作主张地为我定好了票。
无奈之下,便选择回去再看看这熟悉的,早已人去楼空的虎门。
当高铁的车头划破夜空,发出刺耳的轰鸣。我的座位在靠窗,在外头,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故土的森林流淌工业文明的气息。当火车穿过隧道,黑暗将大地死死笼罩,转瞬,又如寒芒的剑锋,斩破黑幕,轨道两旁的路灯,却如同朝阳般灿烂。
再遵照母亲的嘱咐,我国庆回到了虎门。
漫长的路途结束,虎门镇绚烂的夜景映入眼帘,父亲将我的行李轻轻托起,我跟随他的步伐回到了家中。
休整好行李后,我站在窗外,凝视着早已变化的世界。仿佛这里我从未来过,又仿佛,一切早已在喧哗中完成了一场寂静的告别。
只有北风依旧呼啸,吹散着旧日的烟火,也吹拂着新时代陌生的面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