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几日的雨下得缠人,初放晴的天空,一抬头,仿佛还能看到雨丝慢悠悠飘浮着;远远望去,屹立多年的山头好像长出了一条白色的眉毛。
刘家村每户门前都种了一小块菜地,几垄长着绿油油的青菜,几垄埋了几颗蒜苗,还有一列铺满了青草,是文芳家专门给兔子种的。
这些菜田都用石壁和别家隔开,村里凡是有点能力和闲钱的,都拣了坚硬的石头盖起房子。文芳家倒是没有令人羡慕的石头新屋,只是祖辈守着泥墙过活。按照阿公的话说,就是——“土里来,土里住,土里闭眼,糊涂了睡”。
文芳迈着小小的步子,扒在木门边上,看着阿公的膝头呵呵笑。还坐在脚地上的阿公,咳喘几声,从连绵的雨气中抽回头。他一把抱起文芳,曲起脚,让娃娃坐在脚掌上,小腿往前一荡,轻轻摇啊摇。
而阿婆的大嗓门准会响起,“老头啊,去掐些蒜叶来!”
“晓得嘞,这就去喽。”阿公放下文芳,走到石壁旁的田埂里择菜去了。那些泥土,吸饱了水分,黝黑的面庞都显得浮肿起来。厚重的雨雾变成一把伞,盖在阿公肩头。
文芳看着阿公的身影越来越远,被吞进去了,黑黑的,太远了,看不清。
隔不久,雨雾逐渐散去,刘家村的阳光透过山顶的眉毛照着湿润的大地,蔓延到文芳家里,也点亮了里屋摆放的棺木。
“啊,啊啊,啊啊——”
文芳拽着阿婆的裤脚,指着黑乎乎的棺木不停叫唤着。
“啊,啊阿,阿个——”
阿婆佝偻着背,明亮的嗓音此刻哑哑的,听着粗糙无比,“别叫了,你阿公……他睡着喽……”
“阿个——阿哥——阿阿阿——”
她抬手抱过了文芳,紧紧拽着他的手臂,半晌,口中传来低低的呜咽。
文芳听过这声音,阿公倒在地上,挣着乌黑的眼睛,嘴里发出的,是一样的!阿公要闭眼了,他要睡着了,他很困吗?!
“阿——阿阿——”
“阿公!”
……
铜盆里的纸烧得红艳艳的,还在向外吐出那妖娆的火舌。滚烫的火光映照在抖动的面庞上,跳跃在黑白相片那温柔的瞳孔里。
屋外似乎还回荡着石壁倒塌的巨响,像晴天砸下的惊雷,压倒一片菜地……雨丝飘啊飘,鲜嫩的草上凝结着水珠,草根上腥红一点,夹带着泥土泡肿了的腐烂气息,都滚入激起的尘烟里。
二
“那刘三公的头七都没来?”
“可不是吗——刘三婆也是可怜呐!生了个女儿,结果被拐跑了,回来一趟又扔下一个半大的娃娃不见人。”
“嘘——那个不害臊的,是个过老公的人!”
“你看村里的石墙也多,怎么就砸刘三公了?”
“都是造孽啊,女儿生下来不管教,这不,马上来讨债了吗!”
“……”
刘家村的路口,老人们搬了板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文刀家的事情,每年都有人说一说;在这个话题上,大家总能聊到一起。
后来听说那家人被镇里的亲戚接走,离开生活了几代的黄土地,享福去了。
百树门是沙川镇的一个不知名山头,山地横生的沙川,往往不太被人们选择,留下居住的,也多是些老妇幼儿。
刘三婆带着文刀在荒地上的小屋住了下来,水泥砖堆砌的屋子,里面大多是柴木家具,中间的茶几还留有一圈深色的圆形印记,角落里放了一张竹床,床梁上有磨损。再往里就是灶台,右边的柜子里有一排落灰的塑料碗,一张小折叠桌靠在石壁上。
阿婆领着文刀收拾了屋子,又和邻里借到了锄头,着手开垦周围的荒地,隔断处依旧立了堵石墙,她们就这样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片天空是明亮的蓝色,飘过几朵嫩白的云。草垛里肉眼可见的热浪,紫苏叶倒伏在田埂小道上,路旁种着的小辣椒倒是俏生生地绿着,红了半边脸。
文刀翻敛筐中的四季豆,露出一个头掠过屋檐堆砌出的阴影,穿梭在各种水泥石壁之间。他放空心神,脚下准确踏上每一阶回家的石面,计算着时间。
一、二、三,“文刀哎,起[[1]]饭喽——”
文刀看了眼身后的路,那些草野和溪水被遮掩在层叠的瓦片间,像是被这温度烫着似的,孩子们都老老实实躲在门后;路上就他一人了。
“来喽!”他加快了速度。
“这些都晒焦了,老了——文刀你吃去呀!”
“你娘也弗[[2]]知哪时归家,今年日头这么大,工作弗好做……”
“书本呢,读去了吗?喏[[3]]要用力啊,喏要争气啊!”
文刀盛了两碗饭,给阿婆分好筷子。他先翻了翻菜碗,硬的:没有肉。又挑拣着,一筷子,一大口饭,就着零星咸菜吃。耳边是阿婆常年挂在嘴边的话,他没回,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呼了口气。
说到文刀,他想起自己从前的名字——文芳,第一次听到的人,都会觉得是个女娃名。听说是之前阿公取的,后来他不久就走了。接着有人说,是他家孙子的名字不够硬,于是“文芳”就变成了“文刀”。
至于那个活在阿婆口中泪中的“阿公”,在记忆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飞荡的影子。阿娘今年没有回来,前年带了一个高挑的男人,去年是另一个稍微黑一点的,还长了一点白胡须。她今年就没有回来,信封里寄了厚厚的几沓钱,但是她很久没回来。
阿婆说,这些钱要给他上镇里好一点的学校,其他要拿来买菜种和米。
文刀重重搁下碗筷,收拾着桌面,摞在身前走向水池。
“文刀,你干啥哟,我教你碗里汤汁要喝掉撒——”
“哐嗒——”
“哎呦,死文刀,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你的骨气是对自家横啊!”
文刀赶紧捡起地上滑落的塑料碗,却不料其他碗碟也哐当落下。
“哐当哗啦——哐擦——叮”
阿婆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的赘肉一抖一抖。她东张西望,似在寻找什么。终于她钉住一处,急吼吼地抓起竹须筛子,朝着文刀快步走去。
文刀像被吓到了,手里还捡着一个碟子,粘住不动。
瞳孔放大,竹须落下来了,“咻咻”的声音划破了空气的寂静,文刀躲在石壁角落里,牙齿紧紧咬住嘴巴,他的眼角抽搐着,不时发出闷哼声。
不知多久,阿婆累了,她狠狠抹了一把眼睛,掏出衣襟里的棉布擦了汗,重重喘了几口气,眼眶也红了。她扔掉竹须筛子,左一拐右一拐地走到藤椅上,拿起蒲扇,摇啊摇。
石壁之下,他的衣服是完好的,低着头,抱着腿,露出的一大截手臂上,红肿肿的肉痕格外突出。
他一动不动,只是肩膀微微颤动着。
三
镇上的学校,就一所,三四个大班挤在一起。孩子们高高矮矮地分布在座位上,等老师转到自己这面黑板,再抬头认真听讲。
文刀就在里面,他带了一根新买的红铅笔,和十几张从过路人那里买下的草纸,用布包着,整齐叠在桌上。他旁边是一个女孩,脸蛋尖尖的,眼睛又大又圆,老师一说话,就滴溜儿转。
讲台上,老师开始点名了。
“刘文刀——”
“到。”文刀双手端正放好,紧紧看着老师,棕色的头发也听话地贴着头皮。
“叶悄悄——”
“到!”清脆又嘹亮的嗓音响起,悄悄的眼神透亮,嘴角弯弯的,还有两个小梨涡。
“谢正发——”
“胡伟军——”
“……”
“大家拿出铅笔,在本子上,认认真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每个人都要和同学好好相处哦!”
回家路上,文刀自己慢慢走着,后边儿的孩子们还在追逐打闹,嘻嘻哈哈的,飞扬的尘土也挡不住那笑声。
突然,手臂被人戳了一下。他转头看去,叶悄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嘴里还有颗门牙空着。“你为什么都不说话啊?”“你的头发好长啊,其他人都是光秃秃的,哈哈哈!”“诶,你别走那么快啊,你家也住百树门吗,我们顺路啊!”
一路上,悄悄这姑娘可不“悄”,而文刀愣是顶着大红脸,没答上一句话。
走到家门口,文刀发现她就住在几条小路对面,也是这一片玩儿的,只不过之前从未见过。
接下去几天,叶悄悄总是来找文刀玩,阿婆见着了,也没说话,只是坐着一下接着一下摇那大蒲扇。临近上学,阿婆让他带上几颗糖果,分给同学,不可以偷藏。
文刀口袋里揣着糖,忍不住想起阿娘过年带回来的一大包硬糖,每一颗都是不同口味和颜色的。
可惜阿婆从不允许他多吃,那些东西,都先用原来的袋子打个结绕圈扎好,又另套上一个更大的塑料袋,再反复交叉绑住,防止漏气或者虫蚁,接着就统一堆放在一个大纸箱里。那些纸箱仿佛被阿婆震住了,没一个不规矩的,都垒成了一堵墙,到文刀腰这么高,很结实,搬不动。
到学校,趁着下课休息,文刀偷偷抓住了想往外跑的叶悄悄,瞟了瞟四周,然后快速地把一颗糖塞到她手心。暖暖的,悄悄想,她猛地收紧,握了握文刀的手,盯着他的眼睛,笑眯眯地道谢。
文刀磕磕绊绊地抽回手,急忙跑回教室了。
后来文刀和悄悄总是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悄悄双眼笑哈哈的,而文刀只在一旁简单回着,脸蛋上开着红花。
冬日的百树门,比镇里更冷。从学校回家,文刀的手都被冻得通红,蜷曲着,僵硬着,放到热水里才将将化开。叶悄悄家里,阿娘拆了条旧围巾,织成一双棉手套;顺带夹了一把大葱塞到悄悄腋下,这才放她走。文刀阿婆在里屋熏了火盆,浅浅盖上一层柴灰,又给两人拿了一个小火笼,敛了大葱烧饭去了。
悄悄和文刀坐在硬板凳上,她挪着屁股凑到他旁边,放下火笼,从棉袄里掏出一双手套。她的眼睛亮亮的,偏着头望他,文刀看了一眼,目光很快就转到手套上。那棉的颜色有些沉旧,但很厚实,五个指头都是全的,没有破损。
他双手接过,盯着手套看了很久,悄悄忍不住了,用手肘顶了他一把,“喜欢吗?这是我阿娘拆了我的旧围巾织的,嘿嘿,阿娘的手很巧吧!”
“我跟你说这围巾还是之前阿爸赶集淘的,他起的可早了,太阳都没露头就去啦……”
“阿娘也对我很好,阿爸和阿娘都很好,他们回来给我带吃的,有糖果都会带给我。阿爸喝酒咧,他喝完酒有瓶盖啊,有的是再来一瓶,有的是谢谢——什么顾。哇,还有一些可以换一元钱呢!”
“你是不知道我上次拿那个去换——”
悄悄停住了,因为她注意到文刀突然流起泪来,豆大的水珠,就顺着他黑黄的脸颊滚下来,砸到火笼里,发出“滋”的声音。
“你哭了?你哭了!刘阿婆,刘文刀他哭了!”
文刀摸了一把鼻子,就用手捂住悄悄的大嗓门,“你骗人,你看错了,我没哭,谁哭!”
悄悄挣扎着,扒拉下文刀的手,眼看着他的手掌还要过来,赶紧大声饶道:“你没哭,没哭——是我眼花了,嗯嗯,你没哭。”
看着文刀红红的眼睛,悄悄曲起手,在嘴里哈一口气,做出鸡爪的样子。
“吼,叽叽叽——吼,叽叽叽——”
“哈哈哈——哈哈哈——悄悄——你,你——你别挠了,我错了,错了——哈哈哈!”
两人打闹起来,半晌,宣布停战。文刀眼尖地发现掉在地上的手套,马上抓起来,上下左右抖了好几下,拍着拍着,文刀抬起头,被水滋润过的眼眸,闪着动人的光辉。
“谢谢你,悄悄。”他的嘴角不自觉弯了弯,朗声说到。
叶悄悄回过神来,伸出手使劲儿地揉了揉他的头,把文刀的头发全弄乱了,才不好意思地咧开嘴,“没关系,你喜欢就好!”
夜里寒气重,阿婆给悄悄兜里装了几块小饼干,就让文刀送她回家。
悄悄眼尖地瞧见文刀已经带上了手套,面上不显,等出门之后,硬是要让文刀牵着她走。文刀暖烘烘的手心好像闷出了汗,包着悄悄的小手,低头走路。
小道上昏黄相间,虫鸣微弱,谈笑声却十分响亮。寒风轻抚柔烟,剪了贴纸的窗户里,人影晃动;雪花点点撒下,天空似乎下起了星屑,两个小小的影子被定在地上,越拉越远,越扯越长。
四
一转眼,几年晃一晃就过去了,文刀和阿婆年里都圆润了不少,看着精气神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
后山上的屋子,房檐上挂了大红灯笼,会转的那种;七彩流光跃动其间,照着那泥地都顺眼了几分。走进屋内,大大小小的包裹堆满了茶几,有些装了木碗,有几套棉袄,一袋米,一小壶茶叶。其中一个布包里是一大袋毛边纸,一捆铅笔。另外一袋里是吃的零嘴——农家炒的金瓜子,一小包硬糖、杨梅干,居然还有一小把儿蚕豆。
文刀坐在阿婆的藤椅上,脚下搁一个火笼,淡淡地看着许久未见的阿娘。她依偎在一个男人身旁,笑容满面,时不时附和上一句,眉眼飞舞,就像个得到表扬的孩子。文刀觉得,这样的阿娘,看着似乎年轻了些——他不自觉往阿娘头顶找了找,满意地发现了几圈细碎的白色,继而又忍不住低下头,揪自己的手指头。
“伟东啊,待会儿陪我去买菜啊,家里应该没怎么吃肉……”
阿娘细细地笑着,嘴角的梨涡看着能溺死人一样。阿婆倒没出声,只是自顾着往菜地去了。
年前播了种,这会儿子很多青菜都落了霜,吃起来很清甜。一株株都是绿油油的,悄悄和文刀还一起摸过,那时两人用手沾了霜,舔着玩儿。悄悄从兜里变出了几颗苹果种子,黑乎乎的,顶部尖尖的,摸上去很光滑。
“文刀,我们一起来种树吧!我从吃完的苹果核儿上扣下来的,阿娘不让我碰——我就碰,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
“可是,这个能长大吗?”
“哎呀,你管它呢!不是,我是说,它肯定可以长大的!嘿嘿嘿,吃苹果!我最爱吃苹果啦!”
文刀长高了不少,蹲下来能把个头小的悄悄整个罩住,他从悄悄手心捏起种子,瞧了半晌,双手捧着放到刚挖好的洞里。
那天下着蒙蒙的雨,像稠密的线条,把两人缠绕在一起。
眼前阿婆已经出去好一会儿了,文刀打算去帮帮忙,顺便给苹果苗松土。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一看,阿娘紧紧挽着伟东的手,两人边说边笑地出门去了。听说这个伟东有一门好手艺,专门给年轻姑娘洗头的那种,一天下来,可以挣上几块甚至十几来块——真是门好活计儿。
文刀站在脚地里,看着她们远去,空气里隐隐约约还有女人的香脂味,和一些残留话语,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钻进他的耳鼻咽喉。
“你那个儿子看起来呆呆的,之前和我说的,可不是这样。”
“哎呦,伟东啊~他可聪明着,我娘账都让他帮忙算。”
“哈哈,你的一张嘴,不仅甜,还会说这话呢?”
“你不是吃过吗,还要说,还要说……”
两人远去,文刀看着阿娘好像站不直的身体,胃里突然泛酸,一阵恶心迸出,他大声地咳嗽起来。
石壁边,饭桌上,有肉——阿婆煨了酒糟,红艳艳的;有水菜——一些素菜,青菜和莴苣,都是阿婆摘了剥了的;还有几碟咸菜,下饭用得上。
“阿娘……”三年了,文刀没喊过阿娘已经有三年了,这两个字涩涩的。
“伟东啊,我娘的手艺不错吧,明年打算招学徒吗?”
“吃菜吃菜,菜不错。”
“阿娘——”好像变得熟悉一些了。
“伟东,家里的水你帮忙看一下,之前去山里边儿的水潭接了水管,一入冬这水管老是掉,没水了,一家人吃什么——”
“我陪你去,我陪你去,吃菜,你吃块肉。”
“阿娘!”大声地喊出来了。
“刘芸!”阿婆重重撂下了饭碗,众人被她吓了一跳,都惊魂未定地呆愣着,尤其是阿娘。
“娘,怎么了?”
“文刀和喏说话呢!你咋听不见,我以前没教你,叫你吃饭还这么多嘴。”阿婆恶狠狠地说着,眼神却定死了伟东。
“娘,你烦不烦,我是在——”
“阿芸,吃菜!”伟东声音拔高了。
文刀小心地一口一口吃着,只是有些丧气。碟子里的肉,没动上一块。
下桌了,阿婆让阿娘去洗碗,她照旧拉上伟东一起,两人看着像连体婴似的。
文刀别过眼,跑出门,去厨房石壁的另一侧,蹲着,看黑黢黢的天空,小苹果苗被风吹得摇头晃脑。等他再回家,屋子里留下一堆东西,人却不见一个。阿婆也走了,她晚上总是爱去别家门前坐着,那个地方的老人多,在一起的时候,彼此总聊自己的孙子孙女如何如何。
这个时候,悄悄一家还在吃年夜饭,文刀突然觉得,一直嫌弃的屋子变得好大,好冷,冷到他牙关打颤。文刀缩着脖子,摩擦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身体。
突然,他像箭一样跑了出去,他一直跑,一直跑,山路很滑,所幸还有零星月光,照着他跑过学校,跑过百树门村口,直直倒在地上。
他嘴里含糊不清,依稀听到“阿娘”。他忘不掉那个男人瞥向他的那一眼,还有放在阿娘腰上的手。
五
百树门的深夜,寒风在上空呼呼作响,文刀站在屋子脚地上,小小的手里握着一只掉漆的保温杯。他的头发看起来还湿哒哒的,和着夜的潮气。
从黑乎乎的半空视角望去,那里边儿好像混着保温壁里泛出的银光,装的不像药汁,反倒是星水了。
“喀喀——”,文刀用手捂住颤动的脖颈,忍住喉中痒意,仰头匆匆喝下一口药汁。
滚烫的热意朝着喉咙涌来,他只咽下一口。
“喀喀——喀喀——”突兀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轻轻吹了几下,又继续小口小口灌着。
麻意蔓延全身,他回到屋内,借着零星月光,慢慢挪到床边。
大半杯药汁都洒在了石墙壁上,赶早烧的水太烫了,文刀还在嘴里一圈一圈地舔着牙齿,活动舌头。
“喀喀喀——喀喀喀——”
“唉呦,死文刀,你弗[[4]]给我睡噻!”里屋的阿婆收了收被子,沙哑的声音粗粝刺耳。
“哎呦!文刀,快关门呐!你莫等啦,你那死老娘是不回来了。”
“死文刀,睡死了喂,快点啰!”
文刀迷迷糊糊的,耳边尽是阿婆的喊骂,他若无其事关门,往火盆里拨了拨炭,激起一卷灰。
微弱的黄色,幽幽的红光,一齐摇摆着,扑闪着翅膀。
他爬回床,胡乱扯了点被子。不知道梦了些什么,嘴里还在嘟囔,肩膀也颤抖起来了。
大年初一,走亲访友。文刀醒来的时候,眼睛肿的睁不开,摸瞎起身,在床边摸到了一个圆鼓鼓的东西,打开之后,一股毛票的汗臭味袭来,他把东西装好,放回原位。
“娘,你吃瓜子,吃杨梅干!”阿娘的声音清脆中透着蜜。“莫给我拿,文刀起来没,文刀——”听到阿婆的叫喊,他快速整理好衣服,和阿婆一起出门了。带着昨天的年货,阿婆给几户帮过忙的人家都送了好些东西,也都坐了一会儿。
到悄悄家,文刀竟没有和悄悄说话,不等阿婆自己先跑了。
“文刀,文刀,你等等我呀!”
“你怎么了,你跟我玩警察抓小偷是吧!你阿婆打你啦?”
文刀看到悄悄追了出来,跑得更快了。
“哎,你跑什么啊!你不等我!气死我啦!”悄悄也加快脚步追啊追。
文刀直接跑到家里,把门一关,气鼓鼓的脸似乎因为这场追逐扁下去一点儿。他想透过窗缝看看悄悄在干什么,又怕这塑料布遮起来的窗户纸暴露他的身影。
他跑进厨房,决定躲到石壁旁边。
文刀闷着头推开厨房的门,下一秒却愣在了原地。
屋外悄悄还在暴躁地敲门,“咚咚咚”的,一拳一拳打在文刀心上。
他呆住了。
阿娘裸着身子,那个男人的脸模糊着,裸着,骑在她身上。
文刀不知道,他的脑里一片空白,他有些反胃,早上喝的粥已经逼到嗓子眼了。
阿娘见到文刀,脸上是一刹的错愕,随后是长久的沉默,接着她赶文刀走,她让文刀走,快走!她几乎是带着乞求的目光了……
“小杂种,滚远点!”那个男人没了头,可他的声音却清晰地震响一片空间。但是他动不了,他走不动,走啊,走!
男人终于忍不住了,一把将文刀撂到地上,他看着阿娘瑟瑟发抖,那是他的阿娘,她好像很冷很冷,连眼睛都在抖……
他被赶出来了,怎么走到外面的却记不清。里面还在干什么——,他连滚带爬地找,他拿出锄头,他拿出阿婆的铁锄头,擦一擦鼻涕,发出犬类的喉咽声。他一下子跑到厨房门口,脚步却顿住了。
一秒,两秒,三秒……
他似乎听到了一些声音,蚂蚁在急匆匆地搬家,脚步杂乱。
滴答滴答滴答,雨点声响起来了,地上落了一滩水。
文刀猛地转身,冲出门,悄悄还坐在门外呢,手里扒着草,就看见文刀扛着锄头飞到雨里去了。她来不及追,只能仔细跟着。
文刀一把冲到石壁之下,一锄两锄三锄,他狠狠地使出全部的力气“乓”地砸向石壁和泥土的交界处。
苹果苗还在那里,被锄头挖出来了,悄悄看到了,心疼极了,她大声地喊着文刀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只得小心地把苹果苗捞过来。雨下得越发大了。
水洼一瞬漫过了石壁下的泥土,文刀和悄悄的鞋子都像灌了铅一样重。
“刘文刀!你疯了呀!你病得不轻啊,别锄了!”
悄悄尝试去拉着他,却被他回旋的力气推倒在地。
“你走开啊!滚去啊,死啊!”
悄悄后退了,她看到文刀的眼神,仿佛有妖怪在他身上喝血吃肉。
十几锄过去了,石壁屹立不倒,文刀却是渐渐放慢了动作。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乓”,锄头砸落在地上,文刀的双手蹭出了血丝,却还机械地重复着挥动的姿势,黝黑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看来似乎真的被“鬼”上身了……
悄悄站在原地没有上前,她等了等,终是上去扯住了痴傻的文刀。
“别搞了!雨这么大,别再病了……”她的话语被雨声逐渐吞噬。
“你到底怎么了——别这样……文刀,你别这样……你干嘛啊”悄悄喊着喊着,一下一下地抽泣了,好像在为文刀哭,好像也不是,是文刀也在哭。
他停下来了,盯着悄悄,趴到烂水沟一阵干呕。
悄悄退了几步,竟是无声地跑回家了。
文刀看了眼石壁,又望着她远去的模糊的身影,“呕——”的一声把粥都吐了出来。
六
从那以后,在学校里,悄悄和文刀的书桌上多了一条三八线,还用书本隔开,两人都不怎么说话。班里爱闹的同学还总是凑到他们跟前,扮着鬼脸说,“哎呦,小夫妻吵架啦!哈哈哈”。一开始,文刀还要上去骂几句,后面,也就渐渐随他们去了。
文刀照旧带糖,他自己却不吃。而悄悄的书桌肚里,放学的时候,总能找到一颗糖。但是悄悄一旦走近文刀,他必定要躲得远远的,甚至表现得一脸想吐的样子。悄悄之后再也不靠近他了。
那次暴雨天后,文刀就一直咳嗽,病好了也咳,只是稍微不喘一点。每次阿婆叫他去石壁外边的菜园择菜,他却死活儿都不去。阿婆就骂他和他娘一样犟得像头牛,气归气,也懒得喊他,男孩子长大了,可能是会有些不一样。
入春了,连绵的梅雨又开始光顾百树门。阿婆前几天从别家领了几只兔子,照旧放在石墙那里养着,还用木板粗糙地搭了一个笼。因为这几只可爱的家伙,她少不得跑几次山路,去拔草供给祖宗们。阿婆腿脚不大利索,但每次见到小家伙儿的时候,就格外轻盈。
文刀既不去择菜,就算有了可爱的小兔子,也不过石壁。阿婆甚至开始怀疑文刀是不是撞鬼了,路过菜地的时候奇怪的很,跑去和邻家婆婆讨教了什么符纸兑水比较管用。
又过了几个月,六年级期末考试了。今年很关键,决定了文刀之后跟谁过。题目也不难,他基本上都做过。离开教室之前,文刀看了眼悄悄的方向,大家都在收拾回家的物件儿,只有他还迟迟不动。
虫鸣不止,蝉噪不息,凉风阵阵,野花丛丛。文刀鼓足勇气走到悄悄面前,他涨红了脸,天哪,就连脖子都红彤彤的啦。
“悄悄,给你的糖。”
“谢谢你,文刀。暑假快乐。”
悄悄没有吝啬笑意,她笑吟吟地接过了,但是很小心地没有碰到掌心。
“或许,你可以去看看我们的苹果树。”
文刀惊讶地抬头,他以为——不过,这样很好。
几个月后,悄悄搬家了。
听说城里亲戚留下了房子,租给他们,让悄悄读县里的学校方便——悄悄考上了县里的中学,很是给家里挣面子。而文刀也考上了,但是,如何去城里始终是个问题。
他和阿婆提到这件事情,阿婆没怎么说话,把床垫下藏着的钱拿出来给他,就扎到山里头拔草了。
百树门的日头坠得很快,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暮色沉下来了,文刀在饭桌前等着阿婆。饭菜的热气很快消弭,碗筷都没动。
屋内很寂静,静得让人发狂,而屋外则叫喊起来。几个大汉抬着一个人,闹哄哄地进屋。拉灯一瞧,原是阿婆拔草的时候,摔断了腿,瘫倒路边,正巧碰到返家的汉子,这才得以家来。
文刀呆呆地帮忙,把阿婆抬到床上。他心里梗着刺,硌得慌,硬邦邦的,戳得人生疼。他想说话,但一张嘴就是“阿——阿——”。
“阿啥呢!阿婆好着呢……我的草呢,祖宗们还要吃草……”
“阿——阿——”喉头发胀,像是吞了个大苹果,出气多。
“文刀……我昨晚梦到你阿公了,他挥手,叫我过去……”
“阿婆!”
“你说你娘今年回来不……”“地里的菜快熟了,我去择,一定挑个头最大最好的”,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去,眼角的泪光一闪而过,“我走不过去了,老头……”
阿婆背对着门口躺着,连头也蜷缩到棉被里。屋外还摞着一堆卷着泥点的杂草。回头看了一眼阿婆的伤腿,文刀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提肩,又落下,终究是去给兔子喂草了。走到这堵石壁外侧,他脚步顿了顿,狠狠咽下一阵酸水,又继续走,去到很久都没再走入的菜园。他发现,石壁间隙里挟着一小株高高的树苗,尽管姿态歪斜,但自己长的却很是笔直,叶子程亮程亮的,令人心生欢喜。难得的,文刀在这里多待了一会儿,夜色发浓了,才揉揉腿离开。
这天夜里,狂风不止,家家户户的瓦片被吹得哐啷作响。
文刀睡不着,跑出屋外看。
一声惊雷,劈开半边天,“唰——轰隆——”一只恶龙从裂缝里闪现庞大的身躯,那样的绽白直逼得人再也睁不开眼。
又是一声“轰隆——”,顷刻间风就应声怒吼,屋子的木门发出骨头挤压的摩擦声,远处的山黑压压地镇着,但树影被暴躁的风东拉西扯,倒衬出一张巨人的脸,而他的头发在时而铮亮的天空中向外伸出触手,把整个百树门笼罩其间。
那张脸倒映在文刀的瞳孔里,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屋内阿婆也被这惊雷吓到了,人却还在梦里,嘴里不停呓语:“老头……阿——你——阿呀——”手一抽一抽的,腿却动弹不了,说着说着竟是带上了呜咽。
狰狞的窗影打在空荡荡的房间,文刀觉得这里好像变成一个灵房,竟是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外面的雨珠也赶来了,在风的加持下变成犀利的箭矢,劈头盖脸地砸在这片土地上。
文刀哆嗦着忍不住又开始咳嗽,赶忙跑回阿婆床边,睡到里头去了。他紧紧蜷缩着,耳边是一夜的风急电鸣。恍惚间,还有一阵倒塌的声音。
梦里,文刀看到了那个不曾见过的“阿公”,他面庞模糊,但周身却很温暖。还有阿婆,在厨房里间做饭。香喷喷的油菜味顺着石壁飘到天上,仿佛柔云垂落的轻纱。他还看到阿娘也在,忙着给阿婆端菜布筷,笑意盈盈的,对着他好奇的眼神,满心欢喜地上前把他举起又放下,抡了几回,又去忙活了。
那头阿婆说想要多来一点蒜叶,大嗓门支着阿公去择,他乐呵呵地应了,路过文刀,弯下腰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逗得文刀咿咿呀呀地叫唤,扒着大腿不放。
“轰隆——”又是一阵雷声,眼皮底下,文刀的眼球快速转动着。
眼前是阿公低头挑拣的身影,而一旁的石壁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似的,跃跃欲坠。“轰隆——”,他长大了嘴巴,但却发不出声音——石壁像散了架的木偶,一块接一块地坠落地面。接连数日的大雨,终于再一次放晴,但这土地却泥泞且薄弱,那里已经不堪重负了。
漫天尘土飞扬,明媚的晴空瞬间被夜色掩盖,黑色的触角长长地从石壁底下涌出来,幽灵般挤压着。
文刀好像看到石壁底下有一个人,他温柔的眼神和面庞,那是——
阿公吗?是阿公吧!
“阿——阿公——!”
七
昨夜是难得的暴雨,接连几天的干旱让这一带务农的人们苦不堪言。雨过天晴后,赤膊的汉子早早地下田了,草帽下的脸带着欣慰的微笑。
只有文刀是哭丧着的,他们的屋子比较靠山,雨水带着泥沙和碎石块一齐冲倒了厨房间隔菜园的那片石壁,好在石壁抵挡了一部分,所以厨房还不算全废。
菜园则是一片狼藉,关着兔子的笼子都暴裂了,偶然一只幸存的,还眨着红色的眼睛,跳出来,懵懂地吃起了青菜,白色的胡须随着嚼巴嚼巴的嘴唇晃动。
而那株细长却笔直的树苗已经全然不见了。
文刀的头很疼,太阳穴胀痛,昨夜太冷了,他的咳嗽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伺候着阿婆吃完饭,文刀又回到了那片废墟。
盯着曾经长着树苗的一块地,他看了又看,然后木楞地回房了。半晌,他冲出屋子,手里拿着锄头,使劲儿锄,手磨出血了也未觉。“乒乒乓乓”的声音再次响起,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仿佛锄在他的心里。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他终于找到了被压死的树苗,仿佛浑身被抽走了力气,他捧起树苗,小心翼翼地找到一块空地挖好埋进去。他在树苗周围堆了一圈石壁下的碎石子,固定好形态之后,软绵绵地回家了。
这片石壁轻飘飘地倒下了,原以为还得重建。过了几天,文刀的娘刘芸喜气洋洋地回家来,把文刀的东西都收拾走了——其实也就几叠书外加一些短旧的衣服,都装到男人轰隆的三轮车上,和文刀一起离开了百树门。
没过多久,阿婆腿伤好些了,把菜园和剩下的几所房屋转手卖给同样带外甥来念书的人家,就和小女儿一起走了。曾经有些臃肿的阿婆,现在不大精神了,一对眼睛上耷拉着布满褶皱的眼皮。
新的呼喊从修好的石壁里传来,而文刀终究被阿娘带走了,和那个模糊面庞的男人一起。
她们一起,逃离了百树门。
[[1]] 起饭:吃饭,方言读音。
[[2]] 弗:方言中“不”的意思。
[[3]] 喏:方言中“你”的意思。
[[4]] 弗:方言中“不”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