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陌生的村庄,在秦岭山下,被群山环绕。初冬的山峰,褪去五彩斑斓的衣衫,着一身素雅,在苍穹下渲染着沉稳的色调,漫山遍野的高级灰,散发着让人欲罢不能的吸引力,萧条的基调组合在一起,依然堪称一副绝无仅有的水墨画。这个古老的村庄,在此刻极其符合这座山的气质。
阳光透过云层照在眼前这座院子里,院子没有围墙,没有门,我站在用水泥铺成的山路上,整个院子便一览无余映入眼帘。不太平整的院子被阳光分成两半,两间土房被笼罩在阴影之下,一扇门开着,即使在白天,远看屋内也是黑暗的。门口蹲着一个男人,男人低头拾掇着一把镰刀,脚踩着木质的镰刀把,手在调整着刀刃的角度。一个妇人从厨房出来,她走路不太稳当,摇晃着走到院子中间,此刻的她站在阳光下,口齿不清地对着我说话,我仔细去听,依然只听见咿咿或呀呀的声音,沉闷且生硬。但是我能明白她是和我打招呼,或是许久没有看见陌生女子,站在她家屋前的水泥路上。
突然间出现的羊群,打断了我与妇人之间的交流,虽然我只是沉默且专注地看着她对我咿咿呀呀。羊群仿佛在一瞬间涌上这条不太宽阔的水泥路,我退到墙角给羊群让路。大概五六十只羊浩浩荡荡簇拥而来,在我面前停住,队伍瞬间乱了,对面便是羊圈。
牧羊人走了过来,很娴熟地打开羊圈的木栏门,不用招呼,羊自然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走进路边的羊圈,另一部分顺着小路,走进院子后面更大的羊圈。这不仅是牧羊人最初的意愿,更是羊与羊之间的默契,一只羊站在什么位置,归于哪一个羊圈,都是注定的。正如此刻的我站在墙角,看着群羊归栏。
当我再次转身看向刚才那对夫妇,眼前的一幕着实吓我一跳。男人拿着镰刀,对着自己的女人吼着,女人被逼到墙角,嘴里依然口齿不清,咿咿呀呀,只是声调明显提高了。我的心快跳出来,他要干什么?那个男人拿着镰刀要干什么?我看见牧羊人,是个胖胖的和善的妇人。
“你快去看看,他俩吵架了,男人拿着镰刀!”我走上前,有点慌乱。
“他不敢!他只是咋咋呼呼而已!”牧羊人取下帽子,拢了拢乱了的发,重新戴上帽子,脸上露出不屑的笑容。看来,她是了解住在对面的夫妇;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秦岭山下这个陌生的村庄,应该是个老庄,村里人大多都迁了出去,牧羊人也只是把羊群安置在这里,而对面的夫妇,看起来从未挪过地方,在这两间土房里厮守着,一直厮守着。虽然会争吵,但并无大碍,争吵已经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而陪伴才是最重要的存在。终有一天,总有一个人会怀念他们吵架的日子,独自面对剩下的寂静与孤独,在秦岭山下,在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这座破旧而熟悉的屋子里。
又仿佛是在瞬间,一群小黑猪横冲直撞,从猪圈里奔跑出来。我调整着自己的脚步,只怕我这个多余的外来人,挡住这群欢快的小猪娃。猪并未打量我,只是与它的同类们时而碰撞,时而分开,嘴里哼哼着,穿过水泥路,跑到对面的树林里、山塄上,用嘴拱着杂草残叶,发出猪特有的声音不间断。然后再继续寻找,继续拱,继续哼哼,它在找什么?它在拱什么?如果属于它的那颗白菜被拱到,它是否会停住寻找?而这漫山跑的小黑猪,来年一定卖个好价钱,这是一头猪最终的宿命,摆在案板上,任人挑选、分割。
一群鸡零零散散漫步在林子里,它们的身子看起来浑圆而强壮,可能从小在秦岭山下奔跑,吸足了山里的风,收集了山里的养分,长势喜人。它们喜欢在这片土地上刨食,不停地刨食。低着头,坚硬细小的嘴巴灵动地在地上啄来啄去,找到适合自己的美味佳肴迅速含在嘴里,吞咽。大概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食物,它优雅地向前移动两步,伸出爪子,微蜷缩,在触地的瞬间,伸展到最大,尽可能地刨开爪子下的杂草与泥土,看似胡乱动作,其实很有节奏。顺便优雅地昂起高傲的头,看一看此刻的天空,看一看眼前的山峰,继而再低头,继续在新开垦的这方土地上觅食,动作连贯灵动而娴熟,这只公鸡抬头的瞬间,像极了这座耸立的山,高贵到无人能及。
村口屋檐下,坐着两位老人晒着太阳,冬日的暖阳照着老人平静却看似精神的脸庞。马路对面有一方空地,泥土松软,长着低矮的杂草,地上零散着七八个树墩子,可能是老人明天的活计。横卧着一根两米长的树干,粗壮而结实,这是老人劈柴的战场,屋前码着劈好的柴火,整齐而有序。
此刻的世界变得如此简单,简单到只是一棵树的事情,一群羊的事情,一些小黑猪的事情,还有在林子里找虫吃的母鸡与公鸡的事情。简单到日子只剩吃饭睡觉,劈柴烧炕,坐在冬日的暖阳里晒太阳。
(二)
在这个村庄里,我唯一能参与的事情是挖二芽菜,别的事情我只能远观感受。听到二芽菜这个名字时,我很好奇,它是什么菜呢?继而听到的解释是二茬菜。我依然在脑子里刻画不出它的模样,二芽,二茬只要和二有关,我会感兴趣,何况,二芽菜在我心里是谜一般的存在。
走进田间地头,大白菜看起来已经残年,我看不到欣欣向荣翠绿年轻的姿态。大部分的白菜已经收割完毕,余数不多的白菜依然站立在原地,等待有缘人把它揽入怀中,发挥它应有的价值。找到二芽菜,我蹲下去,仔细端详,它就是一簇碧绿的青菜,紧紧地簇拥在一起,仿佛在空旷的田野为了抵御冬日的寒风而抱团取暖。我手里拿着农人给的一把锋利的尖刀,看着这鲜活而年轻的生命却无从下手。
“拿来!半天也挖不了一个!撑袋子去!”有人说着从我手里顺走尖刀,我拾起来时备好的塑料袋,跟在后面。
当所有的袋子都装满,挖菜的刀子才到了我手里,我一只手拿着刀子,一只手触及碧绿的二芽菜,想分开它们,找到我要下手的根部。拨拉半天,我才找见一个有点粗壮的根系,尖刀顺下去,略微使劲,二芽菜轻而易举滚落在地,捡起来拿在手里,它长得极为不规则,不像青菜一样耸立着属于合拢的状态,二芽菜基本是散开长着,看似趴在地上顺势而为。找到第一个二芽菜的根不容易,剩下两个容易多了,轻轻拨开叶子,便明眼可见。
三个二芽菜被我装入袋中,我看见裸露在眼前的母系,心生悲凉。这个没有碗底粗快要腐烂的白菜根,略微高出土地三厘米左右,中间已经发黄变质,只在根系的边缘,生长出三个嫩绿的幼芽。曾经这个被人挖走白菜的根部,也是水分十足,残留的生命力孕育出新的生命,为了给予新生命养分,白菜根榨干了自己,枯萎了自己,只为这三个二芽菜长成碧绿喜人,等着我来收割,生命到此结束,实现了生命的价值与高贵。我不来收割,等待它的是犁地的铁器翻转着连根拔起,让它仰面朝天落入松软的泥土,干枯死亡,化泥成肥,融入大地。
初冬的村庄人很少,坐在村口晒太阳的两位老人、养猪人、牧羊人、拿着镰刀与哑巴媳妇争吵的男人。曾经这个村庄的欣欣向荣再也无法复制,年轻的村民扛着铁掀走在田间,孩童牵着牛走在夕阳里的景象已经遗失在的岁月里。而此刻的萧条应该与季节没有关系,来年漫山遍野的绚烂与温柔,也唤不醒村庄的人丁兴旺,热闹非凡。
(三)
这里应该是家畜的天堂,一群羊浩荡而来,仿佛走在人生最巅峰的道场,它们用傲娇的眼神打量路边的我,仿佛告知它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确实如此,在群羊面前,我只能步步后退,不敢侵占属于它的一分土地。欢快的猪,傲娇的鸡个个霸气侧漏,唯我独尊。
相比而言,猫喜欢独处,安静是它的属性。当然我只看见一只猫依偎在破旧的墙角晒太阳,我看向它的时候,它也在默默地看着我,和我一样认真。三胖不是这样的,三胖是一只城里的白猫,它习惯了人来人往,习惯了宠爱,它好像更渴望孤独,曾经的它漠视我的存在。而眼前这只黄色的猫,没有人关心它的存在,所以会迎着我的目光,与我对视。
不知是我柔情的关注还是阳光温暖了它浑身的毛发,这只猫不安静了。它张大嘴巴打个哈欠,继而伸出两个前爪,尽可能地伸向远处,蜷缩在一起的猫爪舒展开来,抓住地面,随即两个后爪向后延伸,本来蜷缩成圆形的身子在此刻拉成一个长条,尽可能地让阳光照进它身体的每一个毛囊,渗入每一个细胞,温暖体内那颗孤独的心。此刻的猫好像在做瑜伽,动作极其优美而到位。伸展完毕,它半躺着,伸出一只前爪,挠一挠它的耳朵,继而抹过它的脸颊,微闭着眼睛,仿佛梦中初醒的婴孩伸展着小手在自己脸上摩挲。
猫睁开眼睛,开始舔舐自己的毛发,从前爪到后背,由近及远,动作娴熟而老练,舔舐得仔细而专注。舔舐完毕,猫站起来,抖动一下浑身的毛发,地上的尘埃瞬间在阳光下飞舞起来,夹杂着脱落的毛发飘散在空气中。猫看一眼暖阳,再看一看我,重新安静下来,继而四仰八叉地躺着,四爪分开伸向天空,尾巴摆出一个大大的C形,肚皮上的肉倾泄在两侧,就这样瘫在大地上,接受着阳光一点一点渗入它的每一寸肌肤,连最潮湿的地方也不放过,尽情地舒展开来,享受阳光普照。
一阵犬吠声传来,激烈而疯狂,一只体型较大的狗被拴在木桩上,它所处的地方,离羊圈不远且地势明显高出很多。这只大狗犹如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浑身的皮毛看起来肮脏而没有形状,甚至于尾巴处好像多出了一片皮毛,跟着它的叫声呼扇着。它的疯狂来自于我们的到来,不敢直视这只看家狗,看似凶残的叫声是它的职责所在,看住这个家,看住这两圈羊群,不允许陌生人进入,是它今生唯一的使命。
顺着水泥路,我们拐进一条小石子路。张姐介绍,每年春天这里是花的海洋,而此刻的萧条让人很难想到花海。你看,路两边全是羊奶奶树,又是第一次听说羊奶奶树。自然知识匮乏的我,对于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充满了好奇。走近羊奶奶树,看着不像树,没有粗粗的树干,只是柔软的细枝伸展在我眼前,轻轻拉过来一个枝条,看见几朵细碎的小花苞,每一个小花苞像孪生姐妹一样紧紧地挤在一起。羊奶奶树结的果像山羊奶,所以故名为羊奶奶。原来从孕育花苞开始就是成双,结出的果才是一对。这种野生植物,形状像一棵小树,只能长到1.5米左右,喜欢阳光,植物的花期在11月份,长达好几个月,果期则在来年4月份。
路两边成片成片的羊奶奶树,来年的果子一定触手可及,美艳而诱人。这里是植物的家园,只要有一棵,长着长着就成林;只要有一株,长着长着就成片,唯有人类稀少。不愿迁移的人在这片土地上,只会越来越少,而植物则会越来越茂密。
冬日的村庄,在午后的阳光下,安宁而祥和,能搞出动静的一直是那只看家狗,群羊入圈安静下来,小黑猪撒欢的时间已过,被养猪人赶进猪圈。那只猫在暖阳下昏昏欲睡,公鸡与母鸡已经停止了刨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的在发呆,有的看似在调情,有的看似在生气。否则母鸡的头扭向别处,而公鸡的眼睛睁得溜圆,注视着这只倔强的母鸡。
一阵风吹过,男人收起镰刀走进屋子,屋里的黑暗很快抹去他的影子,或者此刻他已经坐上炕头,吃一锅旱烟,准备午睡。妇人还坐在墙角,看着对面的山头发呆,目光空洞,我们的路过再也提不起她的兴趣。大概是她的男人拿着镰刀把她逼到墙角,让她颜面尽失,伤心至极。牧羊人说男人总是在有人的时候显摆他的强大,女人对他只能臣服,多么愚昧低能的想法!
村口的这棵树,我认不出它是什么树。它的树根以及树干被枯黄的玉米杆簇拥着,只露出三分之一的树干。当然,即使它全部裸露在我眼前,我也认不出它,树上没有一枚叶子让我辨识出它的名字。这棵树的样子长得极为不规则,通体黝黑,树干发灰,一根略微粗壮的分支仿佛要离家出走,脱离主体,却被死死抓住永不放手,导致现在的它伸展在别处,长得一言难尽。尽管如此,也无大碍,这么突兀地伸展反而让这棵树看起来别具一格,此刻的萧条与干枯的枝丫,在苍穹之下依旧很唯美。与一棵树的告别,注定是无声的。
今日的傍晚,夕阳盛大而惊艳!天空所有的云彩浓厚地聚向落日,还有匆匆赶来零星的云彩只为加入热烈的送别。堆积在一起的云彩,如鱼鳞一般层层叠叠,如拥挤的羊群一样厚重,沾染着夕阳最后的色彩,泛着金,晕染着黄,在天空演绎着一场送别。夕阳走了,天空会寂寞吗?云彩会落泪吗?没有夕阳的天空会有群星璀璨,云彩的眼泪幻化成雨,在天与地间逍遥。
此刻天空所有的云彩都团聚在夕阳周围,夕阳热烈成魔,挂在天空的边缘,慢慢坠落。而我头顶的天空,干净如洗。这样的景致,难得一见。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深深处。
一次说走就走的出行,吹着初冬的风,冰冰凉凉,却让人感觉舒适。体会去太白挖二芽菜的乐趣,原来我的笑,依然可以一如从前,肆无忌惮;原来我的开心,依然想让天知道地知道,你知道。
此文刊于2025年《华原》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