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栎
四川作家袁竹的《地火长歌》在中国作家网“长篇连载”栏目发表后,犹如一道穿越时空的火光,照亮了新世纪四川文学中一个独特的创作维度:以三星堆文明为原点,在历史想象与工业现实之间架设起一座叙事的青铜甬道。当石油勘探的钻头凿入古蜀祭祀的土层,当青铜神树的纹路被破译为地质数据模型,这部作品不仅延续了四川文学深厚的地域书写传统,更以大胆的文明对话重构了“工业文学”的美学边界。
一、文明对话的青铜甬道:三星堆的文学转码
三星堆遗址的青铜文明以其诡谲的美学与未解的谜题,成为四川作家取之不尽的灵感矿藏。那些“高鼻深目、阔嘴大耳”的青铜面具,盘曲如宇宙模型的青铜神树,以及沉积着千年信息的象牙,构成了一个既真实又虚幻的符号系统。袁竹的创造性在于——将文物符号转化为叙事密码:
神树即井架:小说中青铜神树不仅是祭祀图腾,更是古蜀人开发的“采气装置”。神树枝干的螺旋纹路与现代石油勘探的地质数据惊人吻合,揭示古蜀人通过星图定位能源的技术智慧。这一设定颠覆了考古学解释,却赋予文物以科学史诗的浪漫。
象牙即信标:三星堆祭祀坑中“骨质疏松”的象牙(因焚烧、铜锈侵蚀与脱水脆化),在小说中成为跨越时空的文明信物。周若雪为守护记载地火秘密的象牙碎片牺牲,使脆弱的考古遗存转化为精神传承的血色象征。
纵目即勘探:青铜纵目面具的“千里眼”意象,被转译为李长河们洞察地层能源的勘探视野。古蜀人对地火的敬畏与现代人对能源的追寻,在此形成跨越三千年的精神共振。
这种转码不仅解蔽了三星堆“外星文明”的误读(陈显丹强调其属“中华文明奇葩”),更让青铜纹饰成为一部镌刻在金属上的《山海经》式能源图谱。
二、地火的双重隐喻:从神性祭祀到工业命脉
“地火”作为小说核心意象,在历史与现实维度燃烧出双重火焰:
祭祀之火:古蜀人通过精密青铜装置导引天然气燃烧,形成“地火”祭祀场景。那些扭曲面具在火光中的投影,实则是先民对能源的原始崇拜与技术驯化。
工业之火:现代石油勘探的钻探、测井、压裂技术,被小说视为古蜀能源智慧的隔世回响。当李长河发现三星堆青铜星图竟能解译含油地层构造,科学与巫术的边界在文明长河中溶解。
这种双重性使小说超越类型文学框架。周若雪与文物贩子在盗洞中的搏杀,表面是护宝的冒险叙事,深层则是守护国家能源命脉的隐喻;李长河背负父亲“地火会照亮这片土地”的遗言,将个体命运焊接在文明能源传承的链条上。当石油管道与祭祀坑的灰烬层在想象中叠印,“工业文学”的范畴被拓展为文明能量传递的宏大史诗。
三、蜀地书写的基因突变:工业与古蜀的叙事合金
四川文学自李劼人的大河小说至阿来的藏地史诗,始终以地域性为精神胎记。《地火长歌》的创新在于——将工业叙事熔铸进古蜀文明基因:
空间并置:德阳三星堆祭祀坑与川中石油钻井平台在小说中地理相邻、文明同源。古蜀人通过青铜神树采集天然气,现代人用钢制井架开采石油,形成跨越三千年的“能源地理学”图谱。
技术同构:小说揭示古蜀青铜器上的星图螺旋纹,实为记录地质参数的“原始云存储”。这种设定暗合考古发现——三星堆青铜矿料可能取自彭州龙门山脉,经湔江水路运输,暗示古蜀已具备资源勘探与物流的系统能力。
精神共振:主人公“使命传承”与古蜀祭祀的牺牲精神形成互文。周若雪之死宛如象牙投入火坑的当代重现,而李长河守护的数据芯片,正是新时代的“青铜祭器”。
当石油工人凝视青铜纵目面具的柱状眼球,看到的不是外星访客,而是头戴探矿镜的祖先工程师——这种叙事缝合,使四川文学的地域性获得科技考古学的厚重支撑。
四、工业文学的重构:从巷道矿难到文明长歌
《地火长歌》的工业书写,与四川文学中的“地火”谱系形成深刻对话:
刘慈欣的黑色寓言:在山西作家刘慈欣《地火》中,煤炭地下气化实验引发地狱式灾难:熔化的沥青路、喷涌的过热蒸汽、被地火驱赶的鼠群。这是对工业狂飙的冷峻预警。
梅方义的红色赞歌:煤矿题材《地火》塑造刘海洋“普罗米修斯般的殉道情怀”,他为矿工喝酒筹款、忍受诬告,将工业苦难升华为道德圣徒的受难。
袁竹的文明史诗:《地火长歌》跳出了“灾难-牺牲”的二元叙事,将石油勘探置于古蜀能源智慧延长线上。李长河的钻头不仅穿透白垩纪地层,更叩击着青铜时代的文明密码。
三星堆在此成为解码的关键。当考古学家困惑于祭祀坑内“火烧、砸碎、有序掩埋”的仪轨,小说将其解读为对能源秘密的守护仪式——古蜀人故意损毁神树,如同现代人加密地质数据。工业技术由此被赋予文明传承的神圣性。
五、文化遗产的当代表达:三星堆出圈的文学先声
在三星堆因考古直播、文创雪糕、电音神曲“出圈”之前,《地火长歌》已预演了文化遗产的叙事转生:
虚构考古学:袁竹将三星堆未解之谜转化为情节引擎。青铜神树为何碎成270余片,小说设计其核心部件记载“地火坐标”,因而被刻意毁坏。象牙为何“骨质疏松”因其承载的能源数据遭敌对势力争夺。
技术想象力:当学界争论三星堆青铜技术来源时,小说让古蜀匠人用失蜡法铸造“天然气流量调节阀”,使考古猜想获得工程学实感。
遗产精神化:主人公对青铜碎片的拼合,象征对文明碎片的当代重组。这与三星堆博物馆用虚拟技术复原文物形成虚实二重奏。
正是此类叙事实验,使象牙不再是实验室里需“绷带包裹”的脆弱遗存,而成为文明基因的双螺旋结构——一端缠绕古蜀人的智慧,一端连接现代人的探索。
结语:长歌未央的文明炬火
袁竹的《地火长歌》如同一株嫁接在三星堆神树上的当代文学枝干:根系深扎古蜀的能源智慧,枝叶舒展为工业勘探的钢架,结出的果实则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生动印证。当李长河在小说终章点燃现代气井,跃动的火焰中依稀可见三千年前祭祀地火的影子——两种火光照亮同一片“天府之国”的土地,也照见四川文学在新世纪的磅礴可能。
在考古学家仍苦寻巴蜀文字时,四川作家已用青铜、石油与血性书写了一部关于文明传承的象形史诗。如果说三星堆证实了中华文明“满天星斗”的起源格局,那么《地火长歌》则证明:当文学的火把投入历史的坑道,那些被掩埋的文明密码,终将在叙事中重燃为照亮未来的地火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