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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泽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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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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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寻梅

雪是昨夜子时落下的。

我裹着灰鼠皮斗篷踏出山门时,天地间正飘着细盐似的雪粒。青石阶早已铺成素缎,晨光从云翳间漏下来,照得阶前两行足迹泛着莹蓝。那是前朝僧侣用芒鞋量出的山路,此刻却像宣纸上的墨痕,引着我往更深的白里走去。

山道转过第七个弯时,忽见几点朱砂缀在雪幕中。紧走几步,枝桠间竟垂着指甲盖大小的红梅,花瓣裹着冰晶,像少女耳垂上冻住的珊瑚坠子。刚要折枝,身后传来竹杖点雪的脆响:"后生,折梅要等雪化三分。"

老者裹着褪色的靛蓝棉袍,药锄上沾着新鲜的雪泥。他说话时呵出的白气与山岚交融,眉睫上的霜花簌簌地落。见我愣怔,枯枝似的手指往东边一指:"翻过鹰嘴崖,有片野梅林。"

我们踏着没膝的积雪往东行。老者的药篓里飘出艾草香,混着远处若有若无的梅香,在凛冽中酿出奇异的暖意。转过断崖的刹那,千树红云撞入眼帘——整片向阳坡上,野梅正开得惊心动魄。积雪压得枝条低垂,可那些朱红的花朵偏偏昂着头,像是要把四十年前的春天都喊醒。

"民国二十七年冬,比这雪还厚。"老者解下葫芦抿了口酒,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我在鹰嘴崖采石斛,听见崖底有人哼小曲儿。"他的目光穿过梅枝,落在某片虚空中。那天他拽着山藤滑下三十丈峭壁,却在覆雪的石缝里发现个穿月白夹袄的姑娘。她的绣鞋陷在雪里,发间别着朵半冻的绿萼梅。

姑娘自称梅仙,是山下戏班的刀马旦。班主逼她给日本人唱堂会,她连夜逃进深山。老者在岩洞里生了堆火,看她在跃动的光影里甩水袖。洞外北风卷着雪片呼啸,她却唱起《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后来每落大雪,梅仙总会在梅林煮茶。她有个白铜小炉,专收梅上雪。某日煎茶时,她忽然说:"等仗打完,我要在这梅林里搭戏台。"老者记得她说这话时,炉火正映红了她鬓角的梅花簪,簪头那颗珍珠颤巍巍的,像将坠未坠的泪。

腊月廿三,膏药旗插上了县城门楼。梅仙把戏班行头埋进梅林,带着十几个伤员往深山里撤。那夜雪下得绵密,她在最粗的梅树下刨出个地窖。伤员们高烧说着胡话,她就把积雪团成冰帕子,挨个儿敷在他们额上。

天将明时,枪声撕破了雪幕。梅仙把最后半壶梅花雪塞给老者:"带他们从鹰嘴崖走。"自己却往反方向跑去,大红斗篷在雪地里拖出血色的痕。老者背着伤员爬上崖顶时,听见林子里传来《穆桂英挂帅》的唱词,混着零星的枪响,惊起满山栖鸟。

"开春雪化时,我在这棵梅树下找到她的簪子。"老者摩挲着虬结的树干,树皮上凝着琥珀色的松脂,"那天漫山野梅突然全开了,红得像是要烧穿整座山。"

暮色漫上来时,老者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剥开,是半块风干的梅花糕。四十年的时光把糕点啃得只剩轮廓,可那抹胭脂红依然鲜艳如初。"她总说等太平了,要教我画梅。"老者把糕点掰碎撒在树根,"你看这些梅树,根都扎在往年的雪里。"

我在梅林待到月上中天。积雪开始泛出幽蓝,而那些白日里灼灼的红梅,此刻竟显出墨色。风过时,满林簌簌作响,像是谁在轻轻抖开褪色的戏服。忽见最西边的梅枝无风自动,一朵红梅飘飘摇坠落进雪堆,溅起的雪沫在空中凝成个模糊的水袖姿势。

下山西时,老者执意送我半里。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斜斜地印在雪地上,仿佛一道陈年的墨渍。转过山坳前回望,但见他仍拄着竹杖立在梅树下,蓝布袍子与夜色渐渐融成一体,唯有鬓间那点白,与枝头残雪再难分清。

今年惊蛰那日,樵夫在鹰嘴崖下发现老者靠着梅树安眠。他们说那树今年花开得格外早,老根处生着簇新枝,花苞殷红如血。我带着当年未完的《踏雪寻梅图》上山,见满地落红中,有两只蓝尾鹊正在啄食雪下的梅子。它们的影子投在画纸上,恰似四十年前某个雪夜,月光为两个倚梅的身影描就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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