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百合花开,亲人不再……
春分那日,寒意尚未被泥土完全吸收,窗棂上凝着薄薄一层水汽,模糊了庭院初萌的绿意。青瓷花盆前,瘦削的身体,不停晃动,是母亲,她小心端着那盆泥土,那盆混合了旧年陈土和新鲜基质的泥土。她那手臂,抖得厉害,像狂风中挣扎的枯枝。她将那些失手打碎的瓷碗片,一片一片耐心铺在盆底,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拼合时光脆薄的残片。她捏起一枚鳞茎,托在掌心,递给了我。鳞茎冰凉、肥厚,裹着层淡紫的包衣,沾着母亲因化疗而脱落的细小皮屑。“芽点要朝上,小心点,像捧着婴儿的脑袋。”她喉头滚动,声音里裹着止疼片化不开的苦涩药味。她固执地要用水苔紧紧包裹好每一枚鳞茎的根须,说这样能锁住最后的水分。可当我转身,却瞥见她伏在洗手池边无声地呕吐,指缝间垂落的银丝混着血水,在昏暗的灯光下,竟比水苔上凝结的露珠更刺目地晶莹。
“等它们开了花,妈给你熬百合莲子酱,清心败火。”她抚摸着空空的花盆沿口,仿佛那里已盛开着芬芳。窗台上,七个不同颜色的药瓶排成微缩的北斗七星,投下的阴影在苍白床单上蔓延,比她蜷缩的身体更为庞大。我默默计算着止痛药效消退的间隔,准时为花盆浇上清水。日子在药瓶的开启闭合与花盆的湿润干涸间流逝,我渐渐发现,母亲衰微的生命刻度,竟与那盆中百合悄然拔节的曲线,在同一个隐秘而忧伤的节拍上共振。
五月初,第一株青绿的花茎终于倔强地顶破表土,分明是一柄指向春天的微小的矛。那时,母亲已虚弱得无法自行翻身。她总让我将病床摇向窗边,浑浊的目光努力穿透窗玻璃,投向庭院角落那盆百合。“看,又冒头了……再长三寸,就能开花。”她喃喃着,眼睛却望着床头吊瓶里匀速上升的气泡,仿佛在丈量自己体内那正一点一滴流走的、所剩无几的光阴。我忍不住偷偷剪下庭院里初绽的第一枝花苞,插进盛水的玻璃瓶,悄悄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她吃力地侧过头,目光久久停驻在那抹脆弱的新白上,许久才轻轻叹息,气息微弱:“该开在枝头的……别委屈在瓶子里。”那叹息如一片羽毛,却重重落在我心上。
七月,天空像一个忽然被撕裂的巨大水囊,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我冲进庭院,雨点砸在脸上生疼,泥土溅上裤脚。当我护着抢救回来的百合盆浑身湿透地回到屋里,母亲正对着那株花发呆。雨水浸泡过的花瓣边缘,透出一种不祥的铁锈般的暗褐色,竟与她手背上因凝血不畅而蔓延的淤青惊人地相似。“不碍事,”她突然开口,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飘忽,“心没烂,就能活。”这话像是对花的安慰,又像是对自己渺茫希冀的固执坚守。
仲夏将尽时,监护仪尖锐的报警声如同不祥的鸟鸣,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频繁地响起。凌晨两点四十七分,母亲竟从昏沉中短暂地清醒过来。她示意我扶她坐起,枯瘦的手臂指向窗边那盆在风雨中幸存的花。“来……让我摸摸。”我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身体,她的指尖触碰到冰凉湿润的花茎,那纤细的绿茎在窗外渗入的月光下微微颤动。清冷的月光流淌过她嶙峋的脊背,在床单上投下一个弯曲的、孱弱的影子,竟与窗台上那株百合摇曳的姿态如出一辙。“记住球茎分裂的角度……”她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教我如何用锋利的刀片切分那饱满的块茎,“鳞片里面……有花香发酵的味道。”床头柜上的止痛泵发出极富规律的轻微滴答声,像一只无形的砂漏,无声地计量着花草的生命,也计量着她残存的呼吸。
天光熹微时,她的意识开始游离,口中溢出一些破碎的、无法连贯的呓语:“西边……第三丛……撒鱼骨粉……”“白杨……蛀虫……要用牛奶擦……”我握着她枯叶般单薄的手,慌乱地在纸上记下这些零星的词句,犹如在收集她灵魂散落的碎片。突然,我的指尖在她布满褶皱的掌心触碰到一点异常坚硬的凸起——那是二十年粉笔生涯在她拇指与食指间烙下的、再也无法消退的厚茧。这曾经紧握红笔批阅无数作业的痕迹,此刻,竟成了她与窗外风雨百合进行最后告别的、无人能解的密码。阳光渐盛,她吃力地要求拉上厚重的窗帘:“百合……见不得强光。”可她自己,分明正在这世间最明亮也最残忍的时光里,不可挽回地加速枯萎。那些因虚弱而无法完全睁开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轮廓竟像极了百合花瓣上深色的脉络。后来,每当我撕开百合花苞外裹的叶片,指尖拂过那些清晰的叶脉,仿佛都能看见母亲病榻上欲言又止、最终归于沉默的唇形。
白露前夜,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台风裹挟着千军万马般的呼啸扑来,竟将庭院里临时遮盖百合的防雨布狠狠撕扯掀飞!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浓黑的夜幕,瞬间照亮了母亲骤然睁大的眼睛,浑浊的眼底映着窗外的电光:“花……我的花!”嘶哑的呼喊被紧随而来的惊雷粗暴地碾碎。我来不及多想,一头撞进狂暴的风雨。雨水像鞭子抽打在身上,密集得令人窒息。我扑到花盆边,用整个身体作为盾牌,死死护住那几株在狂风中剧烈摇摆、眼看就要折断的花茎。就在这弓身护花的瞬间,一个被岁月尘封的画面如同闪电般劈开记忆的黑暗——二十年前,小学放学铃响过不久,校门口刺耳的刹车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一辆失控的自行车向我冲来,千钧一发之际,是母亲像一道闪电般从人群中扑出,将我紧紧护在怀里……碎玻璃在她单薄的背上瞬间迸开,洇开的鲜血在她浅色的衣衫上迅速绽放,那一刻的惊心动魄,竟与她背上绽开的血色“花朵”如此相似。原来,这守护的姿态早已刻入骨血,在风雨如磐的今夜,由我笨拙地复刻。
当我浑身泥泞、双手紧紧护着沾满黑泥的花盆冲回病房时,母亲已说不出完整的字句。各种管线缠绕着她的手臂,氧气面罩覆盖了大半张脸。她急促地喘息着,唯一能动的几根手指,却固执地、颤抖地指向窗外庭院的方向。我立刻将那个沾满泥浆的花盆捧到她的床边。她艰难地抬起那只被输液针头和监护夹束缚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轻柔地抚过那湿漉漉、沾着泥土的花茎,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安抚一个饱受惊吓、终于回到母亲怀抱的孩子。这位曾以锦绣文章引导三百学子叩开大学之门的语文老师,生命最后的篇章里,所有华丽的修辞都黯然褪色,只剩下对一个脆弱生命的、近乎宗教般的凝视。
就在破晓前最浓重的黑暗里,最大的那朵纯白百合,承载了太多雨水与悲伤,终于不堪重负,无声地坠落。几乎在同一时刻,病床上母亲紧闭的眼睫剧烈颤动了一下,猛地睁开!她的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照出那朵洁白的花朵在晨光熹微中旋转、下坠的轨迹,像一个慢镜头,凝固了生与死的交接。我哭着扑过去,拾起那朵跌落的花,颤抖着放进她摊开的掌心。那掌心,曾经托起过新生的我,曾经批阅过无数青春的答卷。然而,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一丝奇异的、解脱般的微笑浮现在她毫无血色的唇边,随即被永恒的平静取代。那个画面从此镌刻在我生命的底片上:晨曦微光穿透窗棂,母亲摊开的手掌如同纯白无瑕的祭坛,那朵坠落的百合安静地栖息其上——一次凋零的结束,竟成了另一场更为圣洁、更为永恒的绽放的序章。
又一个冬天过去。早晨除雪时,铁锹无意间碰响了角落一只深埋的青瓷罐,发出沉闷悠远的回响。拂去罐口经年的积雪与尘土,小心掀开盖子——里面盛着的,正是二十年前母亲亲手埋下的那枚最初的母球。它早已完成了使命,在黑暗温暖的泥土里彻底化作了滋养后代的春泥。而在它牺牲的怀抱之上,七枚饱满圆润、裹着淡紫包衣的新生鳞茎,正生机勃勃地簇拥着,蓄势待发,如同大地孕育的珍珠。这景象让我心头猛地一震,瞬间被拉回母亲火化那天的清晨。焚化炉巨大的烟囱口,有灰白色的烟尘袅袅升腾,在澄澈的碧空里久久盘桓、伸展,久久不愿散去,最终幻化成无数只拖着长长光尾的灰蝶,执着地、成群结队地飞向高远而不可知的晴空深处——那告别的方式,竟与眼前这罐中生命的接力如此神似,悲怆又壮丽。
庭院里,去年栽下的那几株野百合,经历了酷暑严冬,又蹿高了尺余。我跪在初春湿冷坚硬的石板上为它们松土,指尖忽然触碰到一点异样的柔韧。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的枯叶和泥土,一颗淡绿娇嫩的花苞赫然显露!它紧紧地包裹着自己,像一枚羞涩的玉石,蕴含着即将破壳而出的巨大力量。恰在此时,一阵风掠过远处那片苍郁的松林,松涛声由远及近,风中竟奇异地带上了母亲生前惯用的护手霜气息——清冽的小苍兰前调,混合着沉稳温暖的雪松木质尾调。这熟悉到令人心颤的味道,此刻与庭院里初生的百合那清幽微甜的香气交织缠绕,浑然一体,不分彼此。
一颗饱满的蜜桃不知何时被风摇落,从枝头滚下,“啪”地一声,正巧砸在庭院西墙角那丛被称为“圣母百合”的花叶上,鲜红的汁液四溅,在翠绿的叶片上涂抹开一片狼藉又生动的“冬”字痕迹。这丛花有个母亲当年随口起的、被她自己笑称为“俗气”的名字——“兰李”。她曾半开玩笑地说:“兰是雅,李是俗,凑一块儿,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如今,这俗气的名字,连同那颗摔碎的桃子留下的印记,在摇曳的花影与斑驳的日光里,竟被赋予了某种宿命般的、带着泥土芬芳的诗意。我下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个随身多年的小银盒,它曾经装满维系母亲生命的白色药片,如今里面盛放的,是饱满坚实的百合种子,一粒粒,沉甸甸的,如同黑色的希望。
黄昏时分,天空飘起了奇异的太阳雨。细密的雨丝斜斜落下,被西沉的阳光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箔,温柔地冲刷着西墙角那丛“圣母百合”的根部。雨水带走浮土,露出了泥土下盘根错节、纵横交错的匍匐茎。这些在地下默默延伸、顽强探索的白色“血管”,如同大地深处隐秘的根系网络,正悄然无声地编织着我们家族生命之树新的年轮。站在雨中,望着这泥土下蓬勃的生机,一个迟来的领悟如同这温润的雨水般注满心田:死亡从来不是乐章末尾那个戛然而止、令人心悸的休止符;它是土壤深处球茎的裂变,是根系在黑暗中坚韧的延伸,是生命以另一种形态在时间的长河里奏响的、更为深沉绵长的圆音,循环往复,永不止息。
暮色四合,如一块巨大的深蓝绒布缓缓覆盖庭院。我安静地守在一旁,看着今年第一朵盛开的百合,在渐浓的夜色里,开始了它生命里第一次的闭合。那洁白的花瓣,一片,又一片,带着露水的微凉,带着对阳光的眷恋,缓慢而温柔地收拢、聚拢。最终合拢的弧度,是那样优雅而忧伤的一个半圆,像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缺憾——恰如母亲在生命终点,留给我的那个未能完成、却已用尽了她全部力气的、永恒的拥抱轮廓。
母亲离世第五年,庭院里的百合已从当年青瓷盆里的几株,繁衍成一片小小的花海。每个深秋,当我蹲在泥土旁,小心地挖出成熟的球茎,准备分株移栽时,指尖触碰到那饱满鳞片因成熟而自然裂开的瞬间,我总会屏息凝神。泥土深处,仿佛真的有细碎而古老的私语传来,那是根系在黑暗中的交谈,是落叶在腐殖层里的叹息,抑或是大地本身永恒的呼吸?那些母亲在病榻上未能说完的故事,那些她眼中曾闪烁却最终熄灭的期许,那些她来不及传授的人生道理,如今都不再是遗落的谜题。它们清晰地写在了每一个微凉的清晨——凝结在百合叶尖那颗圆润剔透、折射着整个世界的露珠上;它们镌刻在每一颗子房悄然膨大、孕育新生命的隐秘轨迹里;它们更深深烙印在年复一年,那些在春寒料峭中,以微小却不可阻挡的力量顶开冻土、向着阳光伸展的新芽之上——那是生命本身最朴素、最坚韧的宣言。
那一夜,我竟清晰地梦见她。她就站在那片盛放的百合花丛深处,素色的衣衫与洁白的花瓣在流动的月光下浑然一体,分不清哪是衣袂,哪是花瓣。她的白发在月色里流淌着柔和的光泽,与整片花海一同荡漾,仿佛自己也化作了这片月光的一部分。醒来时,心头那份温润的悸动尚未平息。我起身推开窗,夜露未晞,庭院里沾着晶莹水珠的百合花们,在微凉的晨风中,正向着我窗棂的方向,轻轻摇曳,频频颔首,如同一种无声却默契的致意。风穿过花叶的间隙,带来远处松林的气息,也带来一句清晰得恍如昨日的叮嘱,跨越二十年的时光尘埃,再次拂过耳畔:“斜着切根……伤口要平,愈合才快……”那声音温柔而笃定,好似她从未离开,只是融入了这庭院里的每一缕花香、每一寸泥土,以及每一个需要她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