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你当家不当家,及至当家乱如麻。早起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从古至今,不管人类的饮食文化如何变幻发展,酱在中国百姓餐桌上的地位都从未有过衰减。
小时候,我家里每年都会酿黄豆酱。先将黄豆去除杂质,用清水浸泡发胀,蒸熟碾成糊状,再将豆料铺平晾在席子上,酦酵出深黄的菌丝后,倒入半人高的酱缸里,加入盐、生姜、八角、小茴香等调料拌匀,末了用厚厚的纱布封住缸口,压上一块青石板,或盖上一口破边的大锅,晒个把月便能吃了。
酱者,百味之将帅,帅百味而行。无论是蘸、焖、蒸、炒、拌,酱的味道一直是其他调味品无可替代的,人们甚至研究出专属于酱的烹调方法——酱烧,酱烧茄子、酱烧排骨、酱烧豆腐……无论何种食材,只要沾上“酱烧”二字,总能给人一种色香味美之感。即便只用黄瓜、萝卜等生蘸而食,酱的味道也永远独树一帜,其味无穷。
在我老家有“小葱蘸酱,越吃越胖”的说法。将新嫩的小葱洗去泥土,就可以端盘上桌了。拿起一根对折两次,使葱白和翠叶并身而立,蘸上新酿的黄豆酱,咬一口,葱白的清甜和葱叶的微辛,混着酱的豆香与酯香,味道直抵心魂,颇为下饭。
家里酿的酱味重且咸,除了下饭的考量外,还要耐储存。若是封护得好,酱可吃一年不腐。于是每年夏天,四邻八舍都会展开一场“酱缸保卫战”。
北方夏季多阵雨,且毫无征兆,前一秒晴天碧日,后一秒风一吹,雨点就打下来了。而酱自知在餐桌上身份贵重,便愈发娇气起来,天晴时要打开酱缸透气,避免二次酦酵,雨天时又要严密封好,倘若落进去一滴雨水,那么整缸酱都没法吃了。父母农忙时,盖酱缸的重任则会落到孩子身上。这可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孩子们一刻也不敢放松,上课都不打瞌睡了,溜着眼睛往教室外面瞧。若是厚重的云将太阳遮住,孩子们的心都会跟着阴起来,直到云朵飘走,吊到嗓子眼里的小心脏才能勉强往下落一落。如果真碰到阴雨天,半个班的人都要请假回家盖酱缸。
从老师允假的那一刻起,孩子们的脚上就像是安上了风火轮,蹿出一溜火星子。那时学校建在村子里,像我这种住学校对门的,十秒钟就能到家,稍远的若是跑快些,七八分钟也够了。盖好酱缸的我们如同打了胜仗的将军,漫天的风雨再盛气凌人,也不过是我们的手下败将!
返回学校时,我们还不忘给外村的同学多带把雨伞,免得他们淋雨回家。接受了雨伞的同学总会在隔天带颗果冻,或是糖果瓜子之类的小零食,予以回馈。有一次,我那位傻愣愣的男同桌从兜里掏出两只油乎乎的炸蚂蚱,献宝一般捧到我面前说:“你尝尝,可香了!”我试着吃了一个,然后——这辈子都不想再吃了。
这些都是酱赐予我们的时光,在那个清苦的年岁里,只要有酱在,家常的日子总能翻出新的浪花来,生活也有滋有味。
如今人们已经很少做酱了,工业流水线产出来的酱用料不讲究,水质也欠佳,甚至用烘烤代替暴晒,早已没了酱的原汁原味。因为酱顶出味的东西,恰恰是阳光、空气和时间,是酿酱时的辛劳和用心,是藏在有滋有味的岁月中,那无穷无尽、水远山长的人间风景……
文章发表于《咸阳日报》2024年7月18日第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