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屋后的那棵山楂树,已经好几年不结果子了。它老了,树皮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养分,皲裂粗糙得让人心生疼,干瘪的褶皱里,道道蜿蜒着生命走向败落的痕迹。
山楂树的主人是我家邻居,按辈分我得喊她“雁姑姑”。雁姑姑比我母亲小不了几岁,却从不上班,也不谈恋爱,整天在家里闲来逛去,鲜少见她出门。年幼的我曾问过她:“雁姑姑,你为什么不结婚也不生孩子呀?”她没有回答,只是原本闪光的眼神忽然暗了一下,像电压不稳的灯泡,黯淡过后,又迅速恢复了往日的亮光。
我父母工作忙,我大部分的童年时光都是和雁姑姑一起度过的。我们喜欢在山楂树下放一把躺椅,一大一小两个人窝在一起,听收音机里袁阔成讲《封神演义》;会在附近捉迷藏,或是捡两根树枝做筷子,将山楂树上的虫子夹下来喂鸡。初冬时节,山楂果刚被摘下,雁姑姑将又大又圆的果子一颗颗挑出来送给我。父母无暇帮我倒腾这些吃食,我只好将山楂果洗净,蘸着白糖生吃。雁姑姑知道后,便隔三岔五给我做些糖葫芦、山楂羹、山楂罐头送来。
一次,我去找雁姑姑玩,见她正皱着脸,在喝一碗乌黑的苦汤药。她压着嗓子将最后一口药咽下,又“咕咚咕咚”地灌了半缸子水,再从白底蓝花的搪瓷碗里捏了块糖渍山楂丢进嘴里,缩在一起的五官才渐渐舒展开来。“你生病了吗?”我问。她笑着点头,顺手也往我嘴里塞了块山楂。我嚼着山楂继续咕哝着问:“什么时候好?”她想了想说:“那棵山楂树送给你了。”当时,我并不懂其中的含义,只觉得嘴里的山楂似乎糖渍多了些,甜得有些发苦。
没过几天,一辆救护车将雁姑姑拉走了。母亲说:“雁姑姑有白血病,最近恶化了,要去医院治疗。”那段时间,我常去山楂树下等雁姑姑回来。我从枝头挂满白雪等到抽出嫩芽,从绿叶遮蔽下的不起眼的白色山楂花,等到耀眼的红果挂满枝头,又等到它们红得快要烂掉。
当第一颗果子落在地上时,雁姑姑终于回来了。可她的身后坠着一片惊天动地的哭声,惊走了栖在山楂树上的麻雀。我一抬头,恍惚觉得满树的山楂果犹如一团烈烈燃烧的火焰,正舔舐着乌青的黄昏,摧枯拉朽地蔓延到天边,顷刻间,狠狠地灼伤了我的眼。
雁姑姑的人生就像这棵山楂树,曾在寒冬孕育,在春天开花,熬过了酷暑,于秋日凝成了酸甜的果子。只是满树的果子蛀了虫,注定会成为酸甜之后的碎渣,那是被疾病咀嚼过后的碎渣,支离破碎地摔落在地上,凌乱得让人看不清她的一生。
许多年后,我在租住的小区里偶然发现一棵山楂树,便又想起了曾坐在树下的雁姑姑。童年的山楂树早已老去,眼前的山楂树正值繁茂,它在温柔的风里摇呀摇,一年又一年开花,结果,红灿灿一片。我忍不住伸手摘下了一颗果子,还未入口,嘴里便已有了酸和甜。
时间流转,四季轮回,风追着云跑,从未停下脚步,那些被风吹散的往事,山楂树记得,我也记得……
文章发表于《长春日报》2025年3月22日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