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总来得猝不及防。傍晚在厨房炖萝卜,燃气灶的火苗舔着锅底,忽然有一缕似曾相识的焦香飘进鼻腔 —— 不是煤气的锐利,也不是油烟的厚重,倒像极了故乡老槐树下,奶奶用柴灶焖饭时,从灶膛里漫出来的暖香。
我握着锅铲的手顿在半空,窗外的车鸣声突然远了,眼前竟漫起一层白雾,恍惚间又站在了那棵粗可合抱的老槐树下。
那棵槐树长在村口的晒谷场边,树干上爬满了青苔,枝桠斜斜地探过矮墙,把半个院子都罩在浓荫里。每年五月,细碎的槐花开得满树雪白,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像下了场温柔的雪。我总爱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仰着头看槐花落在头发上、肩膀上,奶奶会拿着竹筛子站在树旁,轻轻摇晃枝桠,让槐花掉进筛子里,筛去细碎的叶子,留下满筛的清甜。
“丫头,别老仰头,小心脖子酸。”
奶奶的声音混着槐花香飘过来,她的手上沾着面粉,刚从厨房出来,要做槐花饭。她把槐花倒进温水里泡软,沥干水分和糯米拌在一起,再撒点盐和猪油,放进蒸笼里蒸。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我蹲在旁边添柴,看火苗映着奶奶的白发,听她讲以前的事:“你爷爷年轻时,总在这槐树下给你爸讲故事,一讲就是一下午……”
蒸好的槐花饭冒着热气,掀开蒸笼盖的瞬间,槐香混着米香扑面而来,我迫不及待捏起一团塞进嘴里,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那是我这辈子再也没寻到过的香。
后来我到城里读书,再后来留在异乡工作,每年五月都会去超市买袋装的槐花干,试着做槐花饭。可无论怎么调整火候,怎么增减调料,蒸出来的饭总少点什么。直到去年清明回家,才发现老槐树不在了 —— 村口修水泥路,树被锯了,只留下一圈光秃秃的树桩。
我摸着树桩上粗糙的纹路,忽然明白,少的不是槐花,是槐树下的风,是奶奶的唠叨,是灶膛里的柴火声,是故乡独有的温度。
前几天母亲打电话来,信号不太好,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点沙哑:“丫头,最近降温了,记得加衣服。家里的橘子熟了,我给你留了一筐,等你过年回来吃。” 电话那头传来邻居张婶的声音,问母亲要不要一起去赶集,还有大黄狗的叫声,隐约还有卖豆腐的梆子声 —— 那些熟悉的乡音,像一根细细的线,一头系着我,一头系着故乡的村口。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傍晚站在村口喊我回家吃饭,她的声音穿过巷子,越过槐树,带着饭香飘到我耳边,我听见了就会蹦蹦跳跳地往回跑,知道家里有热乎的饭菜在等我。
在异乡待得久了,也能听懂这里的方言,能和摊主讨价还价,能和同事笑着聊天,可总觉得隔着一层。
上次在菜市场买青菜,摊主是个中年男人,操着一口生硬的普通话,我问他青菜新不新鲜,他说 “新鲜得很”,可我却想起故乡的菜市场,王大爷卖的青菜上还带着露水,他会笑着说:“丫头,这是今早刚割的,你妈昨天还来买过呢。” 那样的亲切,那样的熟稔,在异乡再也没有过。
周末去公园散步,看见有人在草坪上放风筝,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爷爷去田里放风筝的场景。那时候的田埂软软的,踩在上面能陷下去一点,泥土的腥味混着麦香飘过来,爷爷牵着我的手,把风筝线交给我,说:“放高点,让风筝飞到天上去,就能看见远方了。” 我扯着风筝线跑,看风筝在蓝天上飘,爷爷坐在田埂上笑,手里拿着麦穗,偶尔搓一粒麦子放进嘴里。现在的我,也成了“远方”的人,却再也没见过那样蓝的天,那样软的田埂,那样香的麦香。
晚上躺在床上,窗外的车流声一直不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故乡的夜晚。
故乡的夜晚很静,只有虫鸣和狗叫,星星特别亮,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我会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听奶奶讲星星的故事,看萤火虫在槐树下飞,风一吹,槐树叶沙沙响,像在唱摇篮曲。而在异乡,我只能看着天花板,听着陌生的声音,想念故乡的星空,想念故乡的风,想念故乡的一草一木。
有人说,乡愁是一杯浓酒,越陈越香。可我觉得,乡愁是藏在心底的槐香,是母亲的唠叨,是故乡的泥土,是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它不会随着时间变淡,反而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比如一缕相似的香,一句熟悉的话,就突然冒出来,噬咬着我的心,让我想起自己从哪里来,想起远方还有一个家在等我。
或许,漂泊的意义就在于此 —— 因为有了故乡的牵挂,我们才能在异乡勇敢地往前走;因为有了乡愁的温暖,我们才能在风雨中不迷失方向。
那棵老槐树,虽然不在了,可它的根还在故乡的泥土里,我的根,也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