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傍晚的海风从滩涂漫过来，绕着山脚转了个圈，才轻轻扑在我脸上。风里带着咸腥的潮气，混着远处渔火的暖光，倒让这山陆间的空隙都填了情思，一圈圈在谷里绕，不肯散，就像那年你在礁石边喊我，声音先被风揉软了，才落进我耳朵里。你赤着脚踩在沙滩上，浪花漫过脚踝时，你会笑着往我这边躲，说海水凉得像碎冰。那时候我总觉得，海风拂过山陆的委婉，全是为了把你送到我身边，连山间的雾气都带着甜。

后来有段日子，我总在夜里往城郭外走。朦月挂在檐角，把青石板路照得泛着淡白的光，像撒了一层细盐。月光唤醒了暮晚的城，商铺的幌子还垂在风里，却没了白日的热闹，只有卖馄饨的摊子飘着热气，在夜里晕出一小片暖。我曾和你在这样的夜里走，你攥着我的手，说“你看月亮多乖，跟着我们走”，还会指着城墙上的砖缝，说里面藏着去年的蝉蜕。如今我一个人走，月亮还是那样朦朦胧胧，可城郭的影子落在地上，倒显得我格外孤单。风穿过街巷时，带着老槐树的叶子响，像你当初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散在暗夜里。

最难忘是看夕阳。你总说，夕阳是深海之上的日落，却是深海之下的日出。

那年夏天，我们坐在崖边，看着太阳一点点沉进海里，把海水染成橘红，连远处的云都像烧起来了。你靠在我肩上，说 “这样的日落，要是能看一辈子就好了”。我当时没说话，只把你搂得紧些 。那时候的爱意多真切啊，像夕阳一样热烈，连影子都要黏在一起。

可后来呢？后来我再去那崖边，夕阳还是那样落进海里，可深海之下的日出，我再也没等到。

风里没了你的温度，连橘红的海水都透着凉，倒让我想起你说的“爱如昨日之火绚烂，恨如今日之雪凄寒”，原来热烈过后，真的会有这样刺骨的冷。

有次夜里看星星，突然见着慧尾划过天空，拖着长长的光，像谁在黑夜里撒了把碎金。我想起当初和你在屋顶看星星，你指着最亮的那颗，说那是慧星，要许个愿。你闭着眼睛的模样，睫毛在月光下投出小影子，我当时觉得，心动就该是这样，像慧尾划过宇宙的炙热，哪怕只有一瞬，也够记一辈子。可现在呢？慧尾还是会划过夜空，可我再也没了许愿的念头，只剩下心动过后的空荡，在黑暗里慢慢熬。

前几日去海边，潮水漫上来时，我突然想起你说的“你的眼睛，是我逃不出的海”。

当初看你的眼睛，总觉得里面有星光，有海浪，连笑起来的时候，都像海水在轻轻晃。我曾以为，我能在这海里待一辈子，可后来你走了，这海就成了困住我的地方。波光粼粼的时候，是爱意苏醒的时刻，可风一吹，浪就翻起来，把回忆都搅得乱七八糟。我想逃，可每次走到海边，还是会忍不住停下。你的眼睛，早就成了我心里的海，怎么逃都逃不出去。

白昼将夜的深沉藏做阴影，就像我把对你的恨，藏在思念里。有段日子，我恨你走得那样决绝，恨你把当初的话都忘了，恨山峦崩坏时，你没回头看我一眼。

可后来在你常去的茶馆，我看见窗台上的晚星，突然就想起你曾说“在我眸中觅一只侥幸漏网的晚星”。那时候你的眼睛亮得很，晚星都藏在里面。现在我再看自己的眼睛，只剩一片空茫，连晚星的影子都没有了。

爱你的时候，我真的把月亮嚼碎了扔进酒杯，看着你吞进胃里，以为这样就能把你留在身边。那时候春风里带着柳芽味，你攥着风说“春天在我手里”，蝴蝶在灿阳里飞，连空气都是甜的。

可弃你的时候，落雪飘零，落日躲在大海背后抽泣，我一个人在雪地里走，脚印很快被盖住，像我们的过往，慢慢被埋在时光里。

如今海风又拂过山陆，朦月依旧唤醒城郭，只是我身边没了你。爱如昨日之火，恨如今日之雪，可火灭了有灰烬，雪化了有痕迹，就像你在我心里，走了这么久，还是没散去。

那天我又在崖边看夕阳，突然觉得，深海之下的日出，或许不是没出现，只是被我藏在了山海情思里，等着某一天，被风再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