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黄昏总裹着粘稠的风,像浸了蜜的棉絮贴在皮肤上,带着老城区特有的槐花香与煤炉余温。我坐在斑驳的公交站台长椅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椅面裂缝里的青苔,忽然听见一串清脆的车铃从街角滚来——叮铃,叮铃,撞碎了黄昏的静谧,也撞开了记忆的闸门。
抬眼时,她正骑着老式女式脚踏车从梧桐树荫里穿出来。车筐边缘缠着半旧的蕾丝,后座捆着的花束却鲜活得扎眼,粉白玫瑰混着浅紫勿忘我,花瓣上还凝着午后阵雨的水珠,被斜斜坠下的夕阳镀上层金红光晕。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裙,乌黑的发丝被风拂得贴在颊边,几缕调皮地缠在耳后,发梢沾着的细碎花瓣随动作轻轻晃动,仿佛连发丝都浸满了甜润的花香。脚踏车的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转出细碎的银光,与她裙摆扬起的弧度相和,像在暮霭里织就的流动光影。
街道两旁的杂货铺正慢悠悠收摊,竹编筐里的番茄泛着暖红,老板娘用蒲扇扇着风与邻居闲聊,话语混着茶叶蛋的香气漫在空气里。穿校服的孩子追着蝴蝶跑过,笑声惊飞了落在电线上的麻雀,它们扑棱棱掠过她的头顶,与那束花相映成趣。她骑车的姿态轻盈又稳当,手肘微屈随着车轮起伏,裙摆扫过路边丛生的狗尾巴草,带起细碎的草屑,像撒了把星星在黄昏里。车铃一路清脆作响,惊得蜷在墙角的橘猫抬了抬头,又懒洋洋地垂下眼,仿佛早已习惯这黄昏里的寻常景致,唯有我目光灼灼,像被磁石吸引般追着她的身影。
公交迟迟未到,我索性站起身,隔着川流的人群静静凝望。她转过街角时,花束的影子落在斑驳的老墙上,与墙上糊着的旧报纸纹路相融,像幅流动的水彩画。有路人下意识回头望她,眼神里藏着浅浅的惊艳,大概也被这黄昏里突然闯入的鲜活身影打动。我望着她穿过熙熙攘攘的路口,自行车铃穿透小贩的吆喝声、自行车的铃铛声、远处传来的电车轰鸣声,像根细细的银线,牵着我的目光越拉越长。
忽然一阵风卷过,带着花束的甜香扑进鼻腔,那味道熟悉得让人心尖发颤——多年前的夏日黄昏,我也曾这样背着花束骑车穿过老街。那时总爱穿妈妈缝制的棉布裙,把攒了许久的零花钱换成最喜欢的雏菊,车筐里还放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车铃摇得响亮,以为这样就能载着满腔欢喜,驶向无限明媚的未来。那时的夕阳也这般温暖,那时的花香也这般清甜,那时的自己,眼里盛满了对世界的憧憬,以为所有美好都会如期而至。
思绪飘远时,她已骑着车拐进了狭窄的胡同。青砖灰瓦的院墙爬满了绿藤,墙头探出几枝石榴花,红得像团小火苗。她的身影渐渐被胡同深处的阴影吞没,最后只剩那束花的残影还映在灰墙上,转瞬便被暮色覆盖。车铃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巷陌尽头,可那甜润的花香却久久不散,氤氲在渐渐浓稠的夜色里,像段挥之不去的旧梦。
我怅然地坐回长椅,指尖还残留着想象中花瓣的触感。曾经的我,也如她这般鲜活热烈,背着花束穿梭在时光里,以为勇敢就能抓住所有光亮。可后来的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的电影,升学的压力、求职的奔波、生活的琐碎,一层层磨掉了身上的棱角与热忱。那些曾心心念念的美好,渐渐被埋在柴米油盐的奔波里,就像当年珍爱的花束,早已在记忆里风干成标本。
公交缓缓驶来,车灯刺破暮色,我下意识收回目光,却见车窗映出自己的身影——衣着规整却难掩疲惫,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眼里少了当年的澄澈明亮。车窗外,那股花香仍在空气中漂浮,与记忆里的味道重叠,恍惚间竟分不清哪个是她,哪个是曾经的自己。
车子启动时,我回头望了眼那胡同的方向,夜色已漫过青瓦墙头,唯有零星灯火在巷尾闪烁。原来有些时光真的会被定格,像老照片里的黄昏,像记忆里的花束,像那个背着花香穿梭在旧时光里的自己。她是曾经鲜活的我,是藏在岁月里的白月光,是如今回望时,带着遗憾却依旧温暖的念想。
晚风从车窗灌进来,带着夏夜特有的湿润,花香似乎淡了些,却在心底沉淀得愈发清晰。或许成长就是这样,我们在时光里不断前行,弄丢些什么,又遇见些什么,那些曾经的模样会变成心底的光,提醒我们曾那样热烈地活过。就像这黄昏里掠过的花影,虽只短暂停留,却在记忆里留下了永不褪色的芬芳,让我在疲惫的生活里,仍能想起曾经的勇敢与热爱,仍对未来抱有浅浅的期许。
多想某天,能重新拾起那份鲜活,做回那个背着花束、眼里有光的自己,让曾经的遗憾,都变成未来的铺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