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燕群。
列车正向东快速驶去,看着窗外连绵的一片一片的秦岭,他知道,这次是真的要跟这个生养他十八年的家说再见了。此刻,他终于理解信天游里那句:“山挡不住云彩,树挡不住风沙,神仙啊挡不住人想人”。望着青色的山脉,他的思绪回到了不久前。
二
夏,渭河水正在奔涌向东流去。
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八月,渭水边没有朝雨,也没有新生的柳树。临渭漫无目的的走在渭河边,思考着几天后他就要独自离开这这座城市。出生在渭河边的古城——就是大名鼎鼎的古城西安,父母便给他取名临渭。临渭一家不是本地人,他们是从八百公里外的安徽颍上而来。对于临渭来说,父母口中的故乡,是那么的遥远又亲近。临渭在这里出生,长大,他早已把西安当作了自己的故乡,这并不无道理,他能讲一口流利的西安方言,他喜欢就着油泼辣子吃面,吃馍。坐在古渡廊桥边的椅子上,看着桥底下河水一半清澈一半浑浊的景象。是的,这就是书上叫做“泾渭分明”的地方。他将自己的大脑放空,任由风吹过脸上,夏天的风并不冷,反而有些温凉。一个月前,也就是高考刚结束时,临渭还是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娃芷卿一起来的。正回忆着吹风时,他却被一个老者的话打断,老者也是来桥上吹风的。老者十分健谈,他坐下后,开始和临渭谝起闲传来。“小伙,你是阿达[①]人啊?”“奥,我就是西安人。”“你是本地人啊,我听你说话不像本地口音啊。”“我屋是从外地来的,但我从小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好小伙嘛,你多大咧?”“我十八岁。”“十八,十八得是是大学咧?”“嗯,刚考过,下个月就要开学了。”“学校在阿达,远不?”“在合肥,还不算多远,离我老家不远。”“合肥啊,我去过,那里地名有很多数字,三里庵、五里墩、七里塘啥的。”“对着呢。”“好着呢,好好学,嫑让你爸你妈操心。”……就这样,他和老者谝[②]了一会儿,看着时间不早了,他跟老者道别回家了。
回到家,临渭母亲正在准备晚饭,“老孩你看我烧的啥,麻食,我知道你是最喜欢吃麻食了”。每次吃麻食,都是一家人出动的时候,除了临渭父亲还在工作,他和妹妹都会给母亲帮忙。妹妹挽起小衣袖,露出小小的手,说道:“我来帮妈妈捏麻食。”临渭母亲把面团和好,剩下的则由他和妹妹来捏。他先将面团分成几个小剂子,再把这面剂子搓成长条,接下来就可以捏麻食了。与其说是捏麻食,其实不如叫搓麻食。妹妹手中拿着一条面剂子,另一只手揪下来一个一手指大小的面团,把面团放在案板上用拇指一搓一个麻食就搓成了。妹妹总是调皮的,她会自己偷偷揪一块面团捏娃娃,要么突然把手上的面粉抹的她哥哥脸上,笑着说:“哥哥变成大花猫咯。”麻食的形状有点儿像小贝壳又有点儿像猫耳朵,小小的一个,不能捏的太厚,厚了难煮熟;薄了又容易煮烂了。每次捏麻食时,妹妹都会说:“哥哥捏的少,给他少吃,我捏的多,我要多吃。”母亲都会笑着说:“好好好,给你多吃点儿,给哥哥少吃。”“欸,哥哥,之前的那个姐姐怎么不来家里玩了呀?”临渭又想起了芷卿,有些面露难色的说:“芷卿姐姐有事,忙,就没有来。”当然他在跟妹妹捏麻食的同时,临渭母亲也没闲着。她正在洗菜炒菜,洗好的青菜、土豆、胡萝卜、西红柿、木耳、鸡蛋等各种各样颜色丰富的菜一起下锅翻炒。其中最重要的是西红柿,西红柿不仅是颜色好看,还要增添一些酸甜的口感。加入调味料翻炒之后,加水加能够煮面的水。水开之后,把捏好的麻食下进去,然后静静等待即可。
麻食差不多煮好的时候临渭父亲也回来了,麻食煮好之后,颜色丰富,香气扑鼻。临渭还在端碗的时候就听见父亲说:“今天吃什么呀这么香?”煮了一大锅麻食,一家人都吃完了,临渭父亲不停的夸赞临渭母亲的手艺好,今天做的麻食很好吃。可是临渭明明记得,小时候父亲是最不喜欢吃麻食的啊。他父亲从前不喜欢吃这些他认为异乡的饭菜,时常抱怨怎么天天吃面,什么时候能吃米饭能吃上老家的巴巴子馍沾上酱豆子。所以在这一家里,可以看到安徽陕西的各种饭菜,临渭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也难怪会发出自己到底是哪里人的困惑。
三
这天早上临渭跟随母亲和妹妹去早市买菜,六点多临渭母亲就把俩娃叫醒了。简单洗漱之后,走路十分钟就到了早市。这早市是在马路边的,因为早上车不是很多,允许摆摊,九点多以后车多起来早市也就结束了。去早市的路上妹妹嚷嚷着要吃什么什么,这些临渭都没听见,他看着这热闹市场的景象,想到自己即将离开家,不免有些恍惚。“哥哥你看什么,赶紧跟上了,今天妈妈说买肉烧滑肉。”
清晨的街心花园里,大爷大妈们正在晨练。大爷大妈们整齐的打着太极,还有的大妈跟大爷在唱秦腔:“……杏花村中有家园……[③]”。临渭不自觉地哼起:“……姐弟姻缘生了变……”。哼着哼着临渭不免红了眼眶。
他快步跟上母亲和妹妹,在路边上,小摊贩们很多,有卖蔬菜水果的,从车上卸下货来,都很新鲜:“来洛川的红富士咧!周至的猕猴桃咧!刚摘的户太八号咧!”,一排排萝卜、一堆堆青菜、一捆捆大葱、洋柿子、西葫芦、苹果、梨各种蔬菜水果应有竟有;有卖鱼的,一条条鱼在箱子里游来游去,卖鱼的大声叫喊:“新鲜的鱼啊,买回去清炖红烧都好吃啊!”也有卖早点的,糊辣汤,豆浆、油条、凉皮、菜夹馍、肉夹馍都有。在卖早点的摊位上,最精彩的当属菜夹馍了。这馍本就特殊,是在炉子里烤出来的“铁圈虎背菊花心”的白吉馍;买法也很特殊,顾客付给店家钱,然后拿一个馍,自己动手往里面夹菜,相加什么菜都可以,加都少都看自己能吃多少了。一般店家会提供十余种小菜供选择,像土豆丝,胡萝卜丝,海带丝,绿辣子,莲花白,榨菜,花生米,锅巴等。加满一整个馍,一口咬下去,十分美味的。也有卖衣服等日用品的,买衣服的商贩卖力吆喝道:“来来来,裤子二十块钱一条,五十块钱三条咧啊!”每到这时,临渭母亲会停留驻足,看看这衣服好不好,如果买到一条质量不错,心仪的裤子,临渭母亲还会像邻居街访们推荐。“嫂子你看我买这裤子,美不美?”再去往前走,看见一个推着三轮车的商贩,大声喊着:“谁要甑糕!谁要甑糕!”甑糕被商贩严严实实的用一个棉被裹着,有客人来了,商贩便打开棉被,露出一大锅甑糕来,蜜枣、芸豆、糯米层层叠起来,紫红色的枣裹着芸豆,一层层盖着白色的糯米,颜色诱人,香气扑鼻。有的食客不喜欢上面那层芸豆,便会说:“不要兀[④]芸豆。”一般客人都会说:“一份甑糕,豆跟枣都要。”临渭母亲去给临渭和妹妹买了一份,吃下一口,味道并没有变,临渭每次吃甑糕都会想起小时候住在村子里那个走街串巷卖甑糕的阿姨,村子拆掉后,不知道那个阿姨去哪里了,只是甑糕的味道还在延续。
“欸,小魏,你也来早市咧?”原来是芷卿她母亲也来早市了啊。之前村子里面的邻居们喜欢称呼临渭的母亲为小魏。临渭母亲笑着回应道:“呀,嫂子你也来早市了,你都买的啥菜来?”
“我买点儿绿菜小青菜,我屋掌柜的[⑤]不爱吃别的菜。”芷卿母亲翻动着菜篮说道。
“你买这青菜看着还怪好徕[⑥]。”
“你给你娃都买的啥好吃的?欸,毛毛也来了,阿姨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呀,不要,不敢给娃吃太多了。”
“你看你妈一天天就知道挣钱挣钱,连买个吃的都不给你买。”说着阿姨给妹妹买了两个包子。
临渭母亲笑了笑:“呀 嫂子,挣啥钱呀,都是为了娃啊。”
“你这老大马上奏[⑦]去上学了得是?”
“对,还不知道他一个人行不行来。”
“呀你看你这老大,瘦咧,高咧,帅很。”临渭母亲笑了笑。
“哎呀,你娃不也是漂亮又乖嘛。欸,芷卿娃最近咋不来我屋找临渭了啊?”临渭听着支支吾吾没有说话。
“哎,嫑说啦,还是你娃聪明。我娃没考好,上个省里的学院算了。”芷卿母亲说道
“没事的,娃那么乖,上学了还能努力。”
“你娃得是也下星期走哩?”
“对呀,都长大了叫他一个人去”
“呀,我娃也是下星期走呢。”
……
“好,不说咧,我掌柜的又催我了,你赶紧给你娃买好吃的去!”
“好,嫂子,下回一起去康复路[⑧]逛去!”跟阿姨聊了几句后,临渭母子三人又向前走去,买完肉便回家了。
下午临渭母亲开始做晚饭。每当这时,临渭和妹妹会在母亲身边帮忙,主要是洗洗菜,剥剥蒜,收拾收拾垃圾什么的。帮母亲准备好后,就是母亲开始烧饭,两个孩子退出厨房玩去了。洗好的五花肉切小条,不能粗也不能细,也不能切成片,要刚好跟手指一样粗就好了。切成条的五花肉放到盆里,临渭母亲拿出从安徽老家带来的粉面子,也就是红薯淀粉,跟肉搅和到一起,要让每一条肉都裹上粉面子,不能多也不能少,再加入盐、调味料暂时准备完成。接下来锅里倒油,下入葱姜大料爆香,再加水。水开之后下入提前腌好的肉和泡好的粉条,这粉条也是有讲究的,有的是老家的红薯粉条,曾经母亲也用过超市里现买的,但做出来的总感觉不太一样。有时也会放一些豆腐、蘑菇之类的。烧开再煮一会儿,这样一道滑肉就做好了。
“哥哥,你真的不寻芷卿姐姐玩了吗”妹妹顽皮地说道。
“哎,你小孩子懂啥呀。”临渭看着妹妹说。
临渭母亲似乎看出了临渭的心事,说道:“好了,别说你哥哥了。”妹妹听完说了个“哼”。
“你看你爸又吃了两盆,你爸就爱吃滑肉了。”临渭父亲香喷喷的又吃了一碗。“你自己去外面上学要注意了,离那么远,俺都不搁你边上,你自己把自己照顾好了要。”临渭啊,不知道还能吃上几顿母亲做的饭了。
四
这天早上临渭醒的很早,天刚亮就起床了。“你今个咋起来那么早?”母亲问道。“我今个出去转转。”临渭想再好好看看这座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
从家里一直走到永宁门,临渭在环城公园坐下休息了。看着这护城河,桥上进出城的汽车,这一切让他感到熟悉又陌生。他已经好久没来过城墙了,他走到城墙脚下,摸了摸这厚重的城墙。突发一个念头,他买了一张票登上了城墙。小时候一家来玩的时候,那是家里条件还不好,父亲总说:“俺买票上去玩吧。”这时母亲都会说:“不去,浪费钱,还不抵给小孩子买点吃的徕。”临渭想起这些,不免思绪万千。今天天气不错,临渭站在城墙上往北看,能看见钟楼和茫茫的天际线;往南看,能看见南郊的电视塔还有巍峨的秦岭。城墙上的角楼、箭楼,城墙下的层层瓮城,无不在诉说着这座城市的悠久历史。临渭向西走过朱雀门、含光门,在西南城角处向北走去,在安定门下了城墙。从城墙上下来之后,临渭继续向城里走去。沿着西大街一直走,这里的建筑显示出古朴与现代的结合。到了鼓楼,他朝回民街走去,本地人喜欢叫它回坊,去回民街叫做去坊上。回民街人流络绎不绝,临渭自顾自走着。看见一位母亲带着小孩买糖糕吃,他想起小时候母亲经常带自己来回民街玩。那时妹妹还没出生,临渭母亲经常带着临渭到处玩,南湖曲江池、大雁塔、小寨都去玩过。走过回民街,他到了钟楼,这是这座城市最闪亮的名片了,广场上有很多年轻人来聚集。每天晚上,钟楼脚下的广场上都会有年青人自发组成的演唱会,是年青人释放压力的好去处。临渭没有在这里过多停留,他继续向南走去。
经过书院门,穿过三学巷,临渭来到了碑林。这里的树木成荫,保留了古代的建筑。临渭走进了这红色的大门,里面多是古代留存下来的石碑,小时候学书法时,先生总带着临渭和其他学生来这里观看碑文,那时临渭并不懂什么书法啊、审美啊,只知道要把字写好,让父母开心。现在,这些碑文在眼前,临渭用手触摸,仿佛和千年前的古人在进行一场对话。“横要平,竖要直,做人也是这样。”临渭想起了书法先生的告诫。看了一圈碑文后,临渭离开了碑林。他沿着下马陵向东走,因为方言,唐代诗人白居易把这里叫做“虾蟆陵”。小时候在这条路上摔了一跤,临渭弄掉了手中的冰淇淋,还是芷卿安慰好他的。往前走过文昌门,临渭坐公交回家了。回去路上经过的和平门、文艺路、太乙路、西影路、雁翔路等,都有临渭走过的脚步。临渭看着这些熟悉的街道,“西安啊,我会记得你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巷子,你可不要忘记我啊。”
“回来了?”“回来了。”“今个你爸要吃巴巴子馍蘸酱豆子,我知道你不爱吃,给你留的面弄油泼面。”“好。”临渭帮母亲洗青菜,临渭母亲负责擀面。陕西人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有一张大案子,主要用来擀面,像裤带面、彪彪[⑨]面、蘸水面、驴蹄子面、饸饹面、麻食之类的。临渭母亲把提前醒发好的面团放到案板上,拿出一根长又大的擀面杖,就开始擀面了。临渭看着母亲擀面的身影,想起了自己小时还没有案子高时,天天围着母亲捣乱,母亲有时被惹烦了会拿着擀面杖吓唬到:“在不听话就收拾你了奥。”临渭一年一年长高,现在已经比父亲还要高,母亲还在同样的擀着面,时间过得太快了啊。不多时,临渭母亲就把面团擀成不厚不薄的一张,切成稍宽一点的带状,水烧开之后下面。下面时,用手把一块块宽的面拉扯成长条,一条扯得好的面要像裤带一样宽也一样长,当地人叫“面条宽得像裤带”。面下完之后,水再开一遍,就可以下进青菜了,这青菜没有什么特别的,小白菜、小青菜只要是绿菜都可以。这下熟了之后,就要盛出来,北方的碗很大,像盆一样。把面盛进碗里之后,上面撒上切好的葱花,放上燣好的韭菜。不需要过度的调味,只需放盐就行了。再放上一些兴平的辣椒粉,热油一泼,美的很,陕西人这时都会说“嫽扎咧!”“慢点吃,还有徕。”“好,好。”“吃完还有面汤来。”
五
“后个老大可是就走了?”“对。”“那俺一家人晚上再出去玩一下吧。”清晨还在睡梦中的临渭迷迷糊糊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对话,再次醒来已是十点。“哥哥真是大懒虫,现在才起床。”“你快跟哥哥好好玩玩吧,后天哥哥就走喽。”
下午临渭父亲很早下班,载着临渭一家人去浐河边玩。路上经过正在拆迁的村子,临渭父亲问道:“老孩可记得这原来俺们住过的村子?”“记得。”据说这里是唐朝侍卫们等候皇帝的地方,现在叫做等驾坡。临渭的同年就是在这个一条一条小巷子里长大的,不大的院子里能住下将近十几口人家,物理距离的接近也拉动了人心的距离,后来搬到小区里后,空荡荡的大院子里再也无法看到每家每户生活的烟火气了,也没法在听到“小魏,我屋今天菜炒的多,叫你娃来吃。”“欸,小魏,你屋有黑线么,我的寻不见了”……这些邻里之间亲切的对话了。
到了浐河滩上,临渭父亲和妹妹在河边趟水玩,母亲则在河滩两边挖些时令野菜。临渭则站在河边眺望,看向东方,那里是白鹿原,因白鹿得名,因陈忠实先生的同名小说而闻名。向近处看,浐河水自秦岭流出,正不断向北流去,汇入灞河,再汇入渭河,最终流入黄河随黄河一同奔流入海。临渭在河边一直走,走累了就坐下,手放进河水里,感受河水的清凉。“渭河、浐河、灞河、泾河,西安啊,你的每一条河流、每一湾河滩我都不会忘记,你可不要忘记我啊。”
“老孩,你看我挖这些野菜。”“哥,你看我跟爸爸摸了这么多螺蛳。”“这都是你爱吃的,明个最后都给你烧了吃了。”
回家吃完饭后,一家人都在给临渭收拾行李。“身份证、户口本、银行卡、钱、衣服、用的、学习用品都装进去了,要不是有点远都叫你把被子都带过去了。”“诶呀,那有的都不要装了,我自己去了会买。”“好,你去了你自己照顾自己,我跟你爸都不能去送你,一定要把自己招呼好,俺都不要你操心,你自己把自己操心好就行。回去把你爷你奶、你姥你姥爷看下。”“哥哥不要常忘记跟我们打电话奥。”
临走的这一天,一早临渭就拉着行李箱和需要用的生活用品走了。为了不麻烦父母,临渭没有让父母跟来。下了公交,穿过尚勤门广场,进入西安火车站。在这里临渭忽然就想起了那句歌词:“西安人的城墙下是西安人的火车”,走上站台,临渭看向站外。城墙上,垛口、箭楼、角楼、马面整齐排列。
随着对面一列火车缓缓开出,临渭视野更加开阔起来,心中的情感却还是十分阻塞,渭河广阔的波涛也无法带走。相隔两个匝道的灰色站台上,一个蓝色的身影闯入临渭的视野,临渭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他揉了揉眼睛。没有看错,是芷卿。只有芷卿的身影在临渭心中这样的清晰,她无数次站在临渭的身旁。就像城墙上的每一处裂缝、每一个弹孔,刻在临渭的内心深处。透过匝道和等候的旅客,一个匝道也就五六米的距离,可这五米好像一方无法逾越的鸿沟。究竟是五米,还是千里?临渭也说不清。他看见了芷卿嘴巴动了一下,临渭明白这是在说:“再见”。
“再见”,是跟芷卿再见,也是在跟西安再见。
六
“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喂妈,我马上就到了,你嫑操心我,娃我带着呢,马上就到合肥咧,他爸在车站来接我们。”“大哥哥,你怎么流眼泪了,你要吃糖吗?妈妈说吃甜的就不想哭了。”“我不吃,谢谢你啊小朋友。”“你到合肥上学呢,得是?”“对着。”临渭邻座的母子二人也是到安徽合肥。就在临渭回忆的几个小时间,列车已经驶出秦岭,跨过淮河,下一站便是合肥了。
走出车站,临渭望着这座父母口中的故乡,他感到熟悉又陌生。在去学校的路上,临渭仔细观察这座城市,看起来,这和他生长的西安没有什么不一样嘛,一样的高楼大厦,一样的宽阔街道。只是身边形形色色的路人不再是说西安方言了,而是临渭亲切熟悉的安徽方言了。令临渭欣喜的是,路上竟开了许多家陕西面馆、陕西餐厅。或许在异乡能吃上一口来自家乡的饭菜,是每一个远方游子最开心的时刻了。来到学校后,临渭简单收拾了一下床铺宿舍,便开始游览校园。南方的树木已经变得和北方不一样,天气也让人感到湿热。临渭逛了一会便饿了,他想到这里开的陕西面馆,于是去面馆吃饭了。“老板,来一碗油泼面和肉夹馍。”饭端上来之后,临渭看着没有葱却加了香菜的油泼面,加了许多青椒的肉夹馍,他哽咽了。他控制住自己,安慰自己可能吃起来差不多呢。但当临渭真正端起这碗油泼面吃起来时,他终于明白,他离养育自己十八年的家越来越远了。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二零二三年腊月
[①] 西安方言,意为“哪里”。
[②] 西安方言,意为“闲聊”。
[③] 秦腔《三滴血》唱段,下文同。
[④] 西安方言,远指代词“那”,常因读音讹误成“沃”。
[⑤] 西安方言,意为“丈夫”,多用于妻子背称。
[⑥] 颍上方言,句末语气词,相当于“啊、呀”。
[⑦] 西安方言,就。
[⑧] 西安市区一个专门批发衣服的市场。
[⑨] 当为biang biang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