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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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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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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淮河

静静的淮河

   序幕

淮水清且缓兮,淮水清且涟漪……

淮水流至五河邑,两岸平坦开阔,青绿色的水面并未结冰。北边一条小支流汇入,是沱水。再向上回溯不到百公里,就是垓下了。二月立春,沱水两岸的积雪还未消融。流水下切的河岸比周围的田野要低,需爬下坡,才能触及河面。岸边狗尾巴草的枯枝上挂着还未消散的霜露,不是一般的白色,是边缘闪烁着光的晶莹。冰面上凿开了一个大洞,渔人拖着长网抛下,搓着手静静等待。小麦沉沉地躺在田里,三五个的冒出棉被似的积雪。三两户流民带着大包小包正在冰面上渡河南去,一个小孩子蹦跶了一下,半只脚掉进冰层中。母亲教训了孩子,拍拍裤子。父亲回头拉起孩子:“再往南边走一段就要过淮河了。”

柳树已发新芽,两只麻雀落在还未发芽的树上,叽叽喳喳地找着食物。所幸今天是个大晴天,小虫从树洞中缓缓爬出,迎着太阳伸了个懒腰。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漆案上的香直直地冒烟,呈现出五彩的颜色。简上刚誊抄的《离骚》,墨色浓厚散发着香气,砚台里干涸的墨块就像龟裂开片的大地,正渴望着雨落。

气温还是有点冷,我走出营帐,哈了哈气,呼出的热气遇见寒风后形成了白雾。士兵们一个个都在营房外晒太阳,有的站着切磋武艺,有的坐下说些家长里短。一个士兵对着自己的戈刃哈了哈气,用袖口擦拭了几下,对着照了照自己的模样。

“哟!今个咋嫩排场[1]啊!“我又挥手又笑地同他们一个个打着招呼,正准备揣起手,一把剑递到我的身前。

“阿均,来比试比试”。

说话的是我的好友屈云,陈郢大战时因军功升职,现在是个百夫长。

“子渊,别逗了,我又不会打仗,算了。”我摆了摆手。

“你看看你那细胳膊细腿的,以后跟着我锻炼锻炼”屈云拿着剑比划了两下。

卫士急急忙忙跑过来,正欲说什么。一只野兔从草丛中跳出,一溜烟的跑向远方。

“报、报!大王和将军召见!”

我快步跟随卫士走到大帐门口,“先生,我就不进去了。”

我正了正“8”字形的高冠,提起直裾的地摆迈过门槛,腰两旁的玉佩和一枚红色的发簪互相撞击起来,叮叮当当。帐中央座椅上坐着的就是楚王启,旁边正看着我的是大将军项燕。启面前摆着龙凤图案的漆木案,一只胳膊支着下颌,另一只手抚摸着地图,从鄢郢、纪郢、陈郢到寿郢,最后停留在垓下,也就是沱河东岸的这里。念叨着“俺楚八百年基业啊”,大将军打断启的回忆。

“大王,灵均到了。”

启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站了起来,扎好了腰带。

“小正,秦军又来咧,你看咋办啊”说着大将军项燕看着大王咳嗽了一声。

“哦,又说秦语了。”王一掌扇在了自己脸上。

启看向地图:“算了,阿正,秦军又要打过来了,我跟老项担心这一次可能撑不住了。”

“大王不要害怕,俺楚军还有的是力气”,我鼓励启道。

“唉,真对不住这些小孩子们。老项,你再带着他们拼杀去吧。”

“是!”项将军干净利落的回应着。

眼前这位熊姓芈氏启,在吩咐完大将军军事排布之后,又一次拿起了地图,这一次,他的不再左顾右盼,目光紧紧扎在“陈郢”——淮水支流颍水中游的一座城,两年前就在那里,秦右丞相启死了,新生了一位楚王启。启无法忘记的,是那座城,还是那座城中百姓期盼的眼神?

走出王的营帐,往前就是瞭望台。守卫看见我弯腰站开了,我提起下裳一阶一阶的走上。不远处黑压压的乌云就是秦军,不看旗帜,楚、秦并没有什么不同。

树上的麻雀迅速地伸出它的喙,这只虫子还是没能渡过春天。

昂昂雁鸣声兮,行雁排飞南兮;

谷垛层且垒兮,农人欣且欢兮。

“哎,老师傅!今年的稻长得怪好徕[2]!”

农夫停下歌唱,放下镰刀,站起来拿手件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弯腰作揖。

“景令你看可不是呀,还是您向大王提议的新政策好啊!”

我和父亲正在淝水上视察负刍三年[3]的新政成效,虽说已入秋,天气还是有点热。我扇着半圆形的扇子不耐烦地催促着父亲尽早结束工作,明天还要上朝。

父亲早早就起身了。

穿好内衬,批上青色外袍,菱形、筝形图案交替排布在外袍边沿。拿起高冠,绕着头系上冠缨。母亲把博带与绕襟整理齐整,家族玉佩也随手系到腰间。

“阿正,别忘了去学里。”父亲提起衣裳下摆走出了家门。

“知道了。”我不耐烦的答应着。

“跟你爸讲话注意点。”母亲说完就去烧锅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地从床上爬起,接了些水到盆里,把昏沉沉的脸放进去。这个时刻我都是沾一下水立马抬头,生怕有歹人趁我不注意从背后把我溺死。洗罢后我做到案前,拿出镜子整理自己的头发。这缕向上,那缕向左,就是收拾不好。

“跟哪个小丫头又好上了?天天就知道摆置你那头发。”母亲端着早饭进来。

我立马停下整理头冠的手,把散发胡乱贴在头上。“阿妈,你咋也跟那农村妇女一样喜欢打听。”

“咋又是粑粑子!面疙瘩!昨个不是刚吃过吗?!”

“早上歪歪吃点垫垫就管了,你离了俺这庄子你还吃不上徕!”

我只得掰了点死面饼蘸着酱,喝完面疙瘩汤,“嘭”的把院门栅栏关上。好像吵醒了妹妹,我听见不耐烦的声音。

我家就在郢城外的村里。在进城的路上,好多人“阿正”、“灵均”、“景公子”的跟我打招呼,我也“张叔”、“李伯”、“王先生”的回答着。路两旁堆积着刚割下的稻草,甚至还有些露水。稻草垛里一只蝈蝈跳到一旁,小沟里三五个小毛孩在摸鱼,蛤蟆呱——呱——呱——的叫着,“看我摸的这个蜗鲁斗子[4]可大?”“你看看我这蛤蜊瓦子[5]……”继续走着,路也渐渐由泥路变为夯土路。过了护城河,还没到城墙跟前,我就看见宾阳门[6]门里门外人走来走去,城门下站着一丛人,不知道又通缉悬赏谁了。

早上在家时还有些微凉,现在太阳出来了又热起来了。我在街上一直避着阳光,在阴影里游走。还有狗,我也避着走,小时候被狗咬到咬到手,索性没有留下疤痕。

“晒不黑你的,小伙子。”

“嫩么高的个子,还怕狗啊。”

“你看这小伙子怪排场的,还白。”两个老妇人在地上蹲着卖自己扎的篮筐。这些老妈子就喜欢天天议论这那的,我快步向学里走去。

刚到门口,先生一把拉住我。

“灵均!你咋才来啊?”

“早上多睡了会。”

“你可知道你爸搁会上叫大王流放了!”

不可能,我心想,父亲是景家大夫,还是令尹,刚参与大王新政,怎么会流放?

“欸,欸!景令来了……”

父亲板着脸从远处走来,接近时挤出一个笑脸,我忘记他跟我和先生说了什么,我只知道,我们不能住在寿郢了。

搬家,父亲和母亲就是这样对我说的,说只是搬到一个远处的地方住。但我和他们显然都不是这么想的。

“陈郢就在秦军边上,大王明显就是尻待[7]你徕。”

“身为臣子,就要听从王命。”

当晚我们一家就收拾行李出发了。

“哎,那没有用的东西就撂拌!”父亲催促着。

“我的笔还没拿。”

“没见你天天嫩好学习,到了在买。”

我们踏着初秋的星夜出发,割的光秃秃的稻田里没有躲藏野兽,蛤蟆也识趣的停止了歌唱。淮水边上,没有丝毫声响,只能听见我们急急忙忙的脚步声。

“啥声音?!”

是玉佩没系好掉地上了,我系好它继续向岸边走去。河边依稀几个漏掉的稻耷拉着脑袋站着,微风拂过,像是在同我招手。水中有菱角的气息,伴着土腥味传到我的鼻中,清苦。淮水黝黑浓稠,黑的发亮,仿佛静止一般,是黑色的丝绸,圆月完完整整的在其中散发光泽。一只渔火从远方飘来,枣红在河面晕染,向墨碟中的朱砂,还没看清楚,已被淮水推向远处。

风是秋天的散客,沙洲内的芦苇不断舞动着身躯。拂过水面,一层层波纹就像鳞纹,轻慢地、飘乎地吹到下游。远处的渡口旁早已熄灯,只留四只小船卧在水中。我把手伸进水面,凉意通过经脉传达至我的身体各处。水流流经我的指缝,还有“哗”“哗”的响声。

不多时,一只小船驶来,是来接我们的。我抱起妹妹上船,小孩子已经困得睁不开眼。

我看着河水,弯下身装了一抔淮水中的泥沙。向东不久,就向北驶入颍水。我们一夜未眠,父亲指着颍水边上的小城滔滔不绝地说道:

“这里是慎城[8],管仲跟甘罗就是这里人。”

我揉着惺忪的眼睛“就是齐国跟秦国的令尹?”

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父亲聊天,聊了什么我也不记得,迷迷茫茫第二天白天就到陈郢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你就是个质子!连你达都不要你咧!”

是汗水也是泪水,启又一次在噩梦中醒来,童年的梦魇在他脑中始终挥之不去。哪怕他现在已经是秦国相邦,秦王嬴政的姐夫和大舅哥。

“又是兀[9]个梦得是[10]?”滋阳公主起身抱住启。

“莫[11]啥事,睡吧。赶早起还要上朝。”

鸡还没叫的时候,启就起床了。轻轻盖好被子,并没有扰动滋阳公主的美梦。洗漱完毕,启吃了点咯牙的锅盔就着水就算早餐了,这是从当质子起就养成的习惯了。滋阳公主每次把干的咬不动的锅盔扔得远远的时候,启都会偷偷捡回来,这是他渡过痛苦时期唯一的回忆了。不过,这个家中唯一不能出现的食物是屈原馍——那是秦人庆祝屈原投江而制作的[12]。

启披上深衣,通体黑色,边缘可加红色。系上两端磨损得穗子分散的腰带,抬起留有伤痕的左手——那是镇压嫪毐叛乱留下的,朝右束上发髻,绑好头绳。看着案上昨日自己新修订的《秦律》,落款秦王政廿二年[13],篆字一个个齐整的排布在绢布上。

“今儿个穿的咋镇正式的么,大领导。”启没空搭理滋阳公主的调侃,急急忙忙出门了。

“外头有金子呢是不,哎。”滋阳只得对着启离去的背影说。

咸阳城的一天也开始了。

不同于南方的淮水,九月的渭水两岸早已入秋。贫农赤着脚深入割完的麦田中,麦茬的锋利没有割破他们的脚底版,他们早已被磨得长了几层死皮。弯下早已折叠得不能复原的腰,用满是泥土的指甲,奋力在地里将麦粒抠出,眼光盯着这一颗麦粒死死不放。

“欸!老婆儿[14],天阴了,快回屋吧!”启向一个正在拾穗的老婆婆喊道。老婆婆听到了,笑了笑并未停止手上的动作。

“废井田、开阡陌”为秦国带来了什么?为什么农民越来越穷,世家大族越来越富了呢?启在路上一直看着这被称为八百里秦川的平原,目光飘向渭水北边不远处的一条沟,一眼望不到边,正是郑国渠。

车行至到渭水边上时下雨了,是秋雨。雨星很急,伴着落叶砸到夯土面、水面,灰尘伴随着水滴的气息,陈旧的土腥味、清新的水汽味一齐涌入启的鼻腔。像一场春雨,给启的身体又一次灌注生命力。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气要转凉了。”河边的老婆婆们收拾起洗好的衣服,翻下裤脚,脑袋顶起盆,走到桥下避雨。

“阿爸,阿妈,咸阳城正在下雨。” 启走上了榔桥。

沣水在这里汇入渭水,虽不及不东边“泾渭分明”那般壮观,这两条河也是一清一浊。中央的小沙洲上,芦苇还没有败完。一只白鹭把黑长如剑的喙伸入水中,“咻”——地一下就抓住了一条鱼。它不紧不慢地带着鱼走近另一只把头伸进自己翅膀、正在梳理羽毛的白鹭旁。两只白鹭吃完便扇扇翅膀向东南飞去。

过榔桥不远,就是咸阳宫了。两阙高高的排列在宫门两侧,侍卫一层层森严把守,启走进递上自己的印信,经过一番搜查过后方得进入。走上九十九阶台阶,转身就能俯瞰整个咸阳城。

启一进大殿,顿时寒冷许多。客卿尉缭手舞足蹈地不知道在得讲些什么。秦王看着脚下巨大的地图,眼神一直盯着南方的楚国。

“大王,老臣以为灭楚至少六十万大军。”王翦低着头。

“信不才,二十万即可。”年轻的李信自信地抬起头来。

嬴政在台阶上来回踱步,看着寺人把象征秦军的模型向南边各个方向推演试验。

“相邦昌平君到!”侍卫大声喊道。

大殿瞬时安静,连同尉缭在内的朝臣都闭上了嘴巴,王翦抬起头,一齐看向启。启看向他们时,都若有心事的转头回避启的眼神。

“昌平君请上前!”秦王嬴政走下台阶来。嬴政身着深黑色的袨均,冠束在头顶正中间。他额头饱满,锋利的眉毛似乎能够直击人心,单层的眼皮、目光深邃,直挺的鼻子、紧闭的嘴。高长的身形直挺在殿中,佩剑就挂在腰间,为了防止刺客。去年就在此大殿上,嬴政险些命丧燕国的刺客荆轲刀下。

“朝堂之上就不行家礼了。”嬴政上前扶着启的胳膊。

“王是王,臣是臣,岂敢岂敢。”启弯腰道。

“大王,某昨夜闻观星台瞻得一扫把星驶入东南,或大秦有凶啊。” 尉缭又摆弄自己阴阳家得那一套说辞,挤着眼睛瞟向启。

“东南?兀不就是楚地?”嬴政看向启。

“正是,大王”启点头道。

“臣用龟甲与筮草联合占卜得到,此为叛徒将出于东南。”说着摆弄着自己的阴阳大袖。

“呀!是吗?昌平君咋看?”嬴政鼻子呼出一口气,并没有看向尉缭。

“阴阳之数不可信,富民强兵才是王道”启不屑的瞥了一眼。

或许是戳中尉缭阴阳家的出身,也或许是其作为客卿的不安全感。他的脸直接憋红,破口大骂道:

“你不过是楚国的质子,秦人不计较你,你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说着大殿内的人逐渐分为两方,一方是昌文君、公子傒为代表的秦楚等旧势力,另一方是李斯等其他诸侯国入秦的客卿。玄色的大殿被红色的墨点分成两半,每个人都各怀鬼胎的思量着,就在要势不两立的时候,秦王发话了:

“罢!都回!”

这些人一个个瞥着启都走了,尉缭把自己的长须抚顺,瞪了一眼启就走了。

嬴政走上了台阶,自言自语道:“朕自小在赵地长大,后归于秦。”秦王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向任何人,秋雨伴着疾风吹入大殿中,咸阳城的大街上路人纷纷闭店归家,向南赶路的群雁暂时降落到廊下。远处是北塬,黑压压的乌云正在前来,河水[15]再远处东北方向是邯郸。没有人注意到,嬴政脸上被水打湿,是泪水,还是雨水?赵高拿着绢布走近,咳嗽了一声,嬴政转身拿起擦拭。

“孤决定命大将军李信伐楚,等攻下前线陈郢后就派相邦安抚楚民,顺便查找叛徒。”嬴政看着脚下的“陈郢”,摆手示意启离开。

“喏!”启退下了。

走出咸阳宫,滋阳公主正在车上等候。当启与滋阳公主眼神交会时,滋阳公主拉开门帘,走下马车,车夫和侍从小跑着给她撑伞。

“大人,小人再三劝夫人不要来,别动了身孕。”侍从垂着脸。

“哎,我打算给掌柜的[16]一个惊喜呢!”

启望着滋阳公主的肚子,回头示意侍从给再拿件外衣来。接过衣服,启轻轻地系在滋阳公主的身上,随后自己撑着伞为她挡雨。

“大人,上车吧,您左肩都湿了。”

滋阳公主看了看启的左肩:“都老夫老妻了,上车!”

马车在泥路上缓缓驶过,遇到水坑、石子就颠簸一下,启只好将怀里的滋阳公主抱紧,护住即将新生的胎儿。车前不远处种有栀子花的院前,就是启的家了。稻草土墙、木屋竹窗,就是秦国右丞相的家。

淮有茝兮颍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谁教你这样读的。”阿蕙捂着嘴笑道。

尽管阿蕙没有擦粉也没有戴饰品,个子也不高挑,就穿着个柿色的长袍,束起的发包上直插了一根绯色的发簪。但当弯眉之下一双大眼睛夹杂着水润的光泽看向我时,但我只觉得她才是普天之下最美的女孩子了。

“嘿,灵均,我跟你说话呢。”阿蕙在我面前挥了挥手,我摇了摇头回了神,笔也掉到了简上。

“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你看你教我这笔划自己都写错了。”阿蕙把笔拾起,重新塞到我手中。

“没、没有,我教你重新写一句。”我揉了揉眼睛,眼神回到了竹简上。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句,起笔是顺锋,中锋、侧锋都可以,我们楚字最讲究自由、灵动,收笔自然出锋,不要手抖……”

说到“美目”这个词时,我和阿蕙都脸害羞了。“讨厌!怎么可能不手抖!”

“我带着你的手一块写。”

竹简上从“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写到“纷缊宜脩,姱而不丑兮”一直到“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两个月前,我随父亲来到了陈郢——颍水边的一座城。刚来到陌生的地方,父亲因为官场的原因,每天都有客人来宴饮。我就比较无聊,在家里的时候就写会儿字还要被母亲使唤着干家务,还总是说:“马上都快二十岁了还一天天搁家了待着。”于是我每天就在闹市中瞎逛,吃吃这个,喝喝那个。我跟不认识的大人们打着招呼,从城北走到城南,有时走远了来到颍水边上拿起石片打水漂。

在这里遇到了幼时的玩伴——屈云,他自称是三闾大夫的亲戚,小时候还总拽着我不放要我改名,说什么跟他先祖重名了。噢,就因为我叫“正”,字“灵均”,跟芈原的《离骚》“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一样……我们不打不相识,我记得在寿郢的时候他还白白的,但现在他皮肤裸露的地方如铜一般发亮,比我还高半个头,我眼睛向上才看清,单眼皮、眼尾向上。眉毛淡但有力的踢出,右眉上半个指甲盖的疤痕,听他说是打猎时受的伤。我们有时一起去城外打猎。虽然我学过射、御之术,不过我一般不会有什么收获。我对这些眼巴巴看着我的生灵下不去手,每次都是屈云捕获一些野味分带给我。抓着缰绳在马背上驰骋、气流迎面从两鬓刮去、风声呼啸入耳的时候,我感到生为自然人的自由。

直到有一天,天气阴阴的。颍水像是磨了砂的琉璃,平日里一眼望到底的水面,今日却絮满了泥沙,稠稠地流。天色不好,河心处也没有渔人。水面上几颗枯草摇摇晃晃地走着,不是很情愿,是被水推着找寻自己的归宿。灰黄色的芦苇秆在岸边静静地磨蹭着,像是在说悄悄话。

我寻得一块薄薄的石片,抬手擦入水面。“噗呲呲”打出十三个水花。白鹭群从岸边飞起,阴阴的颍河就像一幅水墨画,单调、无聊。直到一笔彩色点缀画纸。一架血红色的马拉着车从颍水边经过,车厢中一个女孩子打开门帘要透气。马车轱辘子杠到了一块石子,一颠簸,她的发簪却掉到了地上。我飞快地跑到车旁,捡起她的发簪,像一只红色的凤鸟傲立枝头。把发簪递给她时,我顿时愣住。

“谢谢,你是谁啊?”她把发簪一下子扎回头发里,其实只有一刹那不过,但在我眼里,时间好像静止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脑海里只有这句。当她静如淮水般的眼睛上下大量我时,我明白,今后她的样貌在我脑海里是挥之不去的。还好我今天穿好了袍服,系正了缨冠,用阿妈的话就是:“摆置地好排场”。

“我是昭蕙,你是谁?”

“我叫景正。”我一下子才缓过神来,把手收回身体两旁。

“噢,是景家公子啊,后个家父还要去尊府上商谈国事,那时定当前来拜谢。”说完这个叫蕙的女孩子就随着血红的马车离开了。我则每天在家里期待昭家的大人来家里,一听闻有人来找父亲,我都收拾好我的面容,母亲又在一旁调侃。

两天,就像两年一样,原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是这种感觉。我身体里的季节就像春夏秋冬一样,不同的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

那架血红的马车也来了,不过今天在阳光的映衬下,是亮红色的。父亲和我出门迎接,我跟阿蕙父亲还有几个看着像父亲同僚的大人打完招呼后,我来回扫视着周围,阿蕙呢?等父亲和几个大人进院门了,马车后传来一句清脆的呼喊。

“阿正!嘿!这里!”原来是阿蕙,阿蕙真的来了!

我又拨弄了一下我的头发,哎,没带镜子看不到收拾好没!不管那么多,我径直往马车走去,阿蕙也扎紧发簪,向我走来。一只黄狗也从车上跟下来,我跳到一旁。

“这是谁家狗啊!”这只狗摇着尾巴坐下。

我正欲伸出双手,阿蕙也抬起了双手,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黄狗打断。我们隔着一只狗的距离在讲话。无非是些感谢前个捡起发簪的话,我又客套的回复几句。车夫在车上偷偷地笑着,这时母亲出来看到我们,黄狗也伸着舌头跟进来。

“你就是老昭家的闺女啊?快进来!”母亲带着妹妹拉起阿蕙向院中走。

“你咋不叫人家进来?”我又被数落了,不过有母亲在,我和阿蕙显得不是那么尴尬。

母亲拉着阿蕙坐下“介闺女就是怪俊得慌。”“你可说人[17]了?”一连串的问题,问的阿蕙都有些脸红。我在一旁对母亲使了得有八百个眼色,母亲全然不理,沉浸在和阿蕙的尬聊中。

我终于打断,“阿妈,人家来了一会儿都渴了,要喝水了。”

母亲这才撒开阿蕙的手,笑着说先去给我们倒水来。母亲一走,我又不知到跟阿蕙说些什么了。有时候真是,话在脑中编了几百句,人在眼前却说不出口。

还是阿蕙率先打破了寂静,“那桌子高头是你写的字嘛,真好看。”

“瞎写的。”我扣着手,每次我扣手,母亲都会说“手上有金子吗?”

阿妹躲到我身后看着阿蕙,抓着我的耳朵说:“这个姐姐真漂亮。”

“我们家阿正天天在练字,虽然比不是大书法家,但我跟他爸还是看着不错的。”母亲端着水走进来,说完又走了,要出屋子的时候转头向我笑起来。

“别听阿妈胡讲,我写得不好。”我喝了一口水,干旱的嘴唇得到了缓解。

阿蕙用嘴抿了些水,起身,长长的一缕黑发垂在身后。她走到我放竹简的案前,拿起一支简。这狗真是跟屁虫,一直跟着阿蕙,我躲得远远的。

“这是‘蕙’吧?”她指着一个字问道。

“是芈原的‘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你还认识字啊。”我答这句话时却没有卡壳,真是奇怪。

“我认得我的名字,但我不会写。”

“能认得已经很不错了。”

“欸!这支简能送我嘛?”阿蕙和黄狗齐看向我,这狗甚至要来我跟前坐下,我向一边挪了几步。我看见明亮的眼眸,心里面就像初春的颍水一样,冰面开始融化,河水卷着冰块汹涌起来。心一直跳个不停,这是我好长时间没有的感觉了。

“嗯,这样,我教你写好不……”还没说完,我就后悔了,害怕啊蕙直接拒绝了我要怎么办。

阿蕙看向我的眼睛,一下子又瞄回简上“管,我回去跟阿爸讲一下,要是行,明天午后我再坐车来,还是那匹红色的马。”

阿蕙还是收下了那支我认为写得不好的简,上面的字写得有些斜了,还有几笔写出简了,笔划都不完整。我和阿蕙就这样订下了口头约定,我要求阿蕙下次不要带狗来了,阿蕙勉强同意。之后阿蕙告诉我,她昨天晚上听见她父亲和母亲说到什么春申君的事,问我们家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到陈郢的。我正要回答,阿蕙就要走了。晚上我高兴得多吃了两碗饭,父亲感到很疑惑,问我是不是最近没好好吃饭太饿了,只有母亲在一旁笑着不说话。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就起来了,早上收拾我的头发又花费好长时间,摆置来摆置去依旧不满意,最后在母亲的催促声中遗憾的去吃早饭了。吃饭时我也是狼吞虎咽,生怕吃慢了,扒拉扒拉几下一大碗饭就吃完了。没蘸酱我就把馍吃完了,咕噜咕噜稀饭也下肚了。父亲都惊了,说我是不是又要长个子了。只有母亲笑着说:“你儿子有本事了。”

我到院外廊下等候,等了好长时间,够我把屈子的所有作品背完,但树影最短的时候,母亲催我吃午饭了,催了三遍,我才不舍的来到饭桌上。这顿饭我就慢慢地吃起来了,肉在我嘴里也像蜡块一样没有味道,面条软的糊在嘴中。嚼咕嚼咕半天,父亲和母亲都吃完了,我才吃了半碗,最后扔下。我又魂不守舍的坐在院前,屈云来找我一起去打猎,我找个借口推脱了。今天一共飞来18只小鸟,我都撒了一些谷子给它们吃。我背完了《诗》“国风”的所有,当太阳的光从屋檐上斜射到院门时,一辆马车飞来。

车还离我有一段距离时,声音先传来了。

“灵均!灵均!阿爸同意了!”

我跑着去迎接,不顾什么君子仪礼的、扶着阿蕙下车。

“真的嘛!”我差点跳起来,发觉我还抓着阿蕙的胳膊,放开了她。

“早上没来得及给阿爸讲,下午他回来了我才讲的。”阿蕙脸上红红地看着我说。

“太好了!”我这时很想直接拉着阿蕙进来,但是街上人有点多,我没有这样做。

“今个我就是来告诉你的,让你久等了。我明天一定会来的。”车夫又催了。

阿蕙说完就上车走了,我高兴地蹦回了家,母亲得知阿蕙刚来过后,数落我没有留下她吃晚饭。哎!这怎么能忘啊!

昭家跟我们景家一样,原来也在寿郢住着,因为得罪了大王,被派到这里。这一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兴奋地睡不着。怎么办?硬睡,还是睡不着,我的脑子早已被那双水润的眼睛占据。反正睡不着,于是我起身练起了字,嘿,没看几个字呢就困了。

“阿正,块起来!”

“再睡会儿!”

“你看看谁在外面,阿蕙来了”

我听到“什么蕙”,完了,我心想。我“腾”的一下起身,赶紧把袍服套好,高冠戴了好久戴不正,算了!不要了,我把高冠扔到一旁,把头发用带子束好,摆置了一下额头前的碎发。

母亲带着阿蕙来到了书桌,见到我,阿蕙“噗”的一下笑出来了。原来,我没注意把袍服里外套反了。“阿妈!你咋早不讲!”我红着脸回房间,赶忙收拾了一下,对着镜子又照了照,没有什么差错了。

我坐到阿蕙的身旁,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袍服,我穿的是紫色。

“不好意思,久等了。”我先说了句。

“噗哈,你刚才挺好玩的。我要先学什么呀?”阿蕙笑着说。

我也跟着笑了笑,“先学握笔和基础字吧。来,你看这是一支笔……”

我拿起一只笔滔滔不绝地讲起来,笔的材质、长短、粗细我都讲了讲。

“握笔拇指、食指、中指要握好,剩下两个手指抵好,要拿稳。”我在手上师范了几遍。阿蕙也拿起来试了试,握得不错,我夸奖道。

我又拿起墨讲到墨是如何制的、都有哪些品类,说完我拿起墨块在滴好水的砚台上磨了磨。

“真神奇!这黑石头竟然能变成黑水。”

“不是黑石头,是墨。”

说完,我让阿蕙也试了试,她还感叹于魔法一般的转变时,我不得不打断她,进行下一个环节了。

我抓起几支竹简,说起了竹子做成竹简的过程。阿蕙有点倦了,歪着头看着我发呆。

再看我的脸就要红涨了,我拿着竹简在她眼前晃了晃“嘿,别分神。”

“那么现在有墨、有简、有笔,就可以书写了。”我拿起一支简,笔蘸了蘸墨,往纸上写了一个“蕙”字。

“最简单的起笔方式是顺锋入纸,就是直接笔尖入纸。之后顺着文字笔划方向牵引……”

“像阿妈阿爸给墙刷灰一样。”阿蕙拿着笔在纸上“刷”起来。

“有的笔划可以刷着写,表现你的情感,你先别这样写。”

“我写不稳呀,手一抖笔划像锯齿。”阿蕙把笔扔到一边,头也赌气转过去。

我好声好气地劝阿蕙转过头来,“你看我写一遍。这个“   (绝)”从上顺锋入纸,留下一根笔毫的墨迹,手腕给力向下行进,在向右圆转带动,收笔处自然提起,哎,写到简外面了。没事,我们楚文字就讲究自然。然后在这个笔划正中间刚才空出的地方先顺锋切下笔,让圆锥形的毛笔变成一个立面,顶纸以面向左下行进,在向右、右上形成一个三角弧形。下面在这个三角弧的左边,笔落到第一笔竖弯上重叠,快速铺毫出去。下一个‘圣’字……”

“哎呀,我不会,不学了。”她用双手支起脸来,两腮鼓起,撅着嘴。

“我带着你的手写试试。”我把手握到阿蕙笔的上端,发力带动阿蕙的笔。当我的手掌触及阿蕙的肌肤时,有些凉。但我并没有撒手,颍水初春的水面不只是化冰一般的流淌了,而是凌汛,无法计算的大量巨冰卷携着细小的水流向下游奔去,冲破了大堤,淌的四处都是,最终冲进淮水。我尽量控制着运笔的节奏,生怕哪一笔写歪了,当然更担心阿蕙察觉到我颤抖的手腕。

“噗,你自己也写不稳。”

一下午的时光就这样结束,车夫从昭家来接阿蕙了。阿蕙收起今天写的“绝圣弃智”“硕人其颀,衣锦褧衣”……我把笔放入笔筒,我没有洗笔的习惯。

“今天学的很开心,我以后还会来的。”

稻谷逐渐充实,月亮由圆变细,在由细变圆。月在两个轮回后,小麦也被播种到地中。阿蕙已经写字不抖了,只不过每天在简上“雨”“品”[18]“工”“勺”……偷偷地不知再写什么。有时阿蕙邀请我去看她纺布,她那白皙的手在织布机上灵动的舞蹈着,经纬穿插,布匹就织好了。她绣了兰蕙的花朵图案,针脚细密,红、紫、绿、白交织,说完成后送给我。阿蕙与我约定,初雪时到颍水见面。

如果我没有起那么早就好了。

惟郢路之辽远兮,淮与颍之不可涉。

就在第一片雪花降临到颍河水面的时候,秦军发动了进攻。据参与那场战斗的幸存者说,秦军只用了一个时辰,三千步兵,趁着月色未尽奇袭了城墙。城墙上的士兵因为雪天能见度不高,也加之沉浸在初雪的喜悦之中,没有发现敌情。阿爸阿妈在后知后觉中发动了保卫陈郢的行动,人还未齐就失败了。阿爸被杀,阿妈为了不受辱在家中自缢,阿妹也走失。昭家逃到城外时,刚好遇见了前来支援的军队,全家被杀,包括阿蕙。

屈云护送南逃的百姓行至颍水边,我才得知这一消息。一只白鹭叼着发簪飞过,阿蕙,原来你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

不知道我晕倒后多久,启随着秦军进入了陈郢,我跪坐在城门口迎接。早上还是楚民,现在我已是秦人了。血水沁入雪地,猩红的令人恐惧,空气中充满这样的铁锈味。孩童踩碎水坑的冰面,发出刺耳的哭声。孩子,孩子,从今往后我们都是孤儿。这个身穿黑色深衣昌平君启看到这一幕,眼眉触动了一下,很快就踏着鲜血走到我的面前。

“起来,你是谁个?”或许是看到我身上佩戴的玉佩。

“老芈,别管这些人。”马上的人说。他穿着盔甲不屑的看着我,后来才知道他是秦国二十万大军的大将军李信。

我惊讶于这为秦国的右丞相竟然会说楚语,“我、我是景正。”

“卑鄙!楚人竟然给秦人当犬!”我心里想着,但不敢说出口。

“景家公子,请起身。我是芈家人。”这几句楚语出口,本来躁动不安的百姓也安静下来。

楚王族芈姓熊氏,曾多与秦嬴通婚,原来是这样。屈、景、昭三族是楚国最有势力的,从三闾大夫屈平被流放后,我景家、阿蕙昭家也被排挤出权力的中心。现在陈郢居然来了个芈姓王族的秦国人。

启听闻我会写字,于是想留下我当他的门客,帮他整理文书。我没有看他们任何人,失去父母、阿蕙,如同草籽飘荡还有什么意思。要是我手边有剑,我真想一刀刺进我的胸膛。

“真有志气。”李信冷笑着。

“想清楚了再来。”芈启命人递给我笔,先行一步入城了。

我失魂落魄地随着启进城,路上在一处街角,我看到一只泥泞的狗向我走来,嘴里叼着竹简。是阿蕙的狗,它还认得我。见到它我就想起来阿蕙,不再怕狗。我收留了它,作为我的家人。我回到家里,凌乱的屋中,桌子整整齐齐,上面放着一支简,写着“活下去”。我收拾了阿爸、阿妈的骨值,还有昭蕙家的,葬在了颍水边上。我这个无业游民在失去所有亲人之后,还是接受了工作,活下去,如草一般。

当晚,启让下人准备了滑肉,说有家的味道。可我知到,没有家人,哪里还有家呢。他看到我吃饭不香的样子,说:

“你可知道,我本来才是楚王来着。”

我没有惊讶,毕竟他姓芈是事实。

“今个看到你,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我,你就来听听我的故事吧。”

楚顷襄王三十八年,当时还是质子的太子元在咸阳与秦昭襄王之女生下启[19],之后还有弟弟敬和妹妹敏。后来熊元逃回寿郢即位为楚考烈王,启则作为质子继续留在秦国。每每都有小孩欺负他没有父亲,刚开始启只得哭着跑回家问母亲,“父亲什么时候会来接我们?”他母亲却不能回答,一个君王怎么会舍得来救一个没养过的孩子呢?哭闹并没有解决问题。

启不是没有想过离开。他在家中找到一幅地图,“寿郢”被重重圈出。他无数次来到渭水边,堆了很多树枝,想要做成木筏顺水而下。一天,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欺侮了,逃,对,回楚地。夜里等母亲和阿敬阿敏睡着后,他塞了块干锅盔,不重,顶饱。关门时一阵风砸来,户发出嘎吱的响声。阿敏醒了。

“阿哥你要干啥去?”阿敏揉了揉眼眶。

“我去给你逮鱼去,快睡觉,别吵醒阿妈。”启把食指放到阿敏嘴前。

启不知道的是,他母亲没有睡着,完完整整地听到了她孩子的离去。但这个母亲没有哭泣,紧紧抱住阿敬和阿敏,她还要坚强的养育剩下两个孩子。咕咕的鸟叫与稀疏的野兽没有吓跑启,他飞快地向渭水边跑去。到达岸边时,他两只手把芦苇拨开,奋力地拉出早已拼接成的木筏。托到水中,刚好,没有沉。他看向东方,地图上显示顺东流下到河水,到郑邑的时候上岸,向南走在沿着颍水流下,到淮水就是寿郢了。这条路线他模拟了千遍,就当启要上筏时,岸边一条黑影正在游动。一只被鱼群孤立的鱼正在渭水沿逆流而上!

没人知道启那晚想了什么,阿敏只记得第二天早上启带了鱼虾回来。再有小孩拿质子这件事说他时,他就冲上去与他们厮打,即使遍体鳞伤,他也能站起身笑着走回家。作为楚系势力在秦国的代言人,华阳夫人在得知芈启坚毅的性格后,便有意的培养他。让他进入秦国的贵族学校学习,期间结识了后来的大将军李信。也练得一手漂亮的秦篆,练李斯看了都自愧不如。等启及冠的时候,还牵线给他订下婚事,就是滋阳公主,庄襄王之女。并一步步成为楚系势力的领头,妹妹许配秦王,是为公子扶苏生母。启也得到嬴政信任,被封为昌平君,成为秦国的相邦。

启看着院中的石灯,放上手抚摸秦国云纹,笑了起来。

我平静的点头,这位昌平君的又看向了西北方向。

“我的妻儿还在那里等我。”

我摸了摸腰间挂着的发簪,阿黄在院中对着月亮叫唤。

第二天,再也没有母亲叫我了,我也早早的起来。在专门的办公案上,誊抄书籍。启让我把库府中的楚字都抄成秦篆,我只能歪歪扭扭的把有弧度的刀刃一般的楚字转写成圆棒一样的秦字。启拿着他写的一支简走近。

是楚字,“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芈原的《橘颂》。这简上的墨迹,这笔力是我无法赶超的。

“我小时候每次被欺负,都回家抄《橘颂》。”启笑着看这支简。

“你这楚字写得不赖嘛!钉头鼠尾,自然灵动。只是文书现在要写小篆。”

说着,启蘸着墨写了一个字。笔尖从下压,笔肚向上顶,叫藏锋。等笔尖回弹到上方时中锋行笔,粗细要均匀。收笔在回锋,是圆转的。这一竖写完了,下来再在竖起始位置的左侧一指处,起笔再藏锋,向下一指节后圆转向右,直直过去,再与左侧对称的地方行笔上去。下一笔从刚才笔划的交接点下笔,依旧藏锋,向左下行笔,行至三分则直直向下,收笔。这一笔长度不要超过第一笔竖,右边的这一笔同样,只是方向相反,要完全对称。弧度精准,跟秦人一样,律法森严,不得变通。这个“木”写完后,在右侧再一样的写出,成“林”。下一笔,从“林”的正下方一指节出,逆锋向右行,再向上、左、下,再回到起笔处,向下拉长。再在这笔下拉的左侧起笔下行在右行,要接上上一笔下行的结尾,推出去。最后一笔从右侧刚才那笔划的对称点处下笔,下行左转,不要与上一笔右行重叠。

是“楚”,固然没有楚字自由,笔笔中锋垂直纸面,写这字要累死。难怪这些小隶要革新字体,这些秦人还再一根筋。真是累,我现在就像阿蕙当初学写字一样,急了扔下笔,阿黄摇着尾巴捡了回来。这第一天学习怎么改写秦字就废了好长时间,每次拿起笔,看到阿黄,好像阿蕙还在一样。

在誊抄的同时,我小心翼翼地用楚字记录下这些事情,每每有侍卫经过我案前,我就笑着跟他们打哈哈,趁着他们不注意把楚简藏在袖中。我埋头苦写《山鬼》,“表独立兮山之上 云容容兮而在下……”。

“在记啥呢?”李信不动声色地走进。

李信说完直勾勾的看着,“没,没记啥。”几支简被我径直扔到火中。

“练字用的,好多篆字也不好”

李信没有纠察,与我寒暄几句转身去找启。

我就这样每天抄啊抄,闲时和启聊聊天,谈论秦楚书道的不同。要不是他背叛楚国,或许我会同意他要认我为义子的事。

“下周冬至祭祀,你起草一份楚字的告示。”启掐算了一下说。

“大人,冬至不是下个月吗?”

“现在要用秦历了,祭祀的是白帝、青帝、黄帝、赤帝四帝,不是东皇太一。”说到“东皇太一”,我的心也触动了,难道我们楚人真的要做秦民吗,连神像都要换?我绝对有些不妥,跟启争辩了起来,但这是秦律规定的,他也无权改变。

下了两天的雪停了,乌云向西北飘去。

寿郢大殿内,芈姓大夫跟楚王负刍在商讨着,看向西北方向。负刍收起密信,一声令下,行动开始,一批穿着秦兵盔甲的黑影从大殿游出。

“启在郢陈是个祸患,不如利用一下。”负刍说道。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清晨的淮水边,雾气笼罩无法分辨季节。一个人在唱“……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什么的,蓝色袍服,高冠红缨整洁,袖口、领口等布料尽头连接一条凤鸟图案的布条。他戴着芷、蕙、兰、茝等香草花环,在水边用手拨水,仿佛十分不舍。我缓缓上前想要跟他打招呼,只见他“噗通”投进淮水里。我大声的叫喊,他转过头来,三指宽的额头下眉毛浓且清晰,如剑般刺向两旁上方。眼皮分为两层,睫毛长且粗。眼尾向两旁,稍稍向上,棕色瞳孔。要是有阳光,应是琥珀色。左眼尾延长线两指处有个比绿豆稍小的痣,鼻跟从两眼相对处生出,没有那么锋利,鼻子左侧一指处米粒般的一颗痣。嘴巴比鼻子略宽,上唇左侧的糖粒大小的痣,与其他两颗连成一条直线。长得像个女孩子,这不就是我吗?我早上就这样惊醒。

祭祀仪式开始了,跟我想的不同,我以为楚民是坚决不会来参加祭祀异神的活动。但全城百姓几乎都来了。或许对他们来说,“东皇”“四帝”没有什么不同,反正都能观看娱神舞蹈。

秦军的仪仗队随大将军李信入城了,百姓竟然纷纷欢迎,这些亡国奴真是!我其实也是他们的一员。队伍行进到陈郢,现在叫陈郡的城中心祭台处。

下方捆着一排楚民,他们反对祭祀白帝,誓要维护东皇太一。他们中有读书人,有商人,有农民;最大年龄的八十岁,最小的只有六岁。他们身上不管多脏多破,都收拾的整整齐齐,楚袍从腰中系起。发髻高高居于中间,绝无像秦人那样随意向左向右。两旁的人群挤在外围,有个老婆婆悄悄把一个木制人偶藏进袖中,抬起头看着两边,没有人只注意到她,只有我。李信哼着歌,眯着眼看向太阳,当日光从他指缝照进眼睛的时候,他率先开口。

“时间到了,老芈。”李信把剑递给启。

“你们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启颤抖着走到第一个楚人面前。

“呸!狗奴!你是楚考烈王之子,怎做残害楚人之事!”

启挥剑,“咯吱——”剑刃触到老者怀中的竹简,卡住了。启拿起竹简,上面赫然写道:“楚,不服周!”。启定住了,李信又在催促。他只得闭上眼一个个手起刀落,让他们都去追随东皇太一了。到最后这个孩子面前时,启握不住剑了,抖了一下掉到地下。李信想要捡起这把剑,没想到,这个孩童竟自己拿起剑,“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唱完割向自己的喉咙。

一排排人都到下后,祭台两旁白虎军旗高高挂起,火把早已升起。启和李信共同走上祭台,每走一阶,就要鸣锣敲鼓。我在台下记录这这一幕,启走上祭台最高处时,向着西北方向唱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李信带领军士们答到:“杀!杀!杀!”

“斩将夺旗,首级盈筐。上首功,赐爵禄,妻儿免徭!”

“杀!杀!杀!”戈剑刺破天空。

“踏破楚郢,饮马江夏!”

“杀!杀!杀!”

没人注意启再说最后的“踏破楚郢”时,嘴唇都咬破了。而我被两个小兵看守在祭台旁记录祭祀的过程,我默默地在心里唱的是: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看到有人的嘴型跟我一样,原来他们没有忘记自己是楚人。启唱罢,巫、觋大叫着割下楚军俘虏的耳朵,放进篮筐内。惨叫声起,乌鸦飞下,想要啄食伤口出的血肉。看到这一幕,地下站着的楚人终于爆发了: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不知谁大喊一句“冲上去!”,祭台很快被百姓冲毁,巫觋一把把白帝摔倒地上,破碎的外壳里是东皇太一神像。卖竹篮的阿婆被秦戈钩住围裙,竹篮散落,馒头滚过血与泪混杂的土地,被踏成褐色的泥浆。不过,秦军的刀再锋利,也杀不死楚人不甘的内心。启作为秦昌平君被人撕坏了深衣,被李信拽走时还让人踢了。看守的两个士兵上前维持秩序,我的身边一下子空缺了。向上走我可以推翻祭桌,向下我可以拿起秦剑。但我呆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大脑一片空白,脸上也溅上不知谁人的鲜血。楚人大骂道“叛徒!叛徒!”。

混乱中城脚出冒出了冲天的火光,黑烟在无风的冬日直直上升,燃烧的灰尘散布到整个城中,没有风,人员密集,已经有人熏晕了。是有人点燃了城脚的粮草库,按秦律启看守不当,这是死罪。秦军进城后才镇压了这场暴动,李信本想带着军队屠城,这是秦王默许的,启再三劝阻才罢了。启没有纠察百姓的过错,选择自己承担。他写下信笺,封上封泥,拿着他的印信,让我带到咸阳。这印信很奇怪,正面是秦篆“昌平君启”,背面被磨得模糊,隐隐约约看出是“林足[20]公……”这场祭祀结束了,有一批人马趁着混乱溜进城内,直奔昌平君府。

我没有耽搁,上了马就往西北直奔咸阳,路上也无心欣赏风景。嵩山、华山我也没有流连,三日后我到达咸阳城。按照启的描述,我走到有着栀子花的院子前,不过栀子花已经落叶了。院门是半掩着的,奇怪,大白天要开就开,要关就关,半开是什么意思?还有股铁锈味,我推开院门,见到了震撼一生的场面,过了许多年我仍然无法忘记。

秦右丞相昌平君家三十多口人,全死于非命,所有人几乎被一击毙命。现场留下几把秦剑和盔甲残片。我走进主室,卧上躺着一位孕妇,想必就是启的夫人,他经常提起的——滋阳公主了。不过她已没了气息,我摸了摸她的腹部,不行,孩子也停止了活动。尽管启在我心里,是个背叛祖国,且间接杀害阿爸阿妈的人,但当我在院中看到着场景时,淮水冰面开裂的声音随着心跳传导至我的身体各处。这是活生生的一尸两命啊,是谁痛下如此杀手!我拿着启的印信到街上求人,找了一大圈找到几个好心人,帮着把尸体安葬了。我把现场的几把秦剑和盔甲碎片包起,扯下滋阳公主还未绣完的红色肚兜——表面有一只凤鸟,折了一只栀子花枝带走了。我再次上马,连夜不休的向陈郢奔去。

到陈郢是第二天夜里,我大声叫嚷着要卫兵为我打开城门。士兵传唤了启来,一开门,启对我笑着,问我为什么不休整几天。他身后跟着一个不认识的人,穿着楚服,自我介绍道:

“我是项……”

“抱歉,昌平君,您的家人……”我打断自称叫项什么的楚人,但我的话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我只好把包着秦剑的包裹给启,还有沾了血的栀子花枝和肚兜。后来才知道,启身后跟着的就是楚国四十万大军的将军项燕。

“像,实在是像,这眉眼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盯着我的脸不放。

“娃又在肚子里踢我了,掌柜的,你说给起啥名?”

“算起来要春天生下来。就叫‘春’。”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南蛮子、南蛮子!”

“你和你兄长一样,爹都跑了,哈哈哈!”

“不许你们这么说!”

“啪”一拳,一下打在公子傒的左脸。敬还不知道,他出手打的是秦氏的子弟,后来的渭阳君。

启只能抄起胳膊,狠狠地打了敬:“谁让你动手的,啊?”边打边哭,这一打,敬更委屈了,本来倔强的小嘴再也压抑不住了,两兄弟哭着互相抹眼泪。公子傒的母亲来了又趾高气昂地讽刺他们的出身,不过教书先生咳嗽了两声,说到:“华阳夫人可是楚人。”

“罢了,就当是小孩打锤没事。”

当晚,两兄弟的母亲罚他们抄秦篆,启年龄稍长,写得工工整整。敬非常气愤:“我不写!我不是秦人!”

“谁不知道!啊?”一巴掌,这位母亲打了敬,又流着泪往自己脸上扇。

“娘,娘,别打了,我们错了。”启、敬和母亲哭着报作一团。敬擦干眼泪,拿起笔,一横、两横、一竖,两个“屮”写在两边,中间写上“禾”,是“秦”。敬笑着拿起给母亲看,可这母亲只是无奈地笑着,只说:“写得好。”

走在咸阳城大路上的此人就是敬,秦国昌文君,曾与兄启一同镇压宫乱,本为外姓的兄弟二人被秦王封为昌平君与昌文君。眼下他正要去看望自己的嫂子。刚走到启宅院外,眼神不免疑惑,明明家中还有人员,院门却是从外面锁住。他快步走上前去,塞好为侄子准备好的拨浪鼓,叩响了院门。

“嫂嫂!弟敬来了!”

很安静,没有人出来应答,不过倒是惊出一只野鸡从院子中飞走。敬又拍了拍门。

“别拍了,他家人都死了,前两天一个穿着楚袍的人刚安葬过。”巷人口中的几个字,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猛地冲向那人,抓起衣领,左手抬起蓄势待发。

“尔母婢也!别胡说,我兄长外出,嫂嫂在家等候,咋会有事?”

“你、你不信就随我来。”巷人挣扎着喘了口气,收拾好衣服。

“带路,嘴里没实你就毕了!”

拐了两次,穿过三条街巷,在一出乱葬岗中,一大一小用楚文字写的两个坟头格外显眼。

“谁干的!”敬一脚踢翻木牌,双手向途中扒拉着,直到真正看清楚逝者的脸。他跑回院外,撞翻大门,把留下的东西都收了起来。横冲直撞地往咸阳宫跑去。

“站住!”两个侍卫把戈交叉起来。

“今日已经退朝了,有事明日再来。”

敬伸出手,把衣袖拉起来,“啪”一巴掌扇在侍卫脸上。

“你看这是什么?!”

“是、是昌文君,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您请进。”

秦王正在座椅上闭目养神,偶尔睁开眼看着脚下的地图。敬急急忙忙地跑进来,离秦王陛下三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寺人慌张地叫醒嬴政,他把支撑脖颈的胳膊收回,身体坐正。

“昌文君,来的正好,孤有事与你相商。”嬴政摆手示意敬上前,寺人低着头退下。

“王且慢,近日有人戕害昌平君一家,这、这是臣收拾的证物。”

嬴政走下台阶,寺人打开木匣,接过一把剑柄,双手呈给秦王。

“剑柄是秦式,可这剑刃的铁材不是大秦制式,倒像是楚式。”嬴政只看了一眼就发现了端倪。

“请大王明察,为我兄报仇!”敬“噗通”一声跪坐地上,双手随身体直贴地面,五体投地。

“孤明白,来人!装殓昌平君家人尸骨,厚葬于渭水岸边高地。”

“谢大王。”

“查明真相后你快去陈郡请回昌平君。”

这些都是启宣告叛秦后我才得知的,还要从陈郢南退的前一日,一人一快马奔驰入城门,一路来到启府邸说起。启看到来人顿时欣喜,是数月未见的弟弟敬。他的眼里闪着光,但手却拔出了秦剑。

“兄长!你为何……”敬的手死死握住剑柄,似乎下一刻就要砍上。

两个侍卫忙上前护住启,启摆手让他们退下。

“阿敬!秦国杀了我的妻儿、你的嫂侄!”冲天的咆哮震得敬手中的剑落地。

“不是……”

“免了,你今日来还没休息吧,晚上给你接风洗尘。”

是夜,晚宴开始。

地毯铺于屋内中央,两册是数副几案。再外围是歌钟、编钟、石磬、笙、萧。启、敬先行进入,然后是项燕和我。当我们一行人走进,编钟的演奏者率先拿着长棍对准左边最大的一口钟撞去——“咚”,沉闷的一声在屋檐内回荡,预示着宴席开始。

昌平君、项燕和我坐在主侧,昌文君坐在客侧。乐人坐在小巧的歌钟后,拿着钟槌一个接一个的敲响,清脆、清朗。磬分明是石头铸成,却在乐人有节律的武动下发出金属的碰撞声。乐人胸中、口中的气流闯过笙、箫的共鸣腔,通过双手灵活的阻塞气孔,发出呜呜咽咽的清远悠长。大厅中舞者欢快地舞蹈着,袍服的双袖肆意的跟随韵律飘舞。四名舞者交换位置,双腿藏于长袍下却仍能感受到灵活的舞姿。歌者唱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唱到“一日不见兮,如三月兮”时,乐人重重地敲响编钟的左侧,乐声歌声回荡。

一盘盘菜通过小案端上来,分给每个人。蒸糕、肉酱、菽饭从漆盒中拿出,摆在面前。

“兄,你还记得咱进宫杀嫪毐那天不?”敬提起了酒杯。

“当然记得,我一戈就刺中了这假寺人,他倒地我要缚住他时,暗器刺到我手上,你看。”启把爵抬高,向我们展示。

“是秦王封我们为官的,我们要报恩。”

“报恩?我难道没有报恩?”爵重重地掷于案上。

“这么多年来,我兢兢业业为秦王谋事。吕相邦归封后,我代替他掌舵秦国多少年,秦王不知,你也不知吗?”启的脸涨红,要不是中间有些距离,他已经冲到敬脸上了。

“兄长操劳所有秦人皆知,我们芈姓在秦国不是一样受到大王器用吗,难道无恩?”敬跨起身过案,走近。

“恩?”启的嘴唇晃动。

“你是说借考察知名把我流放陈郢,还是因猜忌害我妻儿!”启一脚踢翻案,大步朝敬走去,甚至提手要拔出剑来。

“不是大王干的,我已经查明,这楚芯秦壳的凶器就是楚人的,是楚国干的!”敬从衣服中拿出一个布包裹的残骸,启的眼神突然扩大,但只有一刻,却被启一巴掌打飞。

“别被他们蒙骗了!秦人最擅口舌之术了!张仪、公孙衍、范雎哪个不是!”

“这是证据!证据!”敬低着头要去捡拾。

“别再跟我说什么狗屁证据!”

“兄长你只是被悲痛迷住了双眼!你好好看看这剑柄!”

“呵,好,我被迷住了双眼,妻儿全被戕害,你不悲痛,你不心殇!”

“你我连命都是大王给的,即使身死又如何!”

钟敲一声的回音还没传远,启一掌掴于敬的脸上。场面一度陷入静止,旁边乐人鼓乐的清脆撞击声并未停止。我朝舞者和乐师使了个眼色,要他们停下。启却喘着气大喊着:“接着敲!”。可没一人敢动弹,启又说到:“没人敲我敲!”他走到编钟旁,夺过乐人手中的棍,双手握着,向后一带,往前一怼。“咚”——这一声十分响,没人注意到案上的爵内,酒面已产生波纹。声波穿透我的皮肤骨骼,直抵我的胸腔,我的身体也跟着震动共鸣。启敲完把棍往地上一扔,“哐、嘣”,敬默默地看着,一甩捂着脸的手,袨均的红色边沿顺正。

宴席不欢而散,敬随着仆人头也不回的走出,不一会启也回到房中。我收拾起几案,扶正屏风,打扫起饭菜带给阿黄吃。阿黄好像听到了今晚的争吵,今天格外的安静,嘴里只呜呜的低语。启和敬屋内的烛火都一夜未眠。

清晨,我叩响敬的房门,门未闭,我轻轻走进,几案上一把秦剑插进一只红色雉鸡的咽喉。陈郢城外,敬早已上马,和随从向着秦岭奔驰。

“昌文君,刺凤决裂做得是不是有些过了。”

“他、他真真正正的变成了一个楚民!”

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

凌阳侯之氾滥兮,忽翱翔之焉薄?

秦历冬至后七天,我随启来到颍水边。他祭奠他的妻儿,我祭奠父亲母亲和阿蕙。

早上,启换上素色的楚袍服,我没有,于是找了干净的蓝袍服穿上。在水边洗净双手,摆好几案,放上稻米饭、鱼肉、猪肉,还有酒。启放下肚兜和栀子花枝,我把发簪从腰间取下,从袍服内里取出那块绣有兰蕙花朵的布放到案上。启取出丝帛,而我只有竹简。启拿着笔逆锋写下一笔,写完一半个篆字“(糸)”,维政廿二……呸,启啐了一口。划掉“政廿二”三字,重新写到:

维楚负刍三年,冬月,秦……启扇了自己一耳光,把“秦”用笔划了三圈才涂掉。

楚考烈王之子,公子启,陈郢大夫,以清醴鲜豚祭于亡妻秦姓嬴氏庄襄王之女敞与亡子芈姓熊氏子春之灵曰:惟尔德美,生如硕人。华阳夫人命之,尔行贤德。时吾朝堂,屋亦常新。每谓殇事,尔亦安慰。院前栀花,尔亲封之。适夏绽香,绿叶华滋。何王政之虐,残尔体服,育之子春,亦难免灾!余时受命,亦在郢陈。因自楚出,终亡心我。实无心二,闻宵传言。贼臣诬谤,奸人围逼。母陷子死,巢倾卵覆!皇天不命,百姓震愆?念女遭祸,何身活吾!呜呼哀兮!子正君者,恰赴咸阳,携尔栀花,萅膺同还。俟乎异日,营尔佳城。魂若有灵,莫叹萍踪。追思凄怆,神伤形颜!呜呼哀兮!尚飨。乃歌而招之曰:

天之苍苍青兮,何雁鹭之有群?

地之辽阔齐兮,何草木之成林?

盖与轮兮空之中,敞与萅同游耶?

篷与浆兮颍之上,女与子并载耶?

适鸟衔枝兮东来,寂寞召余耶?

蜘蛛结网兮纺纱,恐吾着衣耶?

……

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还之何时。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女罪而弃弑兮,何日夜而忘之!

不管是篆字还是楚字,启刚写时都是工工整整。到“母陷子死”的时候,启再也不能掌控自己的眼泪了,液体滴到了绢上,把“死”浸透成一大块墨渍。也是从这句开始,篆字变成了楚字。尽管楚字再自由,也不会出现一个字连接下一个字的情况。当写完最后一字“之”时,笔划直直拉到低端,绢布都被渗透到背面。我没有那么高的文学水平,只能一遍遍告诉阿爸阿妈我的身体很好,能多吃几口饭了。告诉阿蕙那枚发簪我有好好守着,我已经不再怕狗了,阿黄被我照顾的很好……启把写好的绢布烧了,重新工整的写了一份投入颍水中。启站在屋顶上向东北方向呼喊,我却向东南,你们都不要忘记回家的路啊,常回来看看我们!

我和启下屋时,李信和项燕都来了。

“相邦,跟我归秦,向大王问个清楚。”面对面的启没有搭理,阴沉着脸。

“老芈!大王不可能干这事!”李信拉住启的胳膊。

“让开。”

“你听我说……”

“不可能?!那这秦剑、盔甲是谁的?”启奋力甩开,不再言语。留下李信一人在原地。项燕和我默默跟上。

回到府上,项燕端出一碗面疙瘩汤——小时候心里不舒坦是阿妈也会给我烧。

“公子节哀,夫人孩子已死,归楚,楚才是你的家。”

家,这个字仿佛深深刺痛了启的内心,没喝完的面疙瘩碗从手中衰落,布满眼睛的血丝湿润了。

“我没有家!秦国不是,楚国更不是!”

“入城那日我跟公子讲的事还记得吗?”

“我不会背叛……”启还没说完,项燕拿出一个折叠的发黄的绢布与楚剑。

“这是考烈王死前真正的遗嘱,你才是真正的楚王。”

启不相信、疑惑又感到崩塌,他要是楚王,那谁是秦相?启反反复复地看了那块绢布,是考烈王口吻,楚剑上刻着姓名“熊元”。

“这是舟节和车节,你可以拿着这畅通楚国。”两块长铜板放到桌子上,形状像竹子一样,还有竹节。楚字工整排布其上,甚至用金子镶嵌。

“送客!”启没有拿起。

我送项燕出门,院外身穿铠甲头盔,背着弓箭的小卒迎接。

“阿均!”

“阿云!”

我上前抱住屈云,自从上次陈郢失陷我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阿爸阿妈阿蕙都走了,还好屈云还活着。

“你咋穿上军装了,当兵了?”我用手敲了敲他的甲片。

“我逃回寿郢后,在外面打猎,碰巧大将军看见我射箭很准,招我入兵了。”他自豪的侧过来,展示他的新弓箭。

“你怎么还在这呢,没走?”屈云还想问我,但项燕已经上车,阿云只得跟上。

“下次再一起打猎!”我点头答应,不敢说我投秦了。

送玩项燕和屈云,我回到院中,启在不停的踱步,见无法打扰,我就回屋了。我也不知道启在院中想了多久,只是第二天一早,我被卫士们叫醒。

“穿上快走!”一件铠甲扔到我手上。

“这不是楚兵铠甲吗?”

“别问那么多,你马上就知道了。”

我套上比我身体大一圈的盔甲,走出院门。启站在最前方,后面是项燕、屈云和众多军士。阿黄也穿上了狗甲,不过显得十分滑稽。

“芈姓熊氏子启、芈姓景氏子正,你可忘楚国世代先王的大愿?你可忘楚八百年南据的伟业?你可忘楚怀王客死秦国的遗魂?”项燕大声喊道。

“一刻也不敢忘!”启咬着嘴唇先于我一步说到。阿黄听懂了似地对着天狂吠。

“楚国的将士们,杀出去,夺回郢陈!”项燕一声令下。

启与项燕制定的计划是,先引诱李信大军入城,再反杀,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项燕让军士们都褪去铠甲,乔装成城内百姓——城内的百姓已早早逃出。启带着我去城门,迎接李信大军。

我们走到城门,站到城墙上,黑压压一片人马正在赶来。启在城墙上一在同他们招手,他们阵前的主将看到后,加速赶来。就将到护城河时,启与我就前去迎接。

“老芈,没事,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说着李信摘下了头盔,启也向他回礼。

“后面的,快跟上,大王让我们继续南下了。”李信招手示意后方。

“胜利之后我向大王为你讨回公道。”

“不必了,我自有公道,抓!”启下令。

已经入城的秦军几乎毫无准备,全被活捉。

“我芈启,今日归楚!”启拿起印信,向战士们展示,正面的“昌平君启”已被刻刀挫掉,改成楚国的凤鸟图案。背面的“楚公子启”更加清晰。

“将士们,杀!”

项燕带领的楚军卸下伪装,换上铠甲,杀出城去。我戴着兵器也冲了出去。

喊声、惨叫声、金属碰撞声刺破天际,还没缓过神来的秦军四散而逃。城墙上,装备秦弓的楚国弓弩手们一排齐刷刷的放箭,秦军惨叫着倒下。二十万毕竟不是个小数目,倒下一批还有一批正在赶来。秦国的战车到处乱撞,战马来回冲击。但是秦军纪律严明,马上就组织好了队形。我拿着剑胡乱地朝空气挥砍,断臂、残退,血肉模糊的死体堆积一旁,他们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我拿剑的手已经不稳了。我没有杀人,我不敢。一个秦国的小兵发现了我,举着戈向我刺来,看见锋利的兵刃,我慌乱了,剑掉到地上。完了,我闭上双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打仗还闭眼,是睡觉吗!”

奇怪,怎么听到屈云的声音。我是死了吗,已经走马灯式的回忆这辈子了吗。

“看好!这是战场!”

真是屈云,我看向前方,那个小卒已倒地。刚才,屈云冲过来向后拉住我,我才没有被刺死。他捡起我的剑,狠狠刺向这小卒的咽喉。这小卒倒地后,口中冒血,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们。屈云把剑递给我,示意我给他最后一击。我手抖了,跪坐到地上。屈云见状,拉起我,把剑塞到我的手中。握住我的手指,我的手背感受到他全是老茧手掌,带动我的手臂,“哗”刺向小卒的心脏,小卒喷了一口血后不再挣扎。我和屈云上半身沾满血液。

剑刃上的血水滴道兰叶上,像阿蕙布帛上细密的针脚。我杀人了,我永远忘不了我杀的这第一个人,尽管只是个小兵。后面我杀过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兵长、骑兵、小卒都有,我总看见小的不过跟我一般大的孩子,稚嫩的五官盯着我,被我一剑刺穿胸口。血液喷溅至我的脸上,我抬起手拭去,鬓角、额头上汗水血水混合着、粘连着,我胡乱往后拨拉。

这就是战争吗,我也变成战场上的一员了。

战事一直持续到午后,秦国二十万大军在启和项燕的带领下几乎被全歼。李信被启释放,“告诉秦王,我就是东南出的叛徒。”

清理战场,无数死尸被抬走,兵器被重新收集,战马被分食,战车上能用的部件被捡走。启清点人数,项燕指挥伤兵的救护工作,亲自为伤员包扎。

我褪去铠衣,反复冲洗内里的血迹,越洗越红,本来沾染一块的白内衣被渗得殷红。我果断放弃,把衣服挂到一旁晾着。

“你怎么不怕杀人。”我看着正在研究秦剑的屈云。

“鹿呀、猪呀什么的都杀惯了,人在战场上跟它差不多。”屈云做出一个刺杀的动作。

“第一次打猎是阿爸带着我,那时我才六岁,还没有马腿高。阿爸把我绑到他身前,他骑着马带我。”我感同身受地点头。

“拿起弓箭我的手也是止不住颤抖,一箭也射不出去。阿爸发狠要把我扔下去,我才射出第一箭。后面杀鹿时,鹿眼也紧紧地盯着我,我一刀刺向它脖子,鹿头突然扭动,鹿角尖刺破我的眉毛,这个疤就是那时留下的。”他指了指眉毛。

“打完仗我就回村,继续打猎,你来我还请你吃鹿肉。”屈云和我大笑起来。

启和项燕商议,秦国一旦得知陈郢兵败,一定会携大军压境。二人决定带领士兵向东南走,顺颍水流下,觐见楚王。

是夜,我们就出发了。颍水上飘满残肢断体、武器碎片,月光照耀下血色尽显。与我跟阿爸来时完全不同。经过慎城时,启下船,亲自祭奠了管仲和甘罗,星夜不停的前往寿郢。

靖淮门外,楚王负刍和大臣们早已等候。负刍看见启走进,立马从塌上起身,双手扶住启。

“阿兄,你终于回来了。”

“弟,之前我走远了。”

“阿兄回来了,改你当王……”

“欸,吾弟当为尧舜。”

楚虽三户,忘秦必楚。

“阿正,阿正。”

是阿蕙,穿着鹅黄直裾的阿蕙在我眼前,我双手伸出绿色袍服的袖管去触摸,她却笑着向前跑去。我也提起地摆跑起来。

“阿蕙等等我!”

我气喘吁吁,阿蕙则跑得飞快。当我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时追上了她,我拉着她转过身来。

“啊!”我惨叫着撒手。

她的五官正在渗出血来,头上的发簪越发的猩红,直裾也向下淌血。颍水卷着残肢断腿的殷红向我汹涌而来,天空、大地、树木开始碎裂,不!

咸阳城。

深色的大殿内,红色的人头攒动,乌泱泱的吵闹。高大的嬴政在阶上静静地看着,成为厅下的顶点,若有所思。

代理相邦尉缭卷动着阴阳大袖开口:“大王,陈郡叛乱,必有叛徒啊。之前的彗星寓言成真了。”

这时门外侍卫报道:“大将军李信求见!”

嬴政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了些血色:“快请进!”

李信袒胸露乳,背上绑着荆条。走进殿就跪下。

“信不才,二十万大军溃败陈郡!”

“是谁,楚军主帅是谁?”

“昌平君启和项燕。”

听到“昌平君”三字时,嬴政眼神失焦,身子硬邦邦的朝后倒下,“嘣、磅”摔出两声。第二天,六十万大军在王翦的带领下出动,东出函谷,南下伐楚。启弟昌文君芈敬带领楚系势力在大殿前跪坐三天,秦王不见。身为王后的启妹芈敏带着公子扶苏走入了冷宫。

楚国在六十万大军的钢铁洪流下最终战败,陈郢也被屠城三天,改为陈郡。颍水被完全染红,汇入淮水。项燕带领楚军在颍水、淮水两岸修筑防御工事,不敌。三个月后,秦军行至寿郢时,楚王负刍携百官已在城门等候,跪坐,未穿上衣,口中衔玉,低着头弯着腰,交出了象征楚八百年基业的玺印。

秦军入城后,大量搜刮写有楚字的竹简、绢帛,连楚民沉入井底的《九歌》也被寻出。一个楚巫正把楚简塞入墙中,秦军踹门而入,被发现的他咬舌自尽。这些竹简、木牍全部丢入火中,焚烧殆尽。东皇太一的神像、铸客大鼎、鄂君启金节等青铜器,被撕成碎片,置于炉火中,凝固成“秦半两”。

曾经喊了几百年“不服周”的楚亡了,亡于同样被东方各国瞧不起的养马家奴——秦。咸阳城内,尉缭大踏步的向前,为嬴政进献楚国地图。秦王脚下,秦楚之间的边界正在被寺人擦除。得知这一消息时,我和启已经在慎城邑南润水、淮水边的小镇修养了。陈郢得胜归楚,启受不了朝堂上奸人的结党营私、勾心斗角,选择归隐,求封慎城。润水边每月一次的大集有时让我忘记自己曾经征战过的经历。在润水堤岸上,太阳、月亮轮流上升、下落。我在村中教儿童写字,阿黄为保护小孩被野兽咬死。

有些小孩子会问:“先生,亭长说不能写‘蝌蚪文’[21],要写篆书。”

“水冻成冰,冰化作水,字写在心里,冻不住。”

夏天润水的百姓种稻,冬天种麦,在稻麦轮种一轮后,一位意想不到的故人来了。

这天,我正同往常一样,随着启视察农民的生活情况。一位身披铠甲,裹着斗篷的人来求见。摘下斗笠,才看清他的脸,是项燕。

“子启,负刍降了,楚亡了。”

启扶起项燕,我们一同回道府上。

“楚亡了,楚人不甘心!我手底下还有残余兵力,拼一拼还有机会。”项燕拿出楚王剑,交给启。还有机会吗?启一定知道,但他选择了这最希望渺茫的路。

从慎城聚集起来的五万士兵,在淮河两岸不断抗秦,到沱水这里只剩下五千了。

沱水不宽,冬天结冰后一分钟就能走过去。

“报!大王,将军,秦军又发起攻势了。”屈云冲了进来。

启和项燕决定,发动最后一次反击,向北突袭,如能突围成功,就前往吴中地区。那里是有项燕家族的孩子——项春和项羽,楚国最后的势力。

这场实力悬殊的战役开始了,我看着将士们手拿着最后几把吴地产出的戈刃,穿上犀牛皮的盔甲,腰上插着楚剑,背上带着之前收集来的秦弓。毅然决然地冲出了阵地。右边的马被砍倒,左边的马依旧前行。战车的轮子被尸体卡住,兵长加大力度挥动鼓槌,马仿佛听见了这振奋人心的声音,奋力一跃,跳出尸堆。我和最后的兵士门大声唱到: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屈云一剑刺向秦兵,一只弓箭射穿他的右臂,他看了一眼直接扯断。左侧一个秦兵挥剑刺进他的左腿。他没有因此倒下,秦军见状,又上来几个士兵。他的身上已经插满弓箭和刀剑,鲜血从伤口渗出,当他举剑高呼的时候,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跪在地上,浑身的兵器坚固地支撑起他的身体,还是有些不稳,双手握住楚剑插入地面,努力支起身来。一个步兵伸长矛来,一枪刺进屈云的左胸,矛刃划烂胸膛,矛锋直入心脏,血浆从他嘴里喷出,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厮杀没有持续太久,当最后一位拿着楚剑的士兵倒下后,我回到了营帐。

“真的无力回天了。”启和项燕都这么说。

“向东走,那里还有楚人。”

“没用,我无言面对啊!楚王剑拿来,以楚王之身死也未尝不可!”我赶紧阻拦,剑刃已割破启的脖子。

“大王,最后了,该你知道了。”项燕说道。

“知道什么?”启放下楚王剑。

“当年是负刍派人杀的你家人。”

启恸哭,又拿出那个肚兜和栀子花枝,抚摸良久,放置于身前。

“哈哈哈哈哈哈!”这笑声伴随着哭腔。

启难道今天才知道吗,并非,早在敬来陈郢的那个晚上他就知道这是楚王的计谋。可他不相信,他宁愿这是秦王受猜忌的一次屠杀。当十足的真相摆在启面前时,他笑了,他笑的是楚王对自己谋害,还是命运对自己的愚弄?他哭了,他哭的是妻儿葬身的那场灾难,还是五万楚兵实力悬殊的送死?我不知道,项燕也不知道,只有启知道。启攥起案上的栀子花,刺穿透启的皮肤,绯色沾染干燥泛黄的白色花瓣,腥气伴随着花香。启和项燕互相看了一眼后,双双拔出楚剑冲出营帐,他们和声道:

“灵均,为我们收尸。”

项燕不愧是大将军,武人出生,一剑一人,已砍杀十余人。启褪去王冠,脱掉象征王的黑色长袍, 也在用力的挥砍。黑压压的箭羽划过天空,像淮水畔秋天的群蝗,一只只直直撞向启和项燕。在箭要飞向二人的时候,他们放下了剑,面朝西南——那是淝水和淮水的汇合之处,也就是寿郢,长长地跪下:

蜂蛾微命,力何固?

两人唱完《天问》中的这一句便自刎倒地。

你们都死了我该怎么办?来不及流泪,我躲了起来。可秦军的车马洪流瞬间移步,一位白发苍苍的将军走到我面前。

“王翦将军,杀了他吧。”是李信,他斜着眼看见了我,眼神中似乎还留存着陈郢兵变那日的不甘。

王翦并未低头,“无妨,留着他给楚人收尸。”

秦军兵马走后,我还久久跪坐在地上。这好像一场梦,明明还活着的人此刻都变为了一具具冰冷的肉块。我找到启、项燕和屈云的骨值。我看着屈云的脸,仿佛在对我笑。我把他脸上的泥土掸精,露出俊朗的五官。我的眼泪如夏日浑浊的淮水冲毁堤坝,灌入农田。父亲总说:“男子汉不要哭哭啼啼的!”,后来妹妹降生,我哭更没用了,他们的注意力都转移了,我哭给谁看呢?

我一直拿你当兄长啊!屈云、屈云你醒醒,这并不好玩!比我高半个头,站在你身边天然有一层庇护,很温暖。我羡慕有兄姊的孩子,为什么我没有,为什么我生下来就是长孙、长子、大哥,为什么?无形的压力总让我喘不过气,我渴望有一个兄长,照顾我。而你就像我的兄长啊!与你打猎玩乐的时光让我很开心,你也总说我像小孩。是啊,只有跟你在一块时,我才能做个小孩,兄!我记得你总拿我开玩笑,我还生你气。上次你因为和战友喝酒忘记和我打猎的约定,我生了你整整一天的气,可见到你带着鹿肉回来的模样,我却怎么都发不出火来。下个月是你生日,你快起来啊!淮水旁的密林还等着你我去驰骋呢!我抱着屈云的头,拍打他的脸,抚摸到他右眉上的疤痕,把他散乱的发髻整理好。

启,在我父亲走后,你就像我的父亲,每天派人照顾我的起居,也会像父亲一样要我有大志向,问我什么时候能结婚,给你们带个大胖小子来。可现在,你也躺在地上不说话,你们,你们醒醒啊!

我不知哭了多久,月亮升起又落下,天边已经泛白,我在沱水边草草安葬了他们。“楚殇王讳启之墓”“楚将项氏燕之墓”“楚士芈姓屈氏云之墓”,我找来三块木牌,咬破手指,不管什么起行收的书法理论,写上这些字。我的血肉触及粗糙的木板,倒刺、木屑刮地我生疼,可这疼有屈云身重数箭疼吗?有启、项燕割喉疼吗?并没有!

我继续把楚兵的尸体推到一起,西边飞来几只黑色的乌鸦,“滚开!”我大喊道。秦人杀我士兵不够,还要啄食楚人的血肉!我拿着兵器肆意地挥砍着,把这些乌鸦赶走,启曾说——玄鸟是秦人的图腾。

巨大猩红的圆盘开始显露。乌鸦一个个落上树梢,融入圆盘的黑色裂隙处,发出“嘎、嘎——”的叫声。我把楚王剑植到沱水岸边,摆好竹简。看着如红宝石但充满气孔的冰面,我把阿蕙的发簪插到冰上,凿开了一块区域。我从衣服中拿出一个小壶——里面装的是淮水的泥沙,把从淮水借来的泥沙倒回河里后,我整理好高冠、头缨、袍服、地摆,鬓角的碎发随风飘动。我在岸边找了好久,没有找到任何绿色植物,于是将阿蕙绣的兰蕙布匹绑到头上。唱到:

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河水很凉,我的骨头,我的心脏都能感受到,像针一根根刺入。在河水中我看到阿爸、阿妈、阿蕙、屈云、启、项燕,他们都在对我笑,阿黄对着我伸舌头,水温不再那么寒冷。我看到驾车前往仙境的屈原,正招着手拉我上车。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布匹从头上流落。一只白鹭从水面掠过,叼走漂流的残简。

东方,黑色的身影急急忙忙地从缝隙中奔出,大喊着,不过声音越来越小了。

“景公子,春、春他们来了!”

尾声

淮河依旧静静地流淌,从桐柏一直流向黄海。一位农民弯着腰浇地时,从河里舀上的水中有一块包裹着竹简的破布。布的边缘早已风化腐蚀,面上残存的绿色丝绒,隐隐看出是朵兰花,竹简上写着“雨”“品”什么的。

“阿爷别浇了,春天会来的。”

“这淮河水可比雨水强百倍!”

时乙巳五月当五大雨·合肥


[1] 嫩排场:安徽淮河沿岸方言。嫩,“那么“的和音;排场,形容人收拾的好看。

[2] 句末语气词,相当于“呢”。

[3] 公元前225年。

[4] 螺蛳。

[5] 河蚌。

[6] 今寿县古城东门。

[7] 刁难。

[8] 今安徽省颍上县。

[9] 西安方言,本节同;远指代词,那。

[10] 疑问句,是不是。

[11] 没有。

[12] 此为讹传,本叫“曲莲馍”,形状像莲花。

[13] 公元前225年。

[14] 西安方言,称呼老年妇女。

[15] 黄河的故称。

[16] 西安方言,丈夫。

[17] 订婚。

[18] “雨”“品”:灵的古体字是靈,楚简中写作“霝”。

[19] 古体为:啓。

[20] 林足即“楚”。

[21] 即楚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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