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从部队上转业回来,看见村里面冷冷清清的,那些从小就看惯了的土墙垣上有一层升起的薄雾。一处豁口的地方,伸出一张白狗的脸,白狗只看了他一眼,便消失在雾气中去了。雾气中原有一紫竹林,传出来几声孤零零的鸟鸣。那狗才传出旺声旺气的吼叫,也算是对他礼貌性地打个招呼。六叔觉得奇怪,这是谁家的狗?那声音像憋了一泡黄尿似的。那狗便就翘起了左腿,对着一根折了半截的紫竹棵洒了一泡赤黄的尿。一只鸟便在紫竹的高处骂狗,那狗头也不回地顺着垣墙巡查它的地盘去了。直到长着一棵春天满开白花的老梨树墙外处,在一篷矮叶处闻到了黄鼠狼的尿液,才疯狂而放肆地大叫起来。
有早起拾牛粪、猪粪的二柱,穿了一件经年不换有着牛粪味的皮褂子,趁早在村街上拾昨晚上和今早上早起干活拉下的牛粪,牛粪散着青草味。偶尔也有哪家撒欢跑出来的猪拉的粪便,猪的粪便稀拉难闻。二柱有时也会在村道上拣到黄鼠狼的粪便,那粪便硬结有未消化完的鸡毛,有时也能拣到泛着白点同样硬实的狐狸的粪便。黄鼠狼和狐狸结伴捉鸡,狐狸在前面顶块破头巾坐在石沿上,黄鼠狼便去鸡笼里大行其盗。主人醒来见鸡圈里有求救声,披衣撞出门来,看见披着头巾坐在石沿上的狐狸,胆小的便晕了过去。得手后,狐狸和黄鼠狼分偷来的鸡吃,狐狸得意时便发出凄厉的长叫,北山上便传出如鬼哭的声音。黄鼠狼高兴了,也来一曲小短腿的舞蹈。
二柱拾起黄鼠狼的粪便丢往挎着的粪篮时,便见一张脸撞了上来。那人脆声脆气地说:“这不是二叔吗?”二叔抬起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这不是诚子吗?你回家来了。几年不见,不像咱村里人了。又白又胖的。怎么不当兵了?”“二叔怪说的,怎么不像咱村里人呢?你听我的口音不是没有变吗?我转业了,部队安排我回村里务农。”二叔愣了一下,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却憋出这一句来“快回家去,你娘想你都快想疯了!”等他走远了,二柱才把憋回去的话说出来“转业了,看来咱老黄家靠他光宗耀祖旳事情也完了。”二柱对着横躺在地上的一泡猪粪狠狠地啐了一口。
六叔推开院门,只见母亲坐在石沿上一面吐唾沫一面大骂呢。“让你吃了开肠破肚,遭树桩戳死、河水淹死。”站在母亲边上的白狗昂起头来发出汪汪的吼叫,母亲抬起头来,见一穿绿色军装的人推开院门进来,初不敢相认呢,后看清是儿子回来了,便高兴地喊道:“是六六回来了!”那白狗因愤怒而竖起的鬃毛已平顺下来了,竖起的如枪的尾巴慢悠悠地摇起来,生怕失去礼貌似的。父亲从里屋披衣出来,嘴里也说着“六六回来了!”一面穿衣,嘴角就笑起来了。“妈!是怎么了?一大早就开嗓大骂,让人听到多不好,会影响你儿子说媳妇的。”那白狗很警惕地过来嗅嗅,歪过身子磨了一下六叔的腿,就跑到院门桂花树脚下趴着了,眼睛也不再看人,只看着院门外。原来母亲喂着下蛋的母鸡被昨晚上的黄鼠狼偷去两只,只剩下三只了,这可是母亲零花钱和盐巴钱的来源,怪不得母亲把黄鼠狼和狐狸骂得狗血淋头,昨晚上的案件肯定是两个合作做下的。等白狗发现时,它们也把过年的鸡都咬死在鸡笼子里了。父亲仍然笑咪咪地“这下倒好了,儿子,你是有口福的。晚上把你二叔和队长请过来吃饭。”说完,便去忙活那只被黄鼠狼咬死的公鸡。
六叔把行李放下,穿着一身草绿色军服,对着北山苍翠的林海伸了一个懒腰。母亲看着英武的儿子,心里面喜欢,把黄鼠狼咬鸡的事情忘记了大半。六叔对着白狗“嘘嘘”两声,白狗便起来,六叔伸出手摸着白狗的大脑袋,说“你倒长得挺快的。”白狗的名字叫来福,是典型的田园犬,是从姐夫家抱来的,来时刚断奶,走起路来莽莽撞撞的。六叔回部队时,它已经伏在院子的青石板上,跳上跳下地去追逐小鸡“昨晚上你去哪里了?怎么放黄鼠狼进家来把鸡捉走了。你这个笨狗,怎么连个黄鼠狼也斗不过,连只鸡也看不住。你怎么看家护院的?”来福便就旺旺地叫,母亲说来福生气了,不允许你这么说它。六叔就把行李往楼上搬,行李很简单的,两套春夏穿的草绿色军装,只不过被拆了肩章,一套军大衣,两双军用步鞋。在原来睡的地方,用木板装起来的那个倒座,床上的被褥干干净净的,平铺在床上。床头有两只木箱子,表层已经黝黑,看起来有些年份了。他打开其中的一只,把那些军用的衣服和鞋子平平整整地放在箱子里,还用手摸了摸,才放心地关上。在顶上有块明瓦,阳光一束地照进来,山墙有空缺的地方,自有一大棵核桃树起来,春秋之时,小松鼠就会顺着树枝Y跳进屋里,拿走一些玉米。当了三年的兵,去年回来过一次,家里人和这个院子仍未变。山墙外那蓬勃发的青竹,青竹丛前是那段垣墙。写信回来告诉父母,响应国家的号召,今年要退伍了。父亲来信说,去年回来过年不是说要提干吗?怎么实然就退伍了。父亲说回来也好,成个家,结婚生子。
院子里厢房中关着的那头老牛就伸出头来,“哞哞”地叫,父亲说跟你打招呼呢。六六是他的乳名,只有亲人才喊的。这牛似乎也知道他的乳名,也便就“哞哞”地喊,它记得曾喊过他的一次乳名,他读小学放晚学,已经是黄昏了,他抱青草来喂它,那时它刚从队里分过来,它嗞着乳牙喊他的乳名,他到处找这是谁呢?他找不到,它便憋了一肚子笑。现在它又喊他的乳名,十几年了,它已经老了,声音有些沙哑。他真名叫顺诚,黄顺诚。至于我为什么叫它六叔,是因为在同辈的兄弟中排行老六,而我又是晚辈,叫六叔来得亲切。
六叔叫上来福走出院门,父亲便在他的背后大声说“记得喊你二叔和队长来吃晚饭。”六叔答应着走出去了。往右走一百米,到一颗被雷劈开却一直未死的古树前左转进一个小巷子里,穿过小巷子便到了一开阔地上,只见几个孩子围着,齐声说“快摁住!”一齐撅起屁股,头往前伸,又说“拿着了。”几个孩子便把头缩回来。在那块空地上,二根家的自留地上,他的母亲,那个小脚女人披头散发,一只手摁住黑包头下面的东西,另一只手拿石头往上砸,砸完又用脚往上踩。上窜下跳,像疯了一样。那几个孩子也疯了,翻过篱笆,把那块黑布掀起来,下面睡着一个口鼻流血,黄黄的软软的黄鼠狼。二根伸出手去捉住那长尾巴,把死了的黃鼠狼提起来了。几个孩子便没有了声音,二根说:“走去找队长去。”几个孩子随着二根走街串巷,在那个小村子,提着死了的黄鼠狼游街示众了一遍,听到闹哄哄的声音,出来看的几个人也都投去赞许的目光。大家都是厌了这鬼物的,只不过是对它来无影去无踪没有办法吧了。一只恹恹的小猫尾在游行队伍里,转过小巷,才弓身一跳跃上房梁去了。蹲在房梁上看下面的人群,便就“喵”地一声叫出来,其中一孩子便指着,这是大吉家的猫,大吉便是队长家大女儿。另一个孩子,便就去地上拣了一个小石子向那猫扔去,便就砸在房粱的瓦上,发出“咣”的一声响,从里屋便就跳出一个扎羊角小辫的黑惨了脸的女孩。大家已经来到垣墙外的队长家外墙处,墙是用土夯成的。空气中有一股香味飘过来,其中一个孩子说“什么香?”大家都猛吸鼻子,一齐吸收空气中的香味,二根说“筋豆香”。其他的孩子不知道筋豆是啥样,对这股香味倒是很新奇。只见一群孩子走进来,队长忙把火上煮着的东西往里屋搬。大吉拖着长鼻涕,扎了两个小辫,黑惨地站在火边,看见二根手里面提着的死黄鼠狼,露出两个大黄板牙笑了。二根踏进门,大声地说到:“队长!这是啥?应该算一天的公分。”孩子们便都静了声。队长左边的脸上巴了一块,这个疤痕一直延伸到下眼皮,它的下眼皮往下拉,就看到了一圈红色的眼睑。他从里屋出来,看到二根手里面提着的,眼睛里释放了冷色的欢悦的光芒:“是谁抓住的?”“是哪个抓住的,是我抓住的。”不等二根说出来,他娘一个趔趄,小脚颤巍巍地撞了进来。见二根的母亲快要跌下去的样子,大吉大声地笑了出来,被二根狠剜了一眼,才把笑声收回去。队长竖起弯曲的大拇指“老嫂子,为民除害。这个黄鼠狼祸害了村子里的人家几年了,祸害了不止二十只鸡。应该给记三天的公分。”二根的娘高兴起来,也就顺势坐了下来。这到危难了队长,它的一沙锅筋豆还在里屋呢。二根稍不注意,来福便跳起来抢走了死黄鼠狼,大吉跳起来第一个追出去,二根和那几个孩子也跟着追了出来。来福却一溜烟地跑进了紫竹林,用它的尖牙利齿把死的黄鼠粮撕扯得粉碎,等二根追上来,黄鼠狼的头便被卸在一边。二根便就骂了“狗日家的狗,黄顺诚要你赔!”二根拾了一个石头向来福砸去,来福丢下黄鼠狼跑了。
六叔先是躲着的,他不想让大家知道已经转业了,有一点说不出口,过去他可是这个村子的希望,是小伙伴们崇拜的对象。他看到的这一幕幕是在一个墙角后面。六叔是怕了二根的,确切地说,是怕了二根这张嘴的。二根和六叔同岁,自小不好好上学,被队长安排了侍候队里的公猪。几年前队里的母猪产下一些怪模怪样的小猪,其中有五只脚的,有两个头的,没有脚的,没有尾巴的。二根便在背后到处散步谣言说“这些猪崽是队上煮酒人跟母猪配的,有一天,他就看见煮酒人趴在母猪的屁股上。”一大群孩子看到了煮酒人,以为是个怪物,便会早早地躲开。他还对小伙伴们说,大公猪长着獠牙,通体赤红,一个蛋蛋起码有一公斤重。又传言队长的老父亲吃过老鼠肉,队长的父亲是老队长,这是他的母亲讲出来的,估计是真的。大荒之年,老队长和几个人有气无力地在地里锄草,突窜出一只大田鼠,老队长第一个窜出来摁住田鼠,弄死,毛都不拔,架在火上几个人烤了吃了。还传说出老鼠肉很香,就是老队长说出来的。有一次,二根为了表示勇敢,在他家的墙脚里掏出红嫩的小老鼠,当着几个孩子的面把在手里玩耍,那红嫩的生物便在手心里蠕动。有几个孩子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二根说“这可以吃的”便作出往嘴里送的架势,把大吉吓得当场吐了起来。二根却发出鸟一般的怪笑。他还说老老队长偷队里的筋豆煮了吃,大荒之年,谁家煮筋豆,那种香味整个村子都闻得着。大家都去出工了,老老队长就从食堂里偷筋豆一个人来煮了吃,这个故事也应该是他的母亲讲出来的,是真实的。二根的母亲会跳神,家里面有孩子肚子疼的,她先画一张符,烧在水里,给孩子喝下去。嘴里便念念有词,手上敵着一面铜锣。因为二根的母亲长年没有笑容,长年穿着脏兮兮的黑衣服,又神秘兮兮的,大家都心里面不敢接近她。
母亲准备了青椒炒豆瓣、热油渣、韮菜炸洋芋条、炸阴包谷、煮淡苦菜,主要是吃半沙锅的鸡肉,将近一沙锅的鸡汤,汤上有些许的淡黄的油花,飘起来的热汽却香气满鼻。母亲把这几样菜请上八仙桌,小院子里的黄昏已经悄然来临,暮色悄然越过垣墙,夜色就从大核桃树上悄然坠落。六叔拉开那盏昏黄的灯,灯光在屋子里面蔓延,每道菜上都镀上昏黄的灯光。夜色的安谧就慢慢地溢到了院子里,来福在六叔的脚边蹭来蹭去,母亲说“出去,来福!现在还轮不着你吃”来福便到桂花树脚下静卧着。父亲给老牛添上草,老牛感激地摇摇头,伸出舌头舔了一舔主人的手。夜色再浓一点,吃饭的客人就来了,二叔换了一件青布衣衫,队长在头上加了一个小帽。吃饭时,从怀里掏出一个绿色的酒壶,对父亲说:“大柱,你也喝一点!”父亲摇摇头,二叔也摇摇头。酒在那个年代,是一种特殊品,一般人是接触不到的。队长隔段时间到队里的酒房,煮酒人明白队长的意思,给队长装好酒的酒壶。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秘密进行。至于队长敢在六叔家公开地喝酒,是因为他拿准了父亲和二叔都是老实人,是不敢多嘴的。队长就坐了正席,昏黄的灯光就照在他的疤脸上,下吊的眼睑看起来更诡异,看起来他总是用另外一只眼睛盯着你。他用筷子敲敲八仙桌,说:“这个坏分子家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好看还耐用。”他说的坏分子,原是村里的首户高石叠家,土改时,房子改给队长家,这个八仙桌就给了六叔家。大柱明白队长对这张八仙桌是耿耿于怀,父亲说到:“石叠刚才过来,他家的自留地要翻犁了,想用用我喂的牛。你同意了,明天我就把牛和犁给他送过去。”队长正在喝第二碗鸡汤,母亲舀了几块鸡肉在队长碗里。二叔喝了一小半碗便不再喝,只是拿眼睛盯着六叔的脸,全程不说话,六叔眀白他眼睛里面的意思,脸上挂了些羞惭。用干净的筷子先给队长夹菜,又给二叔夾,有点讪讪的,筷子在手上不得劲。母亲又把给她的菜放在六叔的碗里,眼睛盯着六叔,心里美滋滋的。队长半碗酒下肚,说:“不同意,给那个坏分子自己挖去吧。”父亲瞪了队长一眼,便不再说话。队长又下了半碗酒,碗里面的菜也被吃得差不多了,母亲不断地给队长碗里加菜,队长说:“大队上通知我,顺诚响应国家号召转业了,叫安排工作,队里的钢磨房有人了,种猪场也有人了。就去煮酒喂猪去吧,这已经是最好的工作了。”六叔又给队长的碗里夹了菜。
六叔把那些鸡骨头加上洋芋糊糊送给来福吃,来福摇头摆尾地吃起来,六叔摸着来福的头“真是条好狗!喊出来就出来。”父亲出来给牛加草,六叔就问“牛怎不借给高石叠家?”“欺负人家吧!”“能不能偷偷送过去?”“谁敢呢?”
有人敲院门,来福就声如洪钟地叫起来。六叔打开门,见是二根,来福叫得更欢了。六叔问“这么晚了,有啥事?”二根很诧异地“你怎么在家里?”“我转业了。”二根的眼睛斜了斜,极速地瞟了六叔一眼“你家来福把我的黄鼠狼毛皮糟蹋了。”“这是狗的事情我怎么知道?”还是母亲把他劝住了,给他拿了点核桃,二根才悻悻地离开了。
二根离开时,天上现了北斗七星,若一把勺子悬在北方。天上群星闪烁,夜空竟似不再黑了,似是亮了。六叔对母亲说“明天我去趟姐姐家,给高娇娇送点糖过去。姐夫还在县上的水泥厂打工吗?”母亲说“还在。你姐姐带着个娃儿还要挣工分,真是不容易。”父亲说“明天给你妈送过去算了。你明天去酒厂上班去,你有这个工作不容易。肯定是你在部队表现好,大队上打招呼,队长才这样安排的。在酒厂干活,嘴要紧,不该说的千万不要说,看见的装作没有看见。”父亲又说“只不过是苦了石叠一家。政策变了,这一家人的房产、地产、马、猪、牛土改时全充公了,房子改给队长家,土地其余等都交给公家。这家人原是读书人家,在旧时代,石叠的父亲金虎是我们村的抵门杠,民国时抓兵派粮派款,只要石叠的老父亲上前说话就少派一些,活了一些人的人命啊。现在,一家几口人挤在原来生产队养猪的小房子里,吃又吃不饱,够可怜的。队长心还是够狠的,这几年不给人家用牛。自留地都是石叠一家一板锄一板锄挖出来的。”父亲很深地叹了口气。两个老人睡去了,六叔还想借着星光坐一会儿。今晚上的星光好热闹啊,它们好像在说话,这些年,从不见这么热闹的星空,在部队也未见过。大地在听它说话,森林在听它说话。北山上的森林上空也是璀璨一片,不见狐狸的悲鸣,难道它也在默默地哀悼同伙,在星空下举行哀悼仪式。
他是学历只是小学,文凭低是他转业的主要原因。回来时,团长抚着他背说“好好干!在哪里都是干革命。”他回来了,他离开了部队那片星空,他又加入了另一片星光。大地是苍茫的,星空却那么亮,他是属于星空中的哪一颗?或者他只是苍茫大地上一扇窗、一个院子。一棵藏在苍茫处的核桃树!
六叔天蒙蒙亮就去上班了,出门时来福也跟着出来,它一溜烟地跑在前面,等来福穿过巷道,来到垣墙,来福从紫竹林里窜出来,估计又去撒它那泡黄尿去了。站在紫竹林高处的那几只鸟又在开始叫骂,队长从家里窜出来,拣了块石头向那鸟砸去。它总听到那鸟在喊他的名字,石头砸出去,那鸟腾空而起,又在空中喊了一声。队长骂到“喊你爹!”他便沿着小巷子提高了嗓子喊;“出工了,男子去耙地,女子去铲梗子。”队长喊了几遍,便有三三两两的人钻了出来,扛着工具没精打彩地似乎毫无目的地出发了。
在半路上遇到去种猪场的二根,二根极力要求去看他的种猪。六叔说“今天第一天上班,他先要去酒厂。”“酒厂距离种猪厂就一小点距离,你先看了也不影响的。”在二根的强烈要求下,六叔也不再推辞,就先过来看种猪场的种猪。实际,二根是带了猥琐的卑俗的思想和情感的。种猪因为年数大的缘故,已经长出獠牙,通体赤红,身体近两米长,近一米高,在一狭窄的小房子里,嘴里不断地吐着白色泡沫,两只大蛋蛋甩来甩去。二根猥琐地指着种猪的下体让六叔看,一面卑俗地笑起来。二根的主要任务是,外村有来配种的,他便收下配种的粮食交给煮酒的人,因为常常缺斤少两,二根和煮酒的人常有一些争执。煮酒的人以为二根偷藏了部分粮食,跟队长反映过几回,也不了了之。煮酒的人长着一络腮胡子,手臂青筋暴露,肌肉有力,六叔见着时,他正在一个窖塘里往外出酒糟,他先开口说:“你就是黄顺诚,昨天晚上队长跟我说了。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把这些酒糟送到下面母猪的猪槽里。”下面一个低洼点的地方,几架矮瓦房,中间有一个通道。六个圈舍里有五头母猪,有一间是空着的。其余五头母猪也是通体赤红,也许是长期吃酒糟的缘故。其中一头是大了肚子的,二根说“另外四头也是配上的”六叔给五个猪槽各提了一桶酒糟,剩余的酒糟移在另一个不远处的窖塘里。所有的工作做完,两个小时不到,六叔满能胜任的。煮酒的人每月煮二佰斤包谷的酒,每个月定量供给公社上五十斤,剩余的可以供给外村。六叔有机会学学煮酒这门手艺也就行了。每天出工按成人算,记十分公分,二根的也是十分,煮酒人和推钢磨的人,记十二分。推钢磨的人,是一个残疾人,脸色黑惨,年龄超过四十岁了,孤身一人,为本村推碾玉米、小麦、大麦、米面服务。也有人说,推钢磨外村的人就额外收费,收起来的钱也未上交。大家估计他是一个很有钱的人,虽然残疾,却穿得体体面面,大家都高看了他,但没有一个姑娘对他动过心的。也平素安稳,不像二根,是一个专门只对动物感兴趣的人。六叔想办法躲过二根,一个人独自回家,煮酒人就留在后面,对六叔眨眨眼,示意他先走,六叔便想起父亲说过的话,也就不久留。六叔走到一高台,看见高石叠老俩口在挖地,地是洋泥地,很板结,一板锄下去挖个白印,一早上挖出一小截,老俩口眼泪都挖出来。估计父亲把队长的决定告诉了他,六叔经过他时,高石叠把脸别过去了。那时节,队上喂着牛是很风光的,别人家来请就看出地位来。回家时,母亲从姐姐家回来了,把三岁的高娇娇也带来了,娇娇穿一件碎花的兜衣,扎一高高的两个羊角,脸蛋红扑扑的。因为姐夫在水泥厂做工,平时有点劳保补贴,比一般的家庭要好一点。娇娇穿的也要体面一些。娇娇扑在六叔的怀里,嘴里还含着糖果呢,把一个嘴都鼓起来了“好吃吗?”娇娇回过头来望着六叔,点点头。
闲着的时候,六叔就去到北山的森林里,去寻那只狐狸。自从那只黄鼠狼被二根的娘绞杀以后,便就不见了那只狐狸。村子里也安静下来,不见哪家又丢鸡了。森林很密,不见狐狸,倒见成群的山鸡飞起。一群山鸡扑楞飞起,又在前面的密林处落下。六叔判断好山鸡起伏的距离,趁早作好准备,便会捉到一只长尾的山鸡,透身长着五彩的羽毛,暗红的冠子,黑溜溜的大眼睛。六叔把它关在一个木笼子里,这山鸡只昂了个头,整天不吃不喝,对着北山发出“咣““咣”的鸣叫,北山也传出相同的鸣叫,叫声更响更亮。六叔就心动了,估计是一对夫妻,母的这个被捉了来,公的那个就鸣叫寻找。娇娇哭着不准放,六叔说是让她去找自己家人的,也不哭了。放母山鸡时,天上一片彩云踏来,北边的山鸡群也腾空而起,它们相遇时,在北山上空传来响彻云霄的欢鸣。妈妈说“儿子是一个善良的人,以后一定找到一个好媳妇儿。老天会有后报。”
到后山上寻狐狸的人,也有二根,他寻不到狐狸,倒听到山鸡的鸣叫。山鸡在山上飞,他抓不到。他抓到一只怀孕的母兔,却把它放在平地里跑,让狗去抓。当时有人看见,母兔是流了泪的。母兔被狗蹂躏至死,怀着六只小兔子。有人说“二根,这一辈子怕要打光棍的。为人残忍凶狠。”这话传到他老母亲耳朵里,还被跳起小脚指着鼻子痛骂了一顿。
队长把二根娘的事情报告给公社,公社也认为是个壮举,准备到村上开一个表扬会,还要给二根的娘颁发奖状。公社来的人,在队长的带领下,来到村里的公房,村里男的都来了,公社来的人发表演讲:“二根娘是对危害我们发展的自然灾害的勇于挑战!我们要学习她敢于向我们的生活发出危害的一切人和事做出对决,并取得胜利的精神。公社决定授予她见义勇为荣誉证书。”大家都拍手鼓掌。母亲却急急忙忙来找父亲,原来是家里面的牛倒下去起不来,却一直睁了牛眼“哞哞”地叫着,母亲说她害怕便找来了,父亲说“它太老了,怕逃不过去啦。”乘着散会,父亲便告诉了队长,队长也请公社的人一起过来看,牛只睁着眼睛喘息,见大柱一行人进来,牛只盯着父亲淌下两行眼泪,便闭上了眼睛。公社来的人说:“是老死的,把它埋了吧,凡是对我们有贡献的就要好好对待!”队长先是不明白,后来便懂了。选了一块本村的高地,两边有山,有松林,前面是一湖,湖前是一平起的长满了草的沙地。这是一风水绝佳之地,还在墓前立了一块大木村二十八号牛之慕。等把牛埋好之后,士地承包到户了,集体已经不存在了。二根要了那个种猪,几头母猪、钢磨、酒房都被人买了去。六叔只要了煮酒的木蒸和滤酒的铝锅。
父亲才明白牛对他流下泪水,是宣布一个时代的结束。
等大家都明白过来,队长对着嗞着黄牙的大女儿,莫名其妙地扇了一个耳光。大吉恐怖地望着父亲,不知道她们家的世袭队长已经结束了。
另一个时代悄然来临。六叔便买了一个货车,刚好用着从部队学来的驾驶技术。从城里面进货来,到各处的乡街去卖。没几年,赚了钱,把原来的老房子翻新为洋房,院子里做了一个小花园,后面是两层洋房,下面是一层地下室,可以停车、存放货物。他还准备在山脚下的空地上盖一排房子,用于煮酒、养猪。有一天,六叔去赶乡街时,一只色彩斑斓的山鸡就在他车前飞,他觉得奇怪。前段时间,城里看相的和尚,说他本月有桃花运。今天这事情是不是要应验了,六叔到了乡街上安顿好车,见一个新来的女子背对了他,在他家的车前方摆了一个小摊,卖点小吃食。那女子穿了一件束了腰的花布衣裳,一条合身的米黄色裤子,一双小巧玲珑的黑皮鞋,脚上未穿袜子。那双白脚就同藕一样,六叔的心就酥了,等回过脸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就把他的魂勾走了。这位妹子说:“哥,把你的车往后移一点行不?不然,你的车抵着我了。”那声音软软的,就彻底把六叔征服了。
六叔就把车往后倒一点,留处一地段给这女子转身。六叔问:“哪里的,妹子?”说完那眼睛乜着这姑娘。这女子说:“你问了,不是要处对象。”六叔便无言。这女子铺开的一张小桌上,有各种作料,旁边有一火炉,上面热气腾腾的羊肉锅汤,原来是做羊肉米线的。小集市上有外村早来赶集的人,大多为了方便,凑合着吃一碗米线。一天下来,也能够卖上上百碗,颇能找点钱的。也有单独的一家小火炉的铁架子上,放着臭豆腐、烤洋芋、煮鸡蛋的。也有一家小食馆,临时临街搭了一个篷子,里面做了饭吃,但做饭的是一个粗笨的长相黑惨的女子,门庭也便冷清,来吃饭的人极少。倒是这女子的小桌旁,常有几个人闷头坐定“唏哩花啦”地吃米线。也有年轻的,一面吃就一面抬起眼来偷看这女子的腰身,脸上就有些燥热。六叔也就坐下来要了一碗米线,一面吃,一面拿眼睛盯那女子,那脊背上像长了眼睛似的,等她回过头来,他又拿眼睛看那双藕似的白脚,她回过头来,他又拿眼睛看天。从市场上回来,晚上做梦,先梦见的是五彩的鸟向他飞来,飞到一半又变成了那女子,一晚上就是那女子的媚眼儿向他飞。常做这样的梦,六叔进城便去问庙里的和尚,和尚一面数着佛珠一面说“这是命定了的,只有依命的安排,才可以解了此劫。世间的情都是命中的一个劫数。”六叔回来,便有些闷闷不乐,也不告诉母亲。难道这就是命中注定?一个人进了北山,顺着一条小径到达了一个水潭,水清见底,有一只山鸡在那里沐浴,它五彩的抖动着水花的衣裳在浓荫中生辉,他擦擦眼睛,以为看错了“你怎么在这里?”“我怎么不可以在这里?”她回眸一笑,便展翅往浓密的森林中飞走了。六叔便把这件事情告诉母亲:“妈妈,我看上了一个女子,我怕被她迷住了,一会儿看她是个美丽的女子,一会儿看她又是只五彩的山鸡。”“你这是撞着鬼了,哪有这种怪事?”“你不是说父亲前世是头牛吗?牛在他手里能吃能睡,能干话,还通人性。我们家埋在高山上的那头牛不是如此吗?”“你不是说你前世是只鸡,在墙脚下刨吃的受到我爹的保护,这辈子是来我们家报恩的。”“这样说也对,哪天你带我去看看。”
也是个街天,六叔便把母亲带上。告诉母亲:“你提前下车,躲在半边先看会儿。过会儿,再来吃米线,近点看看。”母亲依了儿子的话,在近贰佰米的地方 先下了车,路旁刚好有一株大桑树,母亲就靠着桑树先歇会儿。六叔把车靠近集市,却看见那女子穿了件五彩的连衣裙,还是如藕的白脚穿了黑色的高跟鞋,用头绳扎了个马尾辫。她动起来,马尾辫就甩了起来,腰是束了的,中间有一紫色的腰带。六叔又迷了眼,痴了地看着这女人,这不是北山上那只五彩的鸟吗?这不是曾经放生的那只鸟吗?这难道如和尚说的是一个劫数。这心中默念着,那女人倒先开了口“这段时间倒不见,我以为去哪里相亲去了?”这女子一面说,一面乜着个眼睛来看他。他便嗫嚅着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等母亲来坐定,桌子边已经坐了几个年轻人,那些年轻人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在那女人的身上倒处搜索。母亲见那女子的领口收得很圆很紧,一面吃米线一面就问:“姑娘家哪的?姓什么”那女人脆脆地说“麻桑村的,姓麻。”“我有个亲戚也是麻桑村的,叫麻桑故,听说过吗?”“那是我姑。”“不问不知道,一问是自家人。”到收摊时,六叔早早地看见母亲已在桑树脚下等着了。母亲说:“这事包成,是你四婶的一个侄女。”“是四婶的侄女,这不是命吗!”“手脚很麻利、很干净。屁股大,是个生儿子的主。就是穿着花俏了点,像一只五彩的鸟。”“哪个女子不爱美,妈妈还这样保守。”有四婶作媒,这事也就定下来了。原来这女子是四婶一个堂哥家的,没有读过多少书,政策好起来以后就做生意,赚来的钱供弟弟上学,弟弟读高中了。堂哥见是堂妹来提亲,也就允了,把婚也订了,订婚时六叔几乎拉了一车的东西过去。四婶家有俩个儿子常年在北山逮山鸡、捉兔子。自从定了这女人做媳妇,两个哥哥逮住的山鸡全买了过来。在家养一段时间,无人时,又放回北山。两个哥哥以为兄弟善良,在做善事,六叔的内心自有他的秘密,他觉得那些五彩的山鸡都是他的亲人,是不能伤害的。六叔在家闲着,便带了他的女人去北山,北山所有的山鸡都围拢来,传出“咣咣”的鸣叫。六叔便说“你是王,是山鸡的王,也是我的王。”六叔也带他的女人去看和尚,和尚给他们喝了法水,也给他们抽了如意签。
二根每天邀着他的大公猪走街串巷,有时遇到队长家大吉,大吉也跟着走起来。二根不许,以为大吉长得黑漆,跟他不相配。大吉就把这个事告诉爹,队长就发狠,遇到二根,就啐了一口痰,骂到“你翅膀硬了,你不看看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二根就回骂“你这个老杂种,你家几代人的贼,你在吼,老子把你偷队上的酒的事情都抖出来。让你去坐牢。”队长就不敢吭声,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公猪是善于争斗的,二根每天把公猪放出来,村街上跑出来的猪就被二根的公猪咬得遍体鳞伤,队长家的猪就被咬了一只耳朵,气得队长跳起脚大骂“二根,你个狗日的,让你不得好死!”队长跳得越高,二根越大笑,差点把队长气得晕过去。先前从队里买了母猪的人家,母猪跟二根的公猪配过后,多数便不下崽,会下崽的也下了奇形怪状的猪崽,也就把母猪割去生殖系统,喂胖了到集市上卖,运气不好的买到母猪肉,以为买着了水牛皮,光肉皮就嚼不烂,买肉的人就大骂,找卖猪的人算帐,听说是集体时的老母猪只好认倒霉。土地刚承包时,很多地方很多人都吃过这种嚼不烂的猪肉。高石叠家分到了承包地、也分到了牛,他的儿子高乔冠做矿石生意,不几年就大发,到垣墙外起了五层的院落,进出都是豪车。但队长仍是咽不下这口气,遇着高石叠,故意在人多的地方说“这个高金虎的爹又来了。”有人便说“这是你的不对了,人家又没有惹你,你无缘无故喊人家爹名字!”高石叠倒显得很大度“名字就是取了给人喊的。”
推钢磨的残疾人,土地承担后,钢磨被卖给私人,他也就失业了。在家拉二胡,拉阿炳的“二泉映月”听着幽幽的凄风冷雨的琴声,就感动了村子里一个瞎子。瞎子给他介绍了一门亲事,过门的女人是个二婚,脸圆圆的,穿一件紫色的衣服。街天,残疾人在前面走,圆脸的女人在后面走。大家拿眼光看她,她像没事人似的,眼睛只看了前方。起先,两个人一起拉二胡,一起有说有笑。二胡也不单拉“二泉映月”了,也拉些欢快的曲子。有一天,残疾人把二胡的弦拉断了,那女子就说“哥,你的身体不但腿有残疾,其他也有残疾,怕是治不好了。我等了你半年,没点动静。这样过下去,没有意思。我还是走了。”女子走后,残疾人就成天成天地喝酒,他本是不喝酒的。喝了半年,有天晚上,吐了半盆血出来,就死了。他的侄儿来给他办理后事,事情完结他这个人就被忘记了。只有后来,人们回忆起这一段事情来,只说那女人是为了钱来的,是个不讲情义的,把钱骗到手,人就走了。最后,把那个残疾人活活气死了,倒落得个重情重义的好名声。二根的母亲也死了,有人看见,她死的时候化作股清烟而去,在地上就变成一堆泥,上面有黄鼠狼的脚印。有人说,她是被黄大仙捉去审判的,在阴间还要被砍去头颅,惩罚她活着的时候装神弄鬼,专门骗人钱财,贻误别人性命。老娘死了,有人想给二根作媒,让他去娶大吉做媳妇儿,二根听说是大吉,跳起来跺脚大骂“一辈子打光棍都不娶大吉。”队长听说便有些气闷,便在心里拿高石叠来出气,这个是政策变化跳的最高的一家人,原来不是他手心里的蚂蚁吗?喊他跪着就不敢站着,喊他站着就不敢跑了。他不但在众人面前挑衅高石叠,也骂高乔冠,有一天,也是当着众人的面说高乔冠“高金虎家爷爷来了!”有人便说“你不相信,人家给你两巴头都是有理的!”高乔冠不生气,反而点点头,礼数比他爹还谦恭。人们不解,队长越骂,高家的人越谦恭。有明白的人说,这是在比骨子里的修养,这是在比血液里的高贵。乔冠挣到了钱,想把村里的泥巴路变成水泥路,他把这个想法跟六叔说,六叔也愿意出一部分钱,跟乡上的人说,乡上的人极度赞同,并负责组织劳动力,明年就开工。乔冠问六叔“顺诚,来跟我一齐干!投资五十万元,给你一成的股份。我是要感谢大柱叔啊!我爹妈挖不动地,是大柱叔夜深人静赶牛来犁完的。大柱叔冒着生命危险来帮我家。我爹说是我家一辈子的恩人。”六叔觉得父亲嘴好紧,做下这么大的事,把他也瞒下了。队长的眼里大柱是个胆小怕事的善人,在众人眼里,他是养牛的好把式,他跟牛在一起亲切,跟人在一起反而闷声不响。六叔问起来,父亲说:“谁敢跟你们说,连你妈都不知道。让人知道了,不但你们受牵连。有时怕小命不保。”六叔说“他准备出资二十万元跟乔冠一齐把村里的土路修成水泥路。乔冠出资一百万。”“高家祖上是读书人家,是有信义的人家。修路是积福积德的善事。”
二根自从老娘死后不多久,他的种猪也死了。他就把种猪肉分解开来,用牛车拉到偏远的地方卖,因为猪肉血色正常,肉价还便宜。猪肉卖完了,二根用这些钱买几个猪崽来,准备培育下一代公猪。买了公猪肉的人家尝到了比钢铁还硬的猪皮、比粗糠还难咽的猪肉,就相约起来找二根麻烦,众人见拿不到钱,自认吃亏,打一顿了事。二根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想想自己做的缺德事,也就笑了。有人说,二根这一辈子要找公猪做媳妇,他也不恼。有人说,他这一顿打,反而觉悟提高了,跟以前不同了。大柱无事时,便常去山上牛坟墓前,跟牛说话。每年清明,大柱给祖先上完坟,就来给牛上坟,一样的钱纸,一样的供品。有一天,六叔到处找父亲找不到,又请了村里的人一齐找,是二叔把他找到了。父亲已经睡过去了,六叔哭着喊着把父亲葬在牛坟旁“爹,我最终完成了你的心愿。现在,你可以跟你的牛在一起了,活着在一块,死后也在一块。这就叫生死相依。”六叔说完便就大哭,跟他一起去的族人也大哭。都想到大柱的一生就是牛的一生。父亲走了,母亲瘦了一圈,话也不说,整天痴痴呆呆的,四婶说:“这是气的,想你爹想的。想你爹像牛一样,苦了一生。走时连孙子也看不上。你还是该结婚了。”在六叔结婚这件事情上,高乔冠是帮了大忙的,不但派车,还派人帮忙。六叔就风风光光把那个叫麻树英的心仪女人娶回家,母亲见家里热闹,儿子又娶了个好女人,精神头也就慢慢地恢复了。六叔带着媳妇儿去感谢乔冠,乔冠说“我是在感谢你父亲呢!”
六叔把自己喜欢的女人娶回家,一天看不够爱不够,白天妻子照镜子,他也凑上前去,用脸蛋贴着妻子的脸蛋,就说“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妻子就说“臭美!”这时候,母亲就避开了这小俩口,去到后面的菜园子里闲走,她看见山脚下的树上都是成双成对的,心里面就一阵高兴一阵凄惶,高兴的是儿子找着一个好媳妇儿,和和美美的,难过的是老伴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就睡在山上跟牛做伴去了。六叔就找梳子来给媳妇儿梳头发,注意把鼻息呵在妻子的白颈上,妻子就痒在六叔的怀里浑身颤动。晚上六叔会端洗脚水来,抓住那藕一般的粉嫩的脚,像握一根嫩笋,扣扣妻子的脚心,妻子就大笑不止。用一块干净的毛巾把脚上的水擦干净了,六叔就说“有时间,接你爸妈来住段时间。”“我爸妈哪有时间啊,要忙田里的,要忙地里的,要忙猪要忙牛。”“你就隔三差五买点东西送回去。你弟弟读书的费用要按时给啊。”麻树英的父母在村子里夸女婿,不但有本事,还心好善良。村子里的人见麻树英大包小包地常回家,逢年过节家里的亲戚也常走动。就夸这小女子天生的好命,一脸的富贵相。但这女人闲不住,又想着去卖米线。六叔说“你闲一段时间。我要在山脚下盖酒房,盖猪圈,煮酒的酒糟就用来喂猪。酒我來煮,猪你来喂。”半年后,六叔就在山脚的左边用钢架和彩钢瓦搭建了一间气派的酒房,请人设计出专门的生产线,每年可以吞吐上万斤玉米、小麦、大麦、荞麦、高梁,两个月内就建起了一个中型的酒厂。靠山脚的右边,建了两排猪舍,每排十间,每间可以喂十头猪。酒厂后有一股从山洞里出来的清冽的山泉水,水清见底,六叔就用这股水酿酒,酒汁甘美,入口柔媚,是上好的白酒。低度的散装酒就销往邻近的集市上,高端的白酒就供给高乔冠的公司。六叔也会来事,专门在碗厂制作了一批陶瓷的酒罐,也制订了一批包装盒,每年贮存的好酒就装在酒罐和包装盒里,逢年过节送给客户。每年都要宰杀几头猪,请亲朋好友、客户来相聚。多的时候,用着的员工十人以上。六叔说“喊爸妈过来帮忙,照看照看,我付钱。”“他们舍不得丢掉老家老屋。”
他们的大女儿降生的时候,村里面的水泥路已经动工了。大女儿长得白胖,眼睫毛修长,给取名为和美。六叔的母亲经常抱着背着,喜爱得不得了。二根的第二代公猪已经培育出来,每天在村里转,转到六叔的猪舍就不走,那些发情的母猪也在猪圈里叫。六叔就出来“把你的猪赶远的,不然,我的公猪出来怕把你的咬死。”二根的种猪是本地猪种,个小身短嘴长,比不上六叔的猛兽一般的种猪,便讪讪地赶远了。二根终究说不上媳妇儿,孤身一人,与猪作伴。人们又拿大吉取笑他,他仍然骨气很硬,硬是不答应。
农村市场上的小商贩越来越多,六叔的商品不断缩水,猪场在国家政策的支持下,办的人越多,猪价越下跌,大量的勾兑洒、假酒涌入市场,酒价也下跌。高乔冠的矿产公司遇到国家产业结构调整,开始出现亏损。市场改变了六叔一家独大的局面,不几年工人用工不断减少,流动资金出现短缺。再过几年,六叔的经营出现了亏空。意志便有点消沉,偶尔会去去北山,到那潭清泉边静坐。偶尔也会去父亲的坟前静坐。便看见老队长披胸敞怀在村里的水泥路上走,快九十岁的人了,疤痕越来越黑,左眼快要瞎了。遇着六叔便怪异地笑,嘴里嘟嚷着“我倒要看看,秋天的蚂蚱能捱过几时。”六叔觉着,这队长是用另外一种眼光盯住自己的,二叔也是常常用另一种怪怪的眼光盯着自己,煮酒人自不用说,二根更不用说。六叔便就越来越消沉。
等他的第四个闺女降生,六叔便疯了。整天痴痴呆呆地不说话,望着天空,定定地望着,让人心发凉。麻树英问他“你怎么了?不要吓着我?”他说“你是哪里来的山鸡?”说罢,麻树英便哭。老母亲问他“儿子,你怎么了!”他说“你是哪里来的老母鸡!”母亲便哭。村里的人说这是想儿子想的。姐姐听说弟弟想儿子想疯了,就急着过来,翻出他藏着的军装,一巴掌扇上去,指着说“你还是军人!你对得起这身军装吗?姑娘怎么了?人家生一个姑娘的,不也好好地过吗?”六叔便就呜呜地哭。说是对不起父亲啊,对不起祖先。
六叔醒了,醒了也就变了。他常常在睡梦中,听见妻子喊另一个人的名字,醒来,他就怀疑,他就动手打媳妇儿。他也开始勾兑酒了,有一天,我去看六叔,提了礼品。六叔刚好在门店上,我问:“六叔,怎么了?眼皮上压一纸条?”他说“不压着就跳得凶,快要瞎了。”另外一只眼睛很明亮地望着我。“听说你身体不好,来看看你。心里面想开一点,不就完事了吗?”“又让你破费了。”离别的时候,他对我依依不舍的,另外一只眼睛异外明亮地着我。他送我一壶白酒,不好拒绝,我就收下了。
可拿回来喝,酒品低劣,极易上瘾,喝多了会出现幻觉。行家说是乙醇调出来的假酒。喝假酒,这危害比吃母猪肉和公猪肉还过份。
过一段时间,我回家去,遇到在柜台上的六叔,我问“工商一年可会来查查。”六叔笑笑“不会来查。”我说:“酒卖不动就不要卖了,钱够用就行了。心踏实了,眼皮就不跳了。”六叔已经变了,是他要改变自己,还是命运?我看着被纸片撑起来的六叔的左眼眼睑,也可以看到一圈鲜红的肉。跟队长极相似了。但愿有一天六叔会好起来,好好地善待她的妻子,这个跟鸟一样美丽的女人。又像他的父亲,我的大柱爷爷一样善良、不屈、坚韧。
队长九十多岁了,遇着高乔冠仍会指着说“这个高金虎家爷爷!”。高乔冠虽然公司不景气,仍然谦恭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