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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梦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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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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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象

院子里的那株牡丹今年突然开放了,上下两台左右各一蕊,那蕊外层粉白,里层却白里透红。轻轻地凑上去,一股轻香扑鼻而来,单枝寒觉得奇了,这株牡丹还是从一个极爱花的堂叔那里移种过来的,堂叔是一个退休的教师,有一片宽敞的花园,里面种植了几百株的牡丹,他不用盆栽,一律深植在泥土里。他说:“在盆里养花,如同给女人穿上绣花鞋,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盆里开出的花朵,失去了天然的美,失去了带野性的朝气蓬勃的美。在土里深植的花朵,最好看是早上、中午、晚上,早上带露的花瓣,有可人的、清新之美,中午的花朵遇太阳的炙烤,花朵吸收热烈的太阳光,色彩慢慢变深、变暗,此时,花朵是最热烈奔放的,你只要凑上前去,它浓烈的芳香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让人心荡神驰,这时候的花朵是个成熟的饱满的奔放的女人,晚上的花朵虽然受到白天太阳的炙烤,但有土壤的深厚的呵护,如果有一点点温差,花朵上就会有一些夜露,花朵自带清香,那种超然绝尘、清新脱俗的气质就天然而出。花朵经过这三时,在日月之下不断地历练、不断地脱胎换骨,最后留在枝上的才受到日月精华的洗练,成为花中之贵。”枝寒见堂叔在花园的边上做了一凉棚,凉棚里放一茶桌,一躺椅,闲时上山积一些松树下、杂木树下的腐殖土,给牡丹花每株下铺上,不但保温、保水、还给花株提供养份,从根系传到叶片上,从叶片传到花瓣上,从花瓣传到花蕊上,层层递进,环环相护,等到花蕊上已经呵护成生命,这株花生命力是盛、是衰、是奇、是贵,便就在这花蕊上。花蕊后而结籽,把籽扯下来流传于四季、繁衍生息于土地就成了木,成了本,就有了木的生命,就有了本的归属,成片的牡丹,就喊作牡丹本。花开时,把躺椅移在牡丹花从中,吃住皆跟牡丹在一起,看牡丹花蕊的四时变化,看腐殖土提供的养份是否充足,看哪株花朵能经天地日月的洗练,成为奇花,贵重的花。单枝寒来到堂叔的园子时,堂叔正在品茗写字呢,枝寒便就不说话,只见堂叔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下“花禅”两个大字,字体是楷体,写得苍劲有力,用笔处如苍松翠柏枝巍挺拔。堂叔在宣纸的右上角写上冰月朔日,上自己的篆印“单上奇”。枝寒说“四叔,我也想在我家的园子里种点牡丹,想给你要一株。”上奇回头看了看,见是枝寒,便问:“你父亲的病给好点了?”“整晚的咳嗽,人已瘦了,不见好转。”上奇皱了皱眉“我去年专门在晚上扯了一些有夜露的牡丹花瓣凉晒干了,给你父亲泡水喝,对他的咳嗽给有点作用。”枝寒说“只有你想得起我父亲来。”言语中便有些哽咽。上奇给枝寒倒了一杯茶水,走到凉棚一个放壁橱的地方,拿出一个黑色木质的盒子,拉开用红布包着的花籽,取了几粒给他“明年开春的时候种下去,挖深一点,用腐殖土盖住。这是这里最好的花种,母本是一株两蕊,白面红心,花大如掌。看种在你那里有什么变化?是不是又长出其他贵征来。”枝寒如获至宝,把这几粒牡丹花种深植在园子里,轻放在腐殖土上,又用泥土盖住。等到雨水一来,它的幼苗便就破土而出,一个夏天后,便就枝繁叶茂,奇怪的是栽下去几年了只长叶不开花。枝寒结婚了,亦然如比。

妻子单吕氏已有身孕八月,这难道是个喜兆。父亲这几年常从四叔那里得些牡丹花瓣,泡水喝,咳嗽有了好转,命算保住了。枝寒见这一株牡丹上比起母本多出两蕊花来,这花先是白面红心,过了些时日,吸收了清风太阳夜露的冼练,竟慢慢地变成了红面红心。枝寒越是奇了,便请了四叔来看,四叔见着这般红面红心大如绣球的牡丹花,也是暗暗吃惊。问枝寒“腐殖土哪里取来的?”枝寒说“东山上杂木树下的红土,这土刚取来时艳如血。”“难道是这土的关系?”上奇喃喃自语。他想到往南山取来的腐殖土是黑色的,开出的牡丹花蕊是白面红心,从东山上取来的是红土,北山上、西山上的又是什么样的土呢?如果凑成五色土,培植出来的牡丹花蕊又是什么样的呢?上奇心中一面想到,嘴里却说到“确实是奇花,花面花蕊都是极贵的。好好看护,不要让人攀折了,等结出的花籽做种。”枝寒便觉得这喜兆是应在未出世的孩子身上。枝寒家有颗奇花开了,不知被谁传言出去,那些好奇的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小孩,有明着来看的,也有偷着来看的。有几个毛孩子便蹑手蹑脚地,乘着月黑风高翻过院墙来偷,被枝寒家大黑狗追撵了出去。有的就从墙上滚下来扭了脚的,回去不好向父母交代被责骂一顿,以后便就不敢再来。有的差点被黑狗借去半斤肉吓破胆的,也无心再来了。但枝寒还是不放心,也学着四叔的样,在院子里做了个凉棚,把床和被褥搬出来,吃住都跟这株奇花在一起。眼睛死死地盯着,蝴蝶和蜜蜂来,可以接近花蕊,有的蜜蜂还钻进花蕊中去了,染了一身红色的粉,苍蝇来是不能靠近的,清风明月可以,温柔的夜也可以。单吕氏一靠近这花,那奇香沁入心肺,引得胎儿在肚子里面乱踢。枝寒的奇花招来仙台寺的和尚来看,和尚一个施礼,枝寒原先带着妻子上寺庙烧香拜佛时熟了的,那和尚也说是奇花“等花籽出来借种几粒,移到庙里去,来烧香拜佛的人见了这等奇花,以为是菩萨的经典感化而成的,便就更相信了这世间是真有菩萨的。”枝寒应允下来,几乎废寝忘食地守着。花瓣还可以给父亲泡水喝,也许父亲的病也给这奇花治好了。

有天早上,成群的喜鹊从东山上飞来,经过仙台寺的廓顶,叽叽喳喳吵闹不休的喜雀在说着什么。仙台寺的和尚正在斋房里净心打座,有几个老嬷嬷在做斋饭,那从烟窗里冒出的烟子如丝如缕地毕直而上,被飞过来的成群喜鹊切断了,这一佳景恰被无心打坐步出禅堂的和尚看到。这和尚平日喜欢做一些对联,书写在寺庙的白壁上,这便有了第一句“喜鹊飞过断烟尘,聒噪入丝斩平心。”自己取了笔来,也在白壁上写下这两句。恰放在上奇的“花禅”两句隔壁,和尚的字写得凝滞厚重,温和古朴。上奇的字苍劲有力,在白壁上尽是墨迹。和尚的字却在白壁上留下很多空隙,黑色在白色上行走,使那黑色的字体更干净更圆润,和尚的字是白色上托起的乌云,上奇的字是用黑色直劈白色,黑色所到之处皆是江河。他们两个的字在周围是小有名气的,有技痒的看到留在白壁上的字,便不敢留墨。有的还亲自到仙台寺来临,一面临一面听仙台寺的和尚敵动洪钟大磊,听颂经声如鸟群聚集,临完字吃一顿斋饭而去。有的不能亲临的,用心记着,回去练再来对比,一次又一次,也是借练字来听仙台寺的钟声和经声的。和尚把字写好,一路随群鸟而来。那群鸟飞过寺庙,又飞进南山去了,去南山取土的上奇,也看到群鸟在森林中聚集鸣叫,他放下手中的活计,坐在森林的阴影下,一群白腹的喜鹊跳下跳上,说着什么。上奇觉得好奇,晚上去寺庙看和尚,看白壁上新的墨痕,说到“你还是受到群鸟的聒噪,用了一个斩字,一个断字。看起来有力,可见心烦意燥。这是不是有违佛家教诲。”和尚说“老师说得对啊,那群鸟的鸣叫里面有十二分的欢喜,这欢喜心打断我的平静心啊。”两个人又说了一些大城市里面的用牡丹花做食料,用牡丹花做药,牡丹花大量外销赚钱的事情。又扯到了枝寒的那株奇花。上奇也倒不想用牡丹花来赚钱,他只想找到牡丹花本中的奇花,为它们留下种子。上奇说:“你的书法的留白的艺术已经让人匪夷所思,是你的心气和灵气已经越来越透明,越来越轻。”还说“牡丹花做药是可信的,枝寒的父亲上善用牡丹花泡水喝,咳嗽已经明显轻了。”那些鸟群从北山上飞来,在枝寒的院子的石墙上跳跃鸣叫,过一会儿南山的喜鹊飞来了,北山来的鸟群又飞走了,就这样东山、西山、北山、南山的鸟群你来我往,你走我留,好不热闹。枝寒以为鸟雀也是来看奇花的,把那株牡丹看得更紧了。但那鸟雀只在石墙上跳跃鸣叫,也不下到院子里来。

等到农历四月初九日这一天,四山的鸟雀齐聚在枝寒家石墙上,单吕氏早上九点喊肚子疼,枝寒忙去喊族里的二婶来接生,单吕氏很顺利地生下一个大胖小子。生产时,齐聚在四围石墙上的鸟雀皆安静下来,不跳跃、不啼鸣,皆如雕塑一般,伸长了脖颈,或者有谁施了魔法,站在石墙上的是泥雕,站在瓦檐上的是木塑。生下来的孩子“哇”地大哭一声,石墙上的鸟雀、屋檐上的齐飞而起,绕着屋顶翩飞。二婶把孩子用棉被裹起,放在枝寒的怀里。二婶说:“这孩子好安详,只哭一声。但我隐约听到你家屋顶上有钟声、音乐声。是不是我听错了?”枝寒见儿子大耳方头,面有红光,又联想到今年以来多年未开的牡丹花开了,近段时间百鸟齐聚,出现的种种祥瑞,想必一定是个贵子。生下来时六斤六两,枝寒跟媳妇商量,取个小名叫六福。单吕氏把六福抱在怀里,就“六福六福”地叫,一面叫一面亲他的小脸蛋。单吕氏听丈夫的种种说词,也便相信这个孩子长大一定是个贵人。因为心里面高兴,产后恢复得也快,吕氏脸上白净如雪,身上也丰腴了。喊枝寒送些鸡蛋、糕点给二婶,二婶也做了几件小衣服送过来。上善给自己的孙子想好了一个名字,早年的时候,听人讲唐朝的故事,唐朝有个名将叫单雄信,在单氏中应该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也不照搬,把信移在中间来,叫单信雄,给儿子枝寒一说,枝寒担忧的是“跟不上字辈,按字辈应是有字。”上奇听了这个名字,把枝寒好好地教训了一顿“这是对祖宗的不敬,一个小字辈的人怎么能用祖宗的名号。用了怕是不吉利的。”上善自知没有上奇见多识广,又想到上奇为他的咳嗽常年供应牡丹花,就不再坚持。按照枝寒的意思小名也叫六福,大名也叫六福。仙台寺的和尚自从跟踪鸟群,是到枝寒家来的,也觉得奇怪而不解,上门来看这孩子,见这孩子面容平静如水,额头上隐有红光。心里面想到那日喜鹊飞过,扰得自己心烦意乱,原来是映在这个孩子身上。就跟枝寒说,不如把福字改为佛,叫单六佛,也有菩萨保佑。单吕氏觉得这名字改来改去,改得好寂静,觉得六佛的压力好大,还是叫六福喜庆。枝寒想到和尚一定是个高人,还是摒弃媳妇的意见,听了和尚的,就叫单六佛。和尚还说,用这个名字,还要破点财。上善说“家里一贫如洗,有啥财可散?”和尚摇摇头“这个财是有的,祖上留着一个江外人的一笔财,江外人外出,生急病死于路上。你们家也未归还,一直传到你的手上。”上善暗暗吃惊,在他的床下亡妻藏好的一个土罐里,藏着上百牧咸丰的银元。他说:“明人不说暗话,确实有这件事,是我心里面的一个疙瘩。用又不敢用,还要好好地保管。我奇的是,你怎么知道的?”和尚说:“藏着别人的东西,心里面肯定是不快乐的,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我看你的咳嗽,是因为有事藏着,引起心肺劳累所致。”枝寒也觉得这和尚是神了,就让父亲把那个土罐拿出,从里面掏出咸丰银元一百零伍枚,当面交给和尚,说“就用这些钱,在仙台寺塑一尊菩萨,也好保佑六佛。”和尚应允下来,口中念念有词走了。枝寒的父亲觉得心里面一块石头落了地,身子骨也好了起来,咳嗽也好了,觉得自己是给孙子做了一件大功德。吕氏也觉得不义之财不应留着,更何况是对儿子有好处。过段时间,牡丹花结籽,枝寒用红布包着,给四叔送了一小包,给和尚也送了一小包,剩下的自己包好放在一个木质的柜子里了。

上奇从北山取着青土,从西山得到黄土,又在自家的园子里深掘了白泥,这样南山的黑土,东山的红土,也算凑作了五色土。和尚说:“古人有用五色土作墓,最早的记载在《尚书》篇里,现在的人也仅仅是取其古远、吉祥,而忘记了各色土的妙用,黑土保温,白土保湿。根据自然条件的不同而选择不同的土壤,比如,我们所处的生活环境,雨水的月份少,干燥的月份多,应该把白泥放在根部保湿,年末冷的时间少,可以把黑土覆在最上层,依次是红、黄、青。这种顺序下来,可有助于牡丹花株的自然天成。”上奇说“师傅讲出这番道理来,不知古时的陵墓又是怎么样布置。这道理自古以来很深刻,都是为了一个自然天成,与天地同体的道理中去。但五色土毕竟非天意而出自于人力。”和尚说:“这就是人处于高位,就可以凭人力而改天意。但终究又回归到自然,最后又回归到天地同体的大道理中来。你的这个做法就是改变条件,是否也改变结果。”上奇感叹道:“师傅说得好啊,万变不离其宗。条件改变结果,结果又衍生出条件,一切循环无复,终无个了局。了也是个结果,也是一个新的条件,了局了局就是一个浩渺无边的境界。”和尚说:“对极对极!得之何喜,失之何忧啊!万象复归于无了。”上奇听和尚的感叹,心里获得一种寂然和落莫,本想放弃这种试验,终究还是放不下喜爱心和好奇心。他想用寒枝送来的种子作为试验,这一切只等来年春天开始。寒枝知道四叔的打算,心里也有些痒痒,但六佛长得活泼可爱,也抽不出闲时来,只好作罢。有了孩子的嬉闹声,石墙上也静寂下来,那些鸟雀也不来光顾了,只在四山中嬉闹。和尚静心地打坐,炊烟毕直而上,他的内心也安静平和。只等合适的买家来处理掉那些银元,可以塑一尊菩萨,以完成枝寒家的心愿。

和尚先暗地里使叫楚鱼的熟人问问银行的价格,楚鱼回来说,如果去银行兑,也值几万钱,如果单独跟黑市上的人联系,所得钱财还要翻倍。和尚盯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不可告诉外人。和尚在心里盘算,这样不但可以塑一尊菩萨,也可以把走廊上漏雨的地方补一下。他就把枝寒送来的花种,选一个好的时节,沿着走廊掘了十几个坑,也是用东山的赤土盖住。闲时用寺庙从石洞里的山泉水来浇灌,春天十几个洞窟里齐齐地长出了嫩芽,一日一日蓬勃地长高,和尚以为今年开花无望。闲下来颂颂经书,打打坐,见四山的鸟雀不来,青烟直上,便得一联:“凡客不来断青烟,无我入象拥平心。”顺手从案桌上取笔墨,在“喜鹊飞过断烟尘,聒噪入丝斩平心”旁边的白壁上写下这两句。有往来的香客见着和尚白壁上新写的联,以为和尚要闭关修炼,实际,错会了“凡客”的意思,这里的凡客是指喜鹊。只有来临字的人,知道是这个意思,仍然照常来临字,照常在寺庙里吃斋饭。和尚隔几日去廊里看花株,见那些叶瓣里面都涌出了几个骨朵,细细的一看,也是上下两台,左右各两个花苞。和尚把走廊锁了,告诉寺庙里的老嬷嬷不要打开走廊,有来临字的人也不准。上奇用五色土培植的花株亦然绽蕾,他吃住跟花株在一起,哪个花株上有几个叶片,哪个花株的花径有多粗,他都了如指掌。老伴骂他是花痴,痴得连媳妇儿和家人都忘了,也不怪他,大儿子枝繁在城里开了一个花铺,出售盆栽的牡丹花和晾晒干的花瓣,已经有不错的收益,只是上奇不知道,以为儿子开的是其他铺子。枝寒也在院子里扩植了牡丹花,他和吕氏一面逗弄着六佛,一面希望开出如绣球一般大的红面红蕊的牡丹花,又引来四山的鸟雀蹲在石墙上观望,也招来四处爱花的人们希罕他的院子。枝寒是个爱热闹的人,夜深人静,他对吕氏说:“你就是那红面红蕊的牡丹。”吕氏便就用手来掐枝寒的大腿肉,疼得枝寒大叫。上善听见小俩口打闹,便披衣起床,从楼上蹑手蹑脚地下来,来在院子里看月光。月光白白的,牡丹花从上有一丝清辉,他想叹个寂莫。石墙上光光的,冷色的月光凝住,如水银一样地冻住,是石化了的水。他这些年常做的那个恶梦,那个留钱的江外人满面阴森狰狞地伸出骷髅一般的手来抓他,喊他还钱,这个恶梦已经被和尚治愈了。他倒时常想起亡妻的好,晚上他希望梦里有她,他希望白月光里有她。他在这些地方找不到她,便去坟山里陪她,跟她说:“现在我很快乐,有个可爱的孙子。我原来跟你说过的种种吉兆,我们的这个孙子长大一定是个贵人,是一个做大事的人。你也高兴高兴。我只不过是心里冷啊,自从你走后,我的心一天比一天冷。”说着便就呜呜地哭。他希望亡妻就是一株牡丹花,他喝下去的水是亡妻的眼泪。等和尚把菩萨塑好,他要常去给妻子烧香,也给那个江外人。

近段时间,仙台寺里涌入了很多人,听说仙台寺里开了红面红蕊的奇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有想来看奇花的善男信女,也准备了一些香纸,在拜完菩萨后焚烧在大殿外面的香炉里。也准备了一些功德钱,丢在功德箱里。都获着一种虔诚的心情来走廊里看奇花,首先入了眼的是白壁上的和尚的书联和上奇的字,看了白壁上的字,心情更幽深了。等踏上石阶,推开一道小门,一溜被红漆了的走廊,两旁便有似着红衣红裙的美女走来,盈盈地露着笑脸。细看花大如球,有的心情浅了的,便惊呼不止。有的心情深了的,便看出是一对对相依的恋人,产生出一种别样的心境。其中,有一白裙的女子,细腰丰臀,隔一段时间便来仙台寺看奇花,看完奇花又给功德箱丢大把的钞票,知道的人是在求奇缘。四山的鸟也飞来仙台寺凑热闹,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凑,不鸣叫,不嬉戏,像一个个喜欢安静的哲人,蹲在瓦檐上,站在石沿上,人靠近,便扑的飞走。有喜欢舞文弄墨的人,也在白壁上留一联“寺深如海鸟不鸣,缘份观花人无语。”说的是仙台寺鸟不鸣和那白裙女子观花的事。仙台寺的香火比原来繁盛,来吃斋饭的人也多起来。和尚消失的这段时间,是去处理银元的事情,楚鱼联系上了一个买家,听说是寺庙里为塑菩萨而募捐的钱,也想多做功德,反而多出了些钱。和尚想给楚鱼一点辛苦钱,他也要积功德,拒不接收。和尚用这些钱在外地订做了一个瓷胎二米高的观音菩萨。等他处理完这些事情,也有半月,心中想起走廊里的牡丹花。打开小门一看,齐刷刷地开了,倒把他惊了一下。事情就传开了,上奇这几日躲着不出面,原来他用五色土培植的牡丹花开出有零星紫墨红面红蕊的,他便不伸张,外面也就绝了消息。枝繁收购了枝寒的牡丹花,盯嘱枝寒:“不要告诉我父亲。他知道,会要我的命。”枝寒见有收益,便答应了他,心里面盘算着明年多种些。

穿白裙的女子求了一签,签上写的是“有求必应,诚心所至,顽石非顽。”和尚说:“诸事大吉,静候佳音。”年底,瓷胎两米高的观音菩萨塑像由当地的法师送至,和尚也请了松禅寺的主持来给塑像做开光大典,塑像用写了经文的黄绸条子披着。敲动洪钟大磊,主持嘴里念念有词,声如洪钟,和尚和送塑像的法师也声如洪钟般念动经声。有来看热闹的人,便看到观音菩萨肤若凝脂,双目慈祥,手拿柳枝,便要把南海的水珠点下来。寒枝觉得自己的妻子就是这尊菩萨,盯着看,越看越像,吕氏问:“你看什么!”寒枝说:“你就是我心中的菩萨,女菩萨!”吕氏便来掐寒枝,在人群中便有些骚动。和尚见是寒枝和吕氏,便对主持说:“就是这位单施主,捐了这尊观音,开完光后,请他上第一柱香。”周围的人群便拿眼光来看,有认识的人,便露出很吃惊的神色,心里嘀咕这是哪里发的财。枝寒说:“还是让我父亲来,我不能占这头功。”一面摆手,拉着吕氏退出了人群。仙台寺香火越来越旺,上善也隔三岔五来看观音,在菩萨面前给亡妻烧香,和尚留他吃吃斋饭,在寺里清扫出一干净的禅房,让他多住几日。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清扫石阶上的落叶,给牡丹花浇水,做完这些事情,静听大殿上的木鱼声和诵经声,身体也变得木雕泥塑一般,与飞落在寺里的鸟对峙,飞临在仙台寺的鸟群也是木塑一般地,立了一个身子,孤绝地看着上善。上善便看出了眼泪,往心里面流。寺里的山泉水也沽沽地流淌,上善心里禁不住,便来看这山泉水,世事如这流水,有多少是流停了的。那鸟为何孤绝不动,难得是托着亡妻的魂。上善绐和尚要了一套寺里的黄衣,也长住在这寺里。上善也给江外人烧香,心里说你心安吧,这一切都交给了菩萨,你的魂灵会受到庇护的。上善听父亲说,江外人也姓单,是个生意人,到本地来就住在家里,彼此很信任的。枝寒见父亲长住在寺里,怕扰了和尚的修行,想喊父亲回来。和尚说不碍事的,他在寺里也没有闲着。枝寒理解父亲的孤寂,也就让他住在寺里。上善只是想孙子时才回家几天,六佛有时也到寺里来,这孩子长得方面大耳,听到诵经声反而静如处子,喜欢给菩萨上香,有时也敲敲和尚的木鱼,最喜欢在观音菩萨像下坐卧。六佛来仙台寺,四山的鸟雀便齐聚寺庙,在檐上跳跃鸣叫,在石阶上欢快嬉戏。六佛来到大殿上,鸟群也来到大殿的石栏杆上,大殿的青石板上,它们欢快鸣叫的声音淹没了大殿的木鱼声和诵经声。再过几年,六佛上学了,有过目不忘,倒背如流之材。上善在寺里住了些年,有天晚上梦见亡妻来接他。他告诉和尚说他要走了,死后希望能给他和亡妻诵经超渡。告诉枝寒“你妈来接我了,我这几年在寺里活得很安宁。死后跟你妈合葬在一起。六佛是个有出息的人。我这一辈子也算活过来了。”说完就闭目而逝,禅化在禅房里。和尚给上善做了超渡,枝寒把父亲跟母亲合葬在一起。上善去世的那一年,寺里的牡丹花开了三台六蕊,红面紫蕊,和尚认为这是上善福化来的,又为他和亡妻念了三天的经。枝繁在城里的花铺生意越来越红火,有家糕点厂跟他订购牡丹花瓣做糕点的馅,枝寒也扩大了种植规模,但盛开的牡丹花仍是红面红蕊的。上奇后来知道儿子在城里开花铺的事情,非常生气,跟儿子断绝往来,吃住都跟花在一起。和尚在寺里的走廊上写下“花痴。”另附一联“陪在命里看生看长不枉一世,练日月精有面有蕊独立枝头。”枝繁觉得心里面亏欠父亲,会藏着躲着来看父亲。见花园里,开出了紫面紫蕊的奇花,也高兴得去见父亲。父亲睡在这片花中,安详地离世。枝繁暗中发誓,把这奇花留在家里,就像留着父亲的魂,也不对外宣扬。牡丹花中有紫面紫蕊的奇花便绝迹于世。和尚亲自登门给上奇诵经超渡,并把书在白壁上的对联作为挽联。枝繁念着“陪在命里看生看长不枉一世,练日月精有面有蕊独立枝头。”便嚎啕大哭,枝寒也大哭。上奇去逝的那一年,牡丹花遇雹雨,把花枝打得枝残叶落,牡丹花不仅欠收,几近绝迹。

六佛从学校放学回来,会帮父亲修剪院子里的花株,他把那些枯了的叶子剪去,还覆上一些赤红的土。经过他抚弄的花株,长得茂盛如林。吕氏心疼他,叫他歇一会儿,他说:“妈!我不累。老师教我们回家帮家长多做一些事。”他又清扫除石阶上的落叶,鸟雀喜欢他,会落在他的手上,肩上,头上。看到的人都驻足而观,其中有人会说:“这孩子身上有种让万物亲近的天性。长大后,是一个非同凡响的人。”六佛听见这话,反而不让人说,对吕氏说:“我长大后一辈子陪着你,孝敬你!”吕氏被六佛说得心动,背转身去,一面欢喜,一面流泪。枝寒说:“女菩萨,高兴了。六佛,长大后要离开我们,为国家做大事去。”六佛不愿意,只愿陪着妈妈。六佛做完这些家务,就在院子里,靠着牡丹花做作业,牡丹花就争着红面红蕊地开放。在他身边嬉戏的鸟雀,齐跳在石墙上蹲着,安静地看着六佛做作业。吕氏心里不踏实,六佛这孩子太好了,几乎没有一点缺点。在学校里成绩优异,深得老师喜爱,从不跟同学红脸吵架。班里有事争着做,同学间有困难争着排忧。吕氏希望六佛跳皮一点,在家里也偷偷懒,在学校里也犯点小错,但六佛没有。上善走了,枝寒和吕氏常到仙台寺清扫院落和石阶上的落叶与积尘,也吃吃斋饭。时时在菩萨面前烧香,心里默念菩萨保佑。有一天,四山的鸟雀都飞来,黑压压的一片在自家院子上空盘旋,一阵后又飞回四山,持续几天,吕氏的心狂跳不止。枝寒到观音菩萨前烧香叩头,跟和尚说了这个现象,不知是好是歹。和尚说:“这一切自有天意,常人岂能自知。”又用“吉人天相”来宽慰枝寒。六佛从学校回来就发热高烧不退,先请卫生院的医生挂针,先当作伤风感冒来治,挂了几天还不退烧,六佛还说了胡话。赶忙送到城里医院,医生诊断说是急性脑膜炎,已经被耽搁着了,治好了脑子也怕烧坏了。吕氏的眼里泪水成串地往下流,急着拉着医生的袖子,跪着说:“医生!求求你了。我就这么个孩子。他又是一个懂事成绩优异的孩子。”医生说我们一定尽力。治好后回家,六佛眼睛外凸,红红的,所学的书本知识大半忘却,像个傻子一样成天坐着,闷声不语。只好辍学在家。吕氏在家嚎啕大哭:“这不是天杀我吗?我还怎么活得下去。”枝寒躲在背后落泪,乞求苍天有眼,六佛会慢慢地好起来。抱着这一点微未的希望劝吕氏,吕氏才慢慢地平静下来,但头发白了大半。

枝寒在寺里的石阶上清扫落叶,吕氏给廊里的花株泼山泉水,从墙上或者从寺庙顶上落下来的鸟像黑炭一样泥塑着不鸣叫、不嬉戏,只是瞪着深渊一样的眼睛凝视着他们。枝寒突然明白了,这世界有时候轻得连声音也要被抽去,更何况是语言,他的生命连鸟鸣也承载不住。吕氏跪在观音菩萨面前落泪,抬起头来看见菩萨也落泪。吕氏觉得生命被一层层地抽去,最后被抽得形单影只,孤苦伶仃。枝繁见枝寒一下子老了,腰也佝偻了,心疼他,说:“哥!你要坚强点。慢慢就好了。你的园圃租给我?”枝寒有气无力地同意了,枝繁给了他几倍的地租。六佛不见好转,脸上长出浓密的络腮胡,不说话,红红的外凸的眼睛,有夺人魂魄的奇异力量。被他眼睛摄住的人,他只要一眼,就让对方被摄去魂魄。看到他的眼睛里有千万只鸟在翻飞、呜叫。枝寒看到儿子长出浓密的胡子,以为儿子长成了男子汉。有看到六佛私处的,说六佛的小鸡鸡只有几岁的孩童大。流言传到枝寒的耳朵里,躲着看。捶胸顿足地大哭,带去看医生,医生说:“这种病例千万份之一,他生的那场病抑制了生殖器的生长。”枝寒还不死心,去东山上找草药给六佛吃。东山上的鸟雀见枝寒上来,停止了鸣叫,又如同泥雕木塑一般,似是整个森林一下子失声。过了几年,六佛的个子越高,络腮胡越浓密,外凸的眼睛越摄人心魄。那眼睛里藏了多少只鸟,便就藏了多少孤寂和落寞、多少厌恨和热爱。但六佛开始说话了,多数说一些近生活常理的话。同辈的嫂子开六佛的玩笑:“六佛咋不说个媳妇儿?给是有问题?”几个女人作势来扒他的裤子,他不以为然地说“你给是要来?”那些女人便大笑。枝寒的身子骨越坏了,瘦得像个影子,有一天,上东山去找药草。嘴里吃了满嘴的鲜艳如血的红土,眼睛怪异地睁着望着天空死了。吕氏在寺里清扫落叶时,被一阵风吹来摔在石阶上,也是睁着怪异的眼睛死了。和尚和枝繁帮忙料理完后事,枝繁的生意淡了下来,六佛成了贫困户、搬迁户。枝繁可怜他,给他找了一个三婚的媳妇儿,希望他在搬迁房里好好地过日子。据他的一个嫂子说,六佛的裤腰上挂个桃木棒槌,那女人来解他的裤子,被他撵打出来。那女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找枝繁哭诉,枝繁给了一千元钱,打发走了。

仙台寺的和尚喊六佛来菩萨面前敵敵木鱼,上上香。他常盘腿坐在观音菩萨前,有来求子的人,他一面敵木鱼,一面说,什么时候生,说得极准。那些香客便来回谢,喊他大师,他给和尚要来黄衣,请和尚剃去头发,只留了络腮胡子。因为长得方面大耳,眼睛外凸,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他是仙台寺的大师。有来求财的,他便说方位,多是准的,香客们便传言仙台寺来了一个大师,能测生长,能预财富。来仙台寺求子求财的,一下子门庭若市。四山飞来的鸟雀,在仙台寺鸣叫、嬉戏,不再是泥塑木雕一般。特别是有一天,六佛对和尚说:“大师,要西行了。”第二天,和尚就在自己的禅房里坐化了。人们便说:“六佛仙师,能知生死!”

六佛慢慢地眼睛明朗了,他眼睛里面藏着的干万只鸟飞出来了,自由快乐地飞行鸣唱。他的头脑也清晰起来,他在仙台寺里成了真正的主持法师。想起父母可怜而苦难地一生,每日为他们在观音菩萨面前超渡颂经。六佛在白壁上写下一联“万物为贵自身轻,安适自然;万物为轻自身贵,横生枝节。”六佛此联,成为寺庙的名联。人们不是来临摹,而是来膜拜!

后来,寺里走廊两旁的牡丹花成了四台八蕊紫面紫蕊的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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