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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梦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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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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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村

回忆村,它有一个石墙垣,在海拔千余米的一个山包上。方圆几里皆是平地,有一个镇子,喊平原镇,在此处,突然隆起的一个山包,夕照中,山包上的石墙垣非常显眼,闪着白花花的刺目的阳光。站在平原镇,眼力好的,便可以见到这片石墙,猜想里面定有稀奇古怪的东西,要探个究竟。怀着好奇心,顺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来到这石墙内。它有三个主道,十个小巷,主道和巷道皆由青石板铺就。十个小巷并不隔绝,小巷里有二三十户人家,靠东边有一个大宅院,配有门楼。南边和北边各有一座碉楼,有五层楼高,墙基由青石砌到一楼,以上四层用土夯成,顶楼上起一屋顶,屋顶上用瓦片覆盖。里面的几十户人家,绝大部分已搬走,在青石板路上走过,发出的“噔噔噔”的足音会传出很重的回声,似乎每个小巷子里都有一个人走来,如同走在一座空城里。只有村东北一处砌有三级石阶,板壁乌黑破旧的木屋里住着一个将近九十岁的老倌,村子中央住着一位一只腿已经干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村北住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单身男人,其余住户皆搬去平原镇了。方圆有四五十亩的石墙里,只住着三个人,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他们是怎么在漫漫长夜,听四围的风声在石墙上徘徊鼓荡,发出鬼哭狼嚎的长音,又是怎么抵御小巷道里空寂幽绝的回音?

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位平日研究哲学的人,就称为哲学家吧,一位搞美术的,称为艺术家,一位搞实业的,称为实干家,三个人从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在青石板砌成的小巷内走过一圈,站在白花花的太阳在跑的石墙边,思索石墙内的这三个人是怎么生存的,是怎么迷恋上这个地方而不愿搬到平原镇去住,平原镇有宽阔的马路,有繁华的商铺,有明净澄澈的湖泊,为什么不愿意呀?

还是哲学家首先想到的“是回忆,是回忆让他们迷恋这个地方。人类有超三分之一的时间生活在回忆里,有的人还不止,特别是年数大的人,几乎生活在回忆里。没有回忆就没有向往。回忆是通向过去的精神之路,是未来之路的门把手。”艺术家点点头,他更多的是陷在自己的构思里,他对这里的每一处都有着神秘感“这是多好的素材啊,这里的每一段石墙,青石板上的每一个回音,有生命的影子在上。大太阳底下,可以感觉到过去在擦肩,在呵气,在沟通灵魂。”“可是,那个不愿离开的单身汉呀,难道他也需要回忆?啊,是回忆,一定是。是关于财富的回忆。”实干家像麦哲伦发现新大陆一样地惊呼起来。

这个村子,就叫“回忆村”,不仅在村子里活着的人生活在回忆里,这里面的每一段墙、每一块石板、每一处残垣断壁、每一处即将倾颓的木房都在回忆,都在诉说。哲学家听出来了,人说他们生活在回忆里,物说它们随时随地都在回忆。艺术家准备用他的笔,把那些逝去的生命的影子、思想的影子画出来。实干家有他一套独特的想法。

回忆村里的回忆让已经远去的过去又复活了过来,每块石头又会运动,每块木料上又显现出夜晚的声音。实干家的野心最大。

住在村东北快要九十岁的马南坡,身体还硬朗,有喜欢他的人形容他走路的步伐“走路还带着风,这个老人不得了,怕要活到一百岁。”别人这样夸他,他很是高兴,也不言语,只是回转慈眉善目的脸来,脸上稀疏的山羊胡抖了抖,算是对这个人打了个招呼。他的小儿子马森原住在平原镇的湖边,有一座四合小院,门前有一淡水湖泊,呈一个几字湾形,水质蓝滢滢的,白天映照了鸟儿和云朵的影子在水面上,马森原自驾了小艇在水面上给鱼撒饵。湖里养着鲤鱼、草鱼、鲫鱼,也养虾,鱼饵是承包地里的玉米、大豆、大麦、小麦、米,还添加上从外地进来的原料,由省内的一家企业加工成,鱼、虾爱吃。马森原抛掷鱼饵时,从蓝色的湖面上跃起的鱼儿,溅起白色的水花,成群结队的虾、鱼群在水里自由自在地穿行。夏天有成群成群的年轻人来湖里划小船,看湖岸上两边的水草,一只只小鸟便会拔地而起。冬天有喜欢摄影的人,把摄像机架在湖岸上,捕捉鲤鱼跃起湖面的瞬间,也捕捉从水草中飞起的白鹭,它洁白的翅膀成一字形,向回忆村飞去。马南坡早上约十点钟从回忆村的南碉楼门出来,约莫走四十分钟的路,来马森原家吃早饭。吃完早饭,坐在院门口,眼睛看着湖面,听湖水拍打堤岸的声音,马森原问父亲:“又在想什么呢?舍不得你那几间破瓦烂房。今天就在这里住了,省得我们操心。”马南坡一句话不说,站起来就走,马森原赶忙叫儿子马北阳“北阳,把你爷爷送回去。”马南坡喜欢这个孙子,说北阳长得虎背熊腰,手掌像蒲扇,长得像曾祖父,也就是马南坡的父亲。

他只允许孙子开车送他到碉门口,他自己步行走进去。马北阳假意答应“爷爷,好的。慢点啊。”看见爷爷顺着石垣墙拐进了一个小巷子,他从车里拿出食盒,踅进爷爷驻的老屋里,又把昨天的食盒拿出来带回家。马南坡像这种生活已经十余年。他拐进一个小巷口,马南坡知道在曾家原住的房子里生活着一只猫,这只猫体形硕大,颜色是橘黄色的,第一次见着这只猫,正伸一个懒腰,弓起的脊背高高的,把马南坡吓了一大跳,以为是一只小老虎呀,直到这猫扮了一个鬼脸,“喵”地叫了一声,他才意识到这是只猫。猫在小巷道口迎接他,他看见猫想起已经死去几十年的父亲,父亲带一个瓜皮小帽,颤微微地向他走来,父亲的眼睛快要瞎了,但他走得很快,父亲说:“儿子啊,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吗?原来这个山包上是一个原始森林,有几个人围不过来的树木,树里有老虎、有狼。”“啊,有老虎有狼。你不是说过自从你的祖先把这个山包砌上石墙,老虎和狼就搬到别处去了。只是曾有寿的奶奶在水井边看见过巴掌大的老虎脚印,被吓得回去告诉曾有寿的爷爷曾元村,曾元村拿着铜锣在主道上敵,十个小巷子里都是铜锣的喧天价响。大家都找不到老虎,只是老虎走过一趟。老虎路过的意思是警告我们,曾经侵占了它们的地盘。这是你说的,你还记得吗?”曾有寿是吃饭撑死的,牛高马大的一个,如果活着,也将近九十岁了。曾有寿从他的破旧不堪的老屋里出来,习惯性地从上衣口袋里摸旱烟和早烟斗,他卷好一袋烟装在烟斗里,从衣襟里又摸出火镰和火石,把烟燃着,猛吸几口,又把烟斗递给马南坡,马南坡又递给他父亲马一乐,马一乐把烟斗上的烟咂得像火盆一样熊熊燃烧。马南坡说:“有寿,你是吃饭把自己的胃吃烂了,你家的人恨饭,恨不得一口把原来欠下的吃回来。你怎么不说话?怎么只是望着我,忘记了我们饿肚子时,遍山找草根吃,找不到草根吃,吃树皮,树皮吃完了,吃一种白色的树根。吃下这种树根拉不出粑粑,是我用树枝帮你掏出来。早早地,你就把你的胃糟蹋了,等吃得饱饭,你又吃得太饱。最后终于自己把自己用饭干死了,你还记得吗?”曾有寿一面咂着烟斗,一面说:“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一只豹子翻过了石墙,刁走了申门卜。那时候申门卜还在他妈妈怀里吃奶呢,他妈妈要小解,把他放在靠窗的小炕上。那只豹子迅捷地跳进窗子,叼着申门卜就走。他妈妈看见豹子的影子,就扯破嗓门地大喊。大家就一齐出来大喊、敲锣,豹子才把申门卜放在胡朝亮家桃树脚下。”

马南坡醒来,发觉自己坐在曾有寿家门檐下的青石上,房子长期无人居住,房粱上的灰尘掉落时,也发出水滴一般的轻响,砸下来有幽寂穿透的回声。曾有寿的儿子曾启君是第一批搬出回忆村的人,听说畜养猪政府还给补贴,就在平原镇的一个山台上建了大型的猪舍,安上监控设备,采用科学养殖、防疫,每年出栏肥猪四百头,小猪崽二百头,每年产值三百万元。马南坡发觉大橘猫就趴卧在身边,眯着眼睛瞌睡呢,马南坡对曾有寿说:“还是你没有福份啊,早早地就走了,享受不了儿子的福。倒是你的老媳妇享福啊!”曾启君在平原镇的富华阶段,盖了一幢七层楼的宾馆,一楼租给江西人开商铺,二楼自住,三楼至七楼是住宿和歌厅,曾有寿的老媳妇胡怀香每天出来在宾馆外面的老槐树下乘凉,热天摇一个锦扇,摇着摇着就在躺椅里睡着了。孙子曾华就拿小薄凉软被盖在奶奶的身上,晚上又把躺椅搬进屋,白天又搬出来。马南坡站起来,继续往第三巷道走去,他的脚步在青石板上的回声,引起了一对蓝鸟从青石板路上惊飞起来,落在队会计崔长岁家的桃树上,那对蓝鸟见到缓步而来的马南坡,是惊喜还是恼怒?便就聒噪起来。马南坡就听见队会计崔长岁挂公分时喊名:“刘有厚、刘长福、马南坡、曾有寿、胡怀香、申卜门、管家象……”崔长岁也死了十多年,马南坡站在崔长岁家老桃树脚下,听得见灰尘掉落时的脆响,崔长岁在公房点名,每晚八点,他是一个黑脸汉子,写字很潦草,超过一个月他连自己写的字都读不出来,队里的人挂公分很积极,怕他认不出字来。每晚上来挂公分的人很齐整,只要他点着名字,就把那张记录有劳动量的字纸交给他,他又换算成公分,记录在帐薄上,年底凭公分分红。来挂公分的是些汉子,大家默默地站着,嘴里咂着草烟。不多一会儿,汗味、烟味混杂在一起,马南坡喜欢这个味,喜欢这份热闹。公分挂完,队长申卜门安排第二天的工作,申卜门大嗓门喊“马南坡,明天上山犁地。”马南坡沉浸在汗味和香味中,没有听见队长喊他,申卜门又喊了他一声,他才回过味来,急忙回答,却引来了大家的傻笑。马南坡犁地是一把好手,他犁出的地一条线毕直,在公社的比赛中获得过一等奖。马南坡喜欢上山梨地,可以赶上牛车,到傍晚收工时牛车里可以拉一些干柴和干草,有时也可以扯点野果子,运气好时还可以捡到菌子,回来拿给媳妇和孩子。媳妇儿崔怀玉见到马南坡带回来的野果子,舍不得吃,分给三个儿子,小儿子在襁褓中一只耳朵被老鼠咬去一半,便分得多些。怀玉是个柔心肠的女人,身子又单薄,每次挂公分时,生怕崔长岁不喊她的名字,队长申门卜分工时,马南坡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妻子分着重活。马南坡听崔长岁喊名“怎么没有喊着崔怀玉?”桃树上又来了几只画眉,叽叽喳喳地叫,其中有一只就在喊“崔怀玉,十分。”十分够了,马南坡想:“你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呢?你的胃还难受吗?你走后,我们的小儿子也被你带走了,大儿子也在一次矿难中走了。你们在一齐经常见面吗?”马南坡听见自己的生命变成了一股泉,与崔长岁家老屋里的灰尘一齐砸在青石板上,叮当有声。马南坡醒来,发觉自己坐在崔长岁家老桃树脚下,泪水打湿了脸颊,打湿了衣服。马南坡走到石墙垣下,他的父亲马一乐也来到石墙脚下,石墙开始说话:“明朝末年的时候,我们这些石块就从二十里外的青石山上来到这个山包上,不信你们看,有些石面上刻着明的字样。当时,带领大家砌石墙,筑寨子的就是村东头大宅子主人的祖先,贾知州卸任以后,看中了这个小山包若一龙头,古木参天,地势险要,有贼匪来,可以居高临下,用弓箭射,用石头砸,易守难攻,明朝时候就发生过一次匪乱,匪徒骑着快马拿着大刀来攻,被马一乐、曾元村、刘有厚、崔长岁、管家象的祖先用弓箭远攻,用石头砸。清朝时发生的一次匪乱,你们的女祖先用白开水浇玉米面从石墙上往匪徒头上身上浇,烫得土匪哇哇叫。有些石板上刻有清的字样,领头的人是贾知州的后代贾县令。民国时又加了南、北两个碉楼,碉楼上有带枪的人守护站岗,领头的人是贾知县的后人贾县长。”石头说完,马一乐又说:“我们的祖先马占雄手握硬弓,开弓发箭匪首应声而倒。匪徒往石墙上爬,我们的女先祖贾翠环拿滚烫的面浆往匪徒身上淋,身上浇。”石墙有散落的地方,马南坡想找四块青石,刻上妻子崔怀玉,长子马森海,幼子马森林的名字,也给自己刻一块马南坡,又把它们都砌在石墙里,在白花花的阳光下,看着平原镇。

马南坡回到自己的老屋,已是黄昏。他打开孙子给他准备的食盒,嘴里喊着“怀玉、森海、森林、有寿、长岁吃饭了!”喊完还忙着搬登子、椅子。

住在村子中央的老奶奶是刘有厚的妻子,刘有厚已经去世多年,村子里的人说刘有厚是被媳妇儿胡金秀骂死的,胡金秀年轻时长得肥胖,皮肤白嫩,一口气儿给刘有厚生了四个儿子。那时有厚从部队转业,在部队任着连长,转业回来任大队长,大队长下面有十个队长,大队里还有一支老式冲锋枪,胡朝亮就每日跟在大队长后面背着这支冲锋枪。虽然胡朝亮衣衫破旧,引来孩子们的围观,巷子里的人家把门打开,不说话,只用一种崇敬的眼光看着大队长。大队长脸容清秀,瘦身板,不是一个凶神恶煞的人,胡朝亮倒身材墩实,肩膀宽厚,脸容威严肃穆,眼睛圆而暴突。村子里的人怕他还比怕大队长更甚,村会计崔长岁家养着一条大黑狗,每日睡在桃树脚下。只要听见胡朝亮的脚步声就从卧着的地方往家里面跑,崔长岁看见狗如此模样,总觉得脸上没有面子,心里面便就恨,嘴里面不敢说出来,心里面却骂出来“你这条狗!不是刘有厚,有啥好狂的。”胡朝亮任民兵队长,每年有两个月的例训,分春秋两季。其中有一项,每次训练,每个民兵有十发子弹的打靶训练。训练完以后,有一些金晃晃的子弹壳,是孩子们的稀罕物,有厚的四个儿子便得天独厚,常常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二叔刘长福的儿子也只能眼馋地看看。胡朝亮有一次在深山老林中和民兵猎到了一只豹子,死了的豹子有美丽豹纹,像流动的花,胡朝亮别出心裁剥下豹皮,做了一个豹皮褥子,垫在床底,胡金秀就不止一次地想像哥哥胡朝亮是怎么进入深山老林中,不顾生命危险,才射杀了这只豹子。她不止一次地进入这个梦境,不只一次地回忆,从刘家的祖先上传下来的“这里的山包上,最初的时候,长着高耸的粗大的松树,长着合抱粗的衫树,有人高的杂木和丛草,老虎、豹子、狼、野猪、野兔、松鼠、山鸡就在这些人高的草丛里,深极阴暗的杂木里。碗口粗的大蛇趴在树上,吸食鸟雀,鸟雀像着了魔一样停在空中。后来,贾知州带领众祖先砍了树、盖了屋,砌了石墙,做了寨子。贾知州在千树木中找了一颗最大的衫树做屋子的中柱。屋子盖好,中柱是一颗哭木,每晚从树身上滴下泪来,平原上就有虎的怒吼。哥哥,你怕不怕,去猎豹时,你没有想到死。为了这张豹皮,你得罪了母亲,我得罪了妹妹。怀秀妹妹,我已经是个残疾人,为了这件事,你硬是不来看我,把我当一辈子的仇人记恨。”胡朝亮是胡金秀的哥哥,胡金秀是胡怀香的姐姐。她见着死了多年的母亲和哥哥,每天晚上都来床边陪她说话。独不见那死鬼刘有厚,金秀喃喃自语:“你还在记恨我,你不当了大队长,有多少人在背后说你的坏话,说你在处理一些事情上有偏心,对管家象的哥哥管家贵和贾万顷放在一个平台上。那些平日里对我好的人用另外一种态度对我。你不当大队长,重活又干不了,还天天喝酒,家都被你喝穷了。你平时待如亲儿子的申卜门见你无势,也不是在背后用白眼翻你。我不骂你骂谁。我天天给你烧香,给你的祖先烧香,你的心还是那么硬,硬是不来陪我说话。骂你是对的,你这个刘家的杂种。”胡金秀想起崔怀玉来,怀玉的容貌也在心底复活,她有一个小巧玲珑的鼻子,有一张樱桃一般的小嘴,有一双小手,怀玉在围腰上给金秀绣花,在鞋尖上给她绣花。怀玉给她在心里绣花,绣的是桃花,绣的是牡丹,绣的是一个春天,绣的是一个活脱脱的人生。怀玉给她绣的被她珍藏在箱子底,她翻开箱子底,不仅泪水涟涟“怀玉,好命苦的妹妹,怎么一次也不来看看我。马南坡,你这个野种有福啊。一辈子有怀玉妹妹这样的女人,是你三生修来的福份,是你马家积德啊。”胡金秀还想到,管家象和管家贵暴打一个外乡人,外乡人想跟家贵媳妇何竹爱相好,竟然在大白天登上石墙垣,跑进管家贵家所在的第四巷道,把那个外乡人打了个半死,躺在青石板上。一个村子的人,听着管家兄弟如雨点般的暴揍,没有人出来劝阻,没有人出来喊停止。女人就要守规矩。金秀还想到符家媳妇儿尹可清,在自家屋子失火以后,为抢出一块腌肉,被大火活活烧死,救火的人把她翻起来,怀里还抱着那块完整无缺的腌肉。胡金秀的大儿子刘大凡做精锌生意,拥有资产上亿,这些年在省城做房产。老家只有胡朝亮的儿子胡心平在平原处住着,做一家汽车修理厂。刘大凡哥四个常年在省城奔忙,母亲又离不开老屋,就买了一架无人机拜托胡心平给他的孃孃送饭。无人机飞向回忆村时,马森原湖泊里的白鹭也伸展着洁白的翅膀扇动着回忆村上空的空气,像精灵一样地飞过。胡金秀老奶奶挣扎着残躯走向无人机,她取下食盒,也放在堂屋中央,嘴里喊着“妈妈、哥哥、有厚、怀玉”吃饭了。她清醒过来,发觉有滴泪落在饭粒里,她这一辈子,怕是不能再喊怀香了,胡怀香!

住在村北的单身汉阚月郎,形容猥琐,鼠眼贼眉,鸡胸鬼手。去找媳妇,用女子的说法,看见他的长相会打寒噤,难保会做恶梦。人一辈子几十年,天天对着这一张脸,这不是让自己关在牢狱里受煎熬。很多女子就拒绝了,他也就单身至今,北边的巷道里一溜的木板房,在岁月经年的打磨下,每块木板似乎都会说话,每幢房子都是一个故事,它们都想迫不及待地告诉你,岁月中最意想不到的点滴。下雨天,木板肃穆着脸,整幢房子幽暗沉默,月郎会感觉到有阴影出来伏在他的身上,伏在他的身上的是这个寨子里逝去的先人,他觉得身子越来越沉重,跟马南坡相好的橘猫像一只老虎一样蹲在石墙上,瞪着深不可测的碧绿的眼睛,月郎拾起土块去掷猫,橘猫鬼影一般跃起,窜上房梁去了。整排房子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月郎知道是已逝的父母和那些先人回来了,他就去楼上对着父母的遗像烧香磕头。一间间房子里他就看到一个个影子走出来,走上石墙,他听到了弓箭穿耳的鸣声,听到砍杀声,听到喊叫声,似乎从明朝、清朝、民国三个时期发生在寨子里的匪乱,在月郎的面前一一上演。夜深人静,月郎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看不见屋顶,看不见月亮和星星,听不见心跳声,看不见自己的眼睛,只听见巷子里的青石板上有“得得得”的马蹄声,马蹄声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只听有人说:“轻点,轻点,不要惊扰了别人。”就听到有人下马,有人推开了隔壁久空的房子门的声音。月郎起床来看,见四周寂静,只听见住在村子中的胡金秀大喊:“救火了,快救火,尹清子烧在火里了。”又听到住在村东北马南坡磨牙齿的声音,这些声音从青石板上,由一个个巷子传过来,其他的啥也没有。月郎觉得马南坡不正常,对着石墙说个不停,在曾有寿家石阶上喃喃自语,在崔长岁家老桃树脚下痴呆犯傻,对散落在石墙下的石块翻天覆地。本来想问问他,晚上人静,是否听得见马蹄得得声,穿过小巷子,马南坡看起来像个神经病一样,月郎就没有问。月郎本来想去问胡金秀,黄昏时分,是否看得见贾知县家小姐贾月白坐着花轿穿过小巷,走过青石板路,回到贾家大宅。月郎看见胡金秀拖着残疾的腿,脸色浮肿,精神恍恍惚惚,从无人机上取下食盒,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也就没有问。月郎清醒明白地推开老旧的房门,听见它发出不情愿的“吱呀”声,穿过小巷子,跟在贾月白的花轿后面。跟着的有很多影子,其中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马南坡、胡金秀也在里面。他们都互相不说话,贾月白脸容羞如桃花,身材袅袅如烟,带他去她的闺房,又带她去后花园,给了她一枝玖瑰花。他跟自己的哥哥,在平原镇上开五金铺子的阚月清讲他能看到死去的人,哥哥说他是神经病,要把他送到精神病院。他跟平原镇上,从回忆村里搬出去的在平原镇生长的十二个光棍说,十二个光棍半信半疑。十二个光棍最初给十二个家庭带来欢乐和鼓舞,“有儿子啦,有靠头,有希望啦”十二家皆说过这样的话,小时候抱着儿子闻花香、听鸟鸣、看月亮,抱在怀里越过寒冬,担心做梦怕有恶梦,走路怕摔跤。长大了,没有出息,在平原镇上混,镇上的姑娘外出打工,跟外乡人结了婚,城里的姑娘多,单着的也多,离异的也多,就是看不起乡下的。十二个光棍闲着无事,就去钓鱼,就在平原镇上看城里下来的女人,看平原镇上的女子走出平原,日子就一天天淡过,年岁不饶人,个个三十多岁了,还是孤家寡人。十二个光棍的家长找到抚贫的人,从眉毛上摸下一大把虱子来,说是“愁死了,能不能给这些三十老几的伙子也抚抚贫,给他们抚抚贫,分个媳妇儿给他们。个个身强力壮的,肯定能够完成国家的生育任务,为国家保留一些种子。”抚贫的人就笑,那些家长就哭了。平原镇上的领导也认为这是平原镇最头疼的事,就组织这十二个光棍外出打工,但又不会技术只出苦力,又吃不了苦,最后又孤怜怜地回来。月郎不愿出去打工,他只愿在回忆村里,看到他想看到的。有天他对十二个光棍说:“马南坡和胡金秀怕活不长了,我看见他们跟鬼在一起走路。”

贾家大宅前面有一片矮青竹,常有一些比大手拇指大一点的小绿豆雀在矮竹蓬中穿行跳跃,叽叽喳喳地叫成一片,甚是热闹。绿豆雀快乐地嬉戏着,灰色的松鼠就在几颗大香璋树上抱爪洗脸,眼睛圆溜溜地盯着下面的一条小径,月郎是这条小径上的熟客,但绿豆雀和灰松鼠都不喜欢他。他会伐香樟树去黑市上卖,有时也潜入贾家的老宅,偷得一块碉花的窗子,识货的人,仅仅木质材料就要一些钱的。有一次在簌籁落下的灰尘中,找到一面铜镜,不知是哪个朝代的,一定是个稀世珍宝。每晚上有轿子的幻影从小巷子里穿过,月郎就会淘出那面古镜来照,照不见贾家月白小姐的花容月貌,倒照见马南坡和胡金秀变成两具骷髅。马南坡病了,马森原带他去省城看病,医生说:“有新生物出现,年纪大了,手术不要做了。剩余的时间给他吃好喝好。”马森原就把父亲接回来,再也不准去老宅,每天带他去湖面上坐汽艇、看湖水、听鸟鸣,看天上的流云。马森原见父亲气色恢复如常,不相信医生说的话,请个算命先生来卜卜吉凶。算命先生瞎了左眼,推推马南坡的流年,说出“你爹命硬,命里不但克妻还克子。寿数有百岁。”这些话被马南坡听到,他硬要挣着回老宅去,马森原没有办法,只有喊儿子马北阳送回去。马南坡回到回忆村,又来到曾有寿的石阶上,崔长岁的老桃树脚下,回到老宅,搬出刻有妻子崔怀玉、长子马森海、三子马森林、最后一块是马南坡,四块青石齐刷刷地放在堂屋的供桌上,点燃了香烛。用一根麻绳,吊死在厕所里。胡金秀出门取无人机上的食盒时,后脑着地,摔死在门前。月郎在深夜听不到胡金秀喊救火、马南坡磨牙齿的声音。倒迎来了实干家的宏大计划,实干家跟搬出去的住户鉴定了用地合同,得到政府职能部门的支持,把回忆村打造一个风景胜地,首先用一色的建筑青石把石墙起四米高,南、北两碉楼保持原来的设计样貌,该有矮窗的有矮窗、有剁口的设剁门、有射击眼的保留射击眼。修复贾家大宅,一色用木材,恢复贾家花园。喂养骏马几匹,制造贾家大小姐坐的花轿。修复生产队用的公房。唯独不改造的,就是三条主道和十个小巷,保留青石板路面,目的就是保存旧时设计的神秘回音。把各家各户不住的旧屋全部清除,新盖的屋顶用铜瓦扣成,二层旧式飞檐流角的房子。总投资三仟万元,历时一年建成,合同期五十年。平原镇政府唯一的硬性要求,用工必须先用十三个光棍汉。镇长语重心长地说:“要给他们富起来,然后,找一个人家愿意的女子成个家。”

艺术家画的一幅油画挂在公房的正大厅内,里面的俩个人物,一个是马南坡,一个是胡金秀,他们各坐在一块石块上,身边有几牧扭曲的古钱币,一颗香樟树上正在飘落叶子,石墙上的石头是各种各样的人脸。艺术家也画了月脸,但月亮越看越像老虎。来回忆村游玩的人,不但看过去使用的弓箭、锅、罐、牛具,也都来这幅画前直立,有看得懂的看不懂的都沉默不语。有来坐花轿的女子,八个光棍汉抬着前颠后簸,把那些女客惊得连连怪叫。有来骑马的,十三个光棍汉牵马的、坠蹬的,游客中有穿了明朝知州服装的、清朝知县服装的、民国县长服装的,骑着高头大马在青石板路上、在小巷子里传出得得的马蹄声。有游客登上碉楼,听碉楼上仿真匪乱的音响、看晒在平原镇上白花花的太阳。月郎现在住到贾家大宅里,带游客看贾家的花园,贾月白的闺房,给游客讲他所看到的神秘往事。最奇怪的是,只要大家寂静下来,就听到风声撞在石墙上,有老虎的咆哮声,有各人说话的回音。

没几年,实干家赚得盆满钵满。

哲学家说:“回忆是通向过去的路,是推开未来之门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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