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村石墙外一里处,有一连片几十亩的稻田冲,其中有一种白鸟,展开洁白的翅膀在稻田上空轻盈地飞落,啄食稻田里的小鱼和水里浮着的小虫,住在回忆村一间低矮破旧的小屋里的赵云银老人,在每晚的梦中,梦到白色的鸟欢叫着露出一双圆圆的晶闪闪的喜悦的眼睛向她飞来,在快要飞临她的小屋时,又变成一张笑盈盈死了多年的老汉申门广的脸,她伸出手想摸一摸阔别多年的老倌的脸,心里面还想着那脸是不是像冰一样地冷,申门广死时,直挺挺躺在棺材板上,她摸过他的脸像冰一样地冷。她摸着他的脸,他的脸像一朵花一样地绽开,像后山上每年春天都要开放的白杜鹃花,一层一层粉嫩地白,只有蕊的心是嫩红的。嫩红的蕊上有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她伸出手去捉,蝴蝶飞走了,在飞的空中露了一张笑脸,她却捉到申门广暗红的心,像一只锣鼓一样“嘭嘭”地响,她正担心会不会敵破了,锣鼓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卟”的一声,申门广的心脏就变成了一搾黑色的灰,扑地落在地上。赵云银老人从梦中惊醒,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房顶上的尘灰像雪一样扑簌簌地往下落,在灰尘中,她又听到脚步声的轻响“门广你回来了,你回来看我了。”她披衣起床,每个灰尘里都藏着轻细的脚步声,每个脚步声里都有灰尘细微的喘息“门广,你来接我了!等我穿好衣服,我跟你一块儿去过没有过完的幸福生活。你等着啊!”赵云香把她的寿衣从柜子里面翻出来,穿戴整齐地坐在床边,一直等到大太阳从瓦片和椽子的漏洞处跑出来,她也好好地没有被老倌接走。她就打电话绐省城上班的闺女申朵朵,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说:“闺女,昨晚上你爹又来接我了,他动作慢腾腾地,力气小,没有把我接走。”朵朵每次接到母亲的电话,都要跑到大太阳底下,热辣辣的阳光,她的胆量大了一些“妈!你又在说梦话!我爹死了那么多年,你天天梦见他。你是不是哪里不安逸,我回来接你上来。”“不要接,我还在没有过够啊,你说你爹给怪,死了还天天想着我!”说完,母亲就挂了电话。回忆村里还住着一个老倌牛耕科,是个鳏夫,七十多岁了,每晚住在破旧的房子里,先是好好的,望着屋顶看从天上漏下的星光,想着天上的云朵,想着天上有蟠桃会,有王母娘娘,有七仙女,想到自己的那群羊,云逸村的林更新给他买一只大黄羊,付了二仠块钱的定金。想着想着就发觉自己的脸贴在瓦片上,那群羊跟那片星辰一齐向他的脸上呵气,他就舒舒服服痒酥酥地睡着了。睡到半夜,就梦见曹财主家三条大黑狗向他狂追猛咬,他发狂地奔跑,半路上又发觉森林里伏着一只老虎,那眼睛闪闪发光,比月亮还亮。他又梦见一群羊站在大路半边,对他发出各种各样的嘻笑。老虎从森林里窜出来,牛耕科便被大汗淋漓地吓醒了。他睁着发黑而灰暗的眼睛,发觉瓦片的漏洞里下来一大帮影子,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动弹不得。压着压着,牛耕科拨打了110报警电话,接电话的是民警小肖,她听出半夜三更拔打报警电话的只有牛老头,便就好言好语地安慰“牛大爹!我们明早上早早来看。”牛耕科已经多次报警,说有鬼进他家来,警察以为是贼,十万火急地赶去,弄明白了原来是老倌做恶梦梦见了鬼,见他一个人生活,起了怜悯之心,民警小肖警官学院毕业刚考来的,眼睛大大的,皮肤很白,很美,河北人。派出所里面的人夸她的美“河北古时是出皇后的地方。”小肖每次接到他的电话,便会好言好语地安慰,像对待自己的一个家人,第二天一大早买些东西来看他。久而久之,牛耕科成了平原镇派出所的一个家人,派出所里的民警常会说“牛耕科会不会又做恶梦了。”隔三岔五买些东西驾车过来看他,特别是小肖姑娘主动打电话给他嘘寒问暖。
记忆村的徐荷池带着他的傻儿子来到稻田冲,不是看稻田金色的稻浪,也不看白鸟闷声不响从远处的稻田一角,伸展洁白的翅膀飞起,也不是欣赏白鸟飞起如大家闺秀一样在稻浪上空缓缓留影,在徐荷池的心中留下瞬间的美丽,也不是欣赏一种灰色的鹭如独行侠般从稻浪里惊飞而起,如一受惊的鸟中的老倌,孤零零地倔犟地立在稻田般一棵松树的顶端,头颅顶着云层,眼睛投向远方,不俯视稻田冲松软的小道上,泛着青草香,间杂着金菊花的开放,五彩蝴蝶的轻盈飞起的小路上的徐家俩父子。徐荷池七十余岁,一特级教师退休,须发皆白,脸容清瘦,双目炯炯有神,从省城退休回家,善画枯荷,画满池的枯荷,不曾见一丝绿意,幽寂的山峦,暗伏的低云,暗波上有一层雪影,枯荷虽瘦,但枝枝独立,黑如铁。荷池偏在这样幽深的背景下,在薄雪暗波下画一尾金色的看不见眼睛和头部的小鱼,有人问他:“把小鱼圆而鼓的眼睛画出来,这不是点笔之笔吗?还有小金鱼劈波斩浪的头部线条,这一切不是更有冲击力吗?”荷池摇头不语,村子里的人猜,挂在徐荷池家堂屋正中的这一副枯荷,隐藏着荷池的一个秘密,也潜藏着记忆村一个道不得的秘密。记忆村有俩个傻子,其一是徐荷池家的徐鱼,其一是第四小巷里的管尔,管尔所在第四小巷皆是些陈旧的默黑的板壁,管尔坐在板壁下听风声在木板的缝隙中轻呼,缝隙中便会爬出一种白色的如骷髅一样的蜘蛛,这种鬼虫不结网,不如其他颜色的蜘蛛在人类世界里妖艳惑人,它只在阴暗潮湿的天气里,从板壁的缝隙里爬出来,如同从人的身上爬出白色的虱子,它不往低处爬,不到地面上来,反而顺着板壁爬上椽子,又从椽子爬上房梁,似乎它们的首领长着威猛的白色的身子,有冬瓜一样大的头,有松树一样粗的身子,有树枝一样粗壮的前肢、后肢。黝黑的老屋在阴暗的风雨中发出怪声,管尔说:“是虱子在叫,房梁上有一只大虱子。”听见的人说:“叫你爹个头,你给听见你爹的头是一只虱子,在大喊大叫!”管尔的父亲管扣像一条疯狗饿狼一样从巷道里冲出来,抱着那个侮辱他的儿子的人摔倒在青石板上,俯下头用钢牙从那个人的腿上咬下一大块血淋淋的大腿肉来,满嘴血淋淋地吼道:“谁敢再说我儿子是傻子,就是这个下场!”管扣的吼声不亚于猛虎的咆哮,在小巷子里经久不息地鼓荡。记忆村里的人从此得了教训,也落下了一个心病,不敢肆无忌惮地张着满口黄牙说“傻子”这个词,还是土地庙里看管土地神的陆陡,想出一个美妙的词“福气包”。陆陡掌管的土地庙在记忆村外一里地的一个森林茂密的山台上,陆陡每天在山台上的松树上看记忆村的石墙,有白花花的太阳在石头上跑,白花花的太阳像朵牡丹花一样地盛开,大太阳像一朵牡丹花一样罩着记忆村,陆陡每天都看得出神,觉得记忆村是一块风水宝地,他每晚上在土地庙里听到山上有狐狸的悲啼,听到有野狗的狂吠,便会想到记忆村白花花的太阳,牡丹花一般的太阳,太阳一般的牡丹花,便就不感到孤单可怜,寂静害怕。陆陡想到记忆村里的徐鱼和管尔是记忆村里的两座佛,徐鱼和管尔隔几天便会来土地庙,庙上的铜的风铃在风中鸣响,不停地传出悠然神闲的铃声,徐鱼和管尔坐在土地神的两侧,庄严肃穆,是两座佛驾临,悠扬的铃声不断,庙旁的山泉水怒放出哗哗的笑声,从树上下来的小松鼠成群结队地涌进土地庙,在两座佛前跳舞。陆陡会声会色地在记忆村里宣讲,徐鱼和管尔正在记忆村青石覆盖的冷泉上,看一种细长腿细长身子,不是蚊子但又像蚊子一样地褐色昆虫,不停地转圈圈,他们的眼睛看着水纹神奇的波舒波展,莫名其妙地跟自己内心的波纹一样,他们互相抓抓自己的胸脯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徐荷池不相信陆陡的鬼话,说徐鱼是一座佛,管尔是一座佛,能让土地庙后山上悲鸣的狐远遁,能让记忆村开出太阳一般的牡丹花。但徐鱼是我徐荷池的福气包,管尔是管扣的福气包,那是对的,是绝对对的。徐荷池对在省上掌控五佰强之一的大儿子徐怒说:“你兄弟是我们家的福气包,我活着的时候跟着我。我死了跟着你,你可千万不能丢下他。”徐怒被他父亲说得眼泪纵横“爹,你这是说什么话?我是那种人吗?我还要给他说媳妇成家呢。”荷池叹了口气“咱们不是那种人家,不要害了人家姑娘。说唯心点,你弟弟是咱们家的福气包。我们村还有另外一个,管扣的儿子管尔,知道吗?四小巷那家,跟你弟弟几乎形影不离。有机会也照顾一下。人富贵了,多做积富积德的好事,人贫贱时,多积行善积德的念头。你千万不能有了钱就忘了本,给祖先脸上抹黑。人一生要挣一张清清白白的脸。”徐怒被他父亲说跪下了,痛哭流涕地说:“儿记下了,这不是我们徐家的祖训家规吗!”徐荷池听陆陡的宣讲,心里面也高兴,不画枯荷,只在碧波里画一灵动的鱼头,有圆圆的鼓鼓的眼睛,给鱼嘴画上美丽的弧线。荷池有闲时带儿子来稻田冲逛逛,目的是让儿子来看稻田里面一种黑色的小虫,有黑色的小盖子,没有斑点,叫不上名来,只浮在水面上不停地游走,不多一会儿,水面上会越积越多,黑压压的一片。在水面的那头,孤绝的灰鹭从树顶上下来,伸长灰色的脖颈在水面上啄食这些浮游的小虫。白鸟是不吃这些黑色的虫子,它们只吃稻浪里飞着的昆虫。
牛耕科的羊群里生了俩对洁白的羔羊,有红色的眼睛,红色的舌头,雪一样白的绒毛。每晚上贴在羊妈妈的肚子上,听星星月亮说话,听风吹着石墙低吼,听主人的梦话,在羊妈妈怀里梦见公主。牛耕科见小羊雪白可爱,打算送一对给小肖姑娘。他先把羊羔崽藏在怀里,来到平原镇派出所,来到小肖姑娘办公室,从怀里掏出一只吐着粉红舌头的小羊羔,又掏出一只雪白绒毛的小羊羔,小肖惊呼了“牛大爹?”“送给你的!只允许你们送东西给我,不允许我送东西给你。你一定要收下!”牛耕科给派出所送小羊羔,惊动了其他民警,大家一齐涌挤在小肖办公室,看到办办公桌上吐着粉红色舌头、绒毛如雪、眼睛清纯可爱的两只小羔崽,配上小肖特有的北方人国色天香的美,大家纷纷举起手机拍照。所长偷拍了一张,题名为“警民一家亲”,获公安部摄影一等奖。
小肖不要牛大爹的小羊羔,她养不活。他转送了徐荷池的儿子徐鱼,管扣的儿子管尔。俩个人不再去冷泉边看划波纹的昆虫,不再去黝黑阵旧的房屋下看白色的蜘蛛。在徐荷池和管扣的监管下,在森林里,在杂草丛生的地方。可以看到肆只雪白的小羊羔越长越大,徐鱼和管尔有时候风凌乱了头发,草挂破了衣服,但他们的脸上在夕阳的晚照中,有种古铜色。牛耕科晚上不再梦见老虎,不再梦见可怕的东西。每晚上都梦见四只小羊羔吐着粉嫩的舌头亲吻他、抖着雪白的绒毛依偎着他。云逸村的林更新把那只给了定钱的大黄羊拉走了,准备给他父亲做九十大寿。
赵云香闲时会用五彩的编织线织出好看的小背箩。她就趁黑赶早给徐鱼和管尔一人织了一个。俩个人背着小箩去放羊,在山腰上看到俩个形影不离的背箩在移动,在记忆村看到俩个人如同一个人。申朵朵和徐怒在省城见着,申朵朵说:“你们家徐鱼是尊菩萨,自从我妈给他织了个小背箩,就再也不做恶梦,再也没有梦见我爹。之前天天梦,梦见就给我打电话。我几乎被她整了得忧郁症。”徐怒说:“这是心理作用,我可以帮你解决你的后顾之忧!”申朵朵不相信。徐怒回记忆村,给申朵朵的母亲送了一个机器人,机器人说话的嗓音跟申门广一模一样“老不死的,你想我了吗?”把赵云香吓了一大跳,细看长相跟申门广也相似。赵云香哭了,哭完以后,她打算要好好地活着,再活二十年,不被死鬼申门广接走。徐怒还帮牛耕科翻盖了簇新的砖瓦结构的羊圈,翻修了老房子。
徐怒说:“爹!我想把徐鱼和管尔接上去给我公司做保安,你也去我那儿。只不过管家同意还是不同意。”荷池点了点头,他的白胡子像小羊羔雪白的绒毛。
离开记忆村时,徐荷池画了一副碧波上的荷图,荷叶连着荷叶,荷花支撑着荷花。不是一条鱼,是一群红色的金鱼,有剪刀一样的尾,有圆圆的鼓鼓的天真烂漫的眼睛,有鱼嘴美丽丰满的弧形,送给陆陡。挂在土地庙土地神旁边。
荷池带走了徐鱼和管尔。他不想惊动任何人。他不能打扰记忆村在白花花的大太阳底下蕴开太阳一般的牡丹花,牡丹花一般的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