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村沉浸在落日中。第五小巷子里的管窥,在慢慢移动的夕照下,屏住呼吸观看一只触蜘蛛网而被蛛丝困住细腿的苍蝇,它急促地扇动着薄如丝快如飞机螺旋桨的小翅膀,发出“嗡嗡嗡”的声音,这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似乎在快速地拍打着下落夕阳的柔美光晕,但它的细腿已经被蛛丝牢牢缠住,越是挣扎越被蛛丝裹紧。蛛丝织成的网成了天罗地网,对于缠住身子的苍蝇或者其它小昆虫,无疑陷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这个深渊有太阳的余辉温暖地罩着,似乎太阳的最温柔的使命,就是做一个耐心的但又技艺高超的工匠,给每一条蛛丝涂上金色,似乎在给每一个触网而被缠住的苍蝇或其他小昆虫,在念一段绝美幽扬的祷文,等这一段祷文在夕阳的晚照中,随着轻风的起伏,把它慢慢地歌颂完。最后被蛛丝密密缠封,如裏着尸布的苍蝇或者其他昆虫的尸体,作为夕阳的献祭呈现给死亡。那只苍蝇的那对小翅膀也停止了优美的振动空气的声音,管窥静静地听给他的耳朵带来了舒服享受的苍蝇垂死挣扎的拍翅声,他觉得那“嗡嗡嗡”的美妙的乐音直抵他的耳膜,有几分钟的时间,他甚至感觉到夕阳钻进了他的身体,把五脏六腑照射得暖烘烘的,像置身于一个烤面包房里,面包师正把一个个已经烘烤还欠点火候的表皮已经略黄的面包又放进烤炉里。他闻到了夕阳是有香味的,那股有香味的夕阳把他的五脏六腑变成了江河大地,夕阳变成了一股清流,在它的生命的四肢百骸漫延。真是舒坦极了,原来神秘的金色的夕阳也可以抓住,像抓住一块面包一样,可以为自所享用,可以为自所朵颐。
管窥为刚才所看到的一场惊世骇俗的捕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感。原来看到他物陷入死亡的绝境,竟然让自己的生命如此坦然,如此安静。他想到原来困境或窘境并不是无用的,对于他最起码给他提供了快乐。一只黑色的蜘蛛从瓦檐下一根几乎不可见的蛛丝上滑下来,它的圆圆的黑色的肚子,像一个臃肿的大肚腩的男人,它并不笨重,它像一个有轻功的人,顺着那根几乎不可见的丝翩若惊鸿地来到被蛛丝裹得严严实实的奄奄一息的苍蝇旁。管窥看见它的腿是黑的,像铁一样的颜色,是粗的,像狮子一样的猛兽,瞪着威风凛凛的硕大的眼睛,原来蜘蛛中也有狮子。它从四花五裂的唇中抽出寒光闪闪的匕首,人类的凶器,但它的是毒刺,给那个奄奄一息的苍蝇最后一击。然后,如同狮子安伏于草原,这只蜘蛛中的狮子,安伏于它的网上,安享着苍蝇的美味。
管窥看这个黑色的蜘蛛对苍蝇的最后猎杀,在它抽出毒刺杀入苍蝇的身体,他的心都快要挤破嗓子眼,他发觉自己有了大汗淋漓的快感。他需要一场猎杀。
有一粒种子,不满意原有的界域,随着一阵冬风,一阵凛冽的冬风,飞过回忆村的石墙垣,落在第五小巷管窥家小院子里。或者不是冬风,是不知名的鸟儿,御着冬风的时候,衔着一粒种子越过石墙,落在了管窥的小院子里。或者是其他的方式,也许是管窥的媳妇儿借着月光,手里捏着一粒种子,走上青石板路,越过石墙垣,又走过第三主道的青石板,进入第五小巷。青石板路上传来媳妇儿何东洋“得得得”的马蹄声,管窥把自己的媳妇儿比作一匹马,一匹野性难驯的母马,不仅仅是媳妇儿走路时昂首挺胸,扬着微黄的扎辫的头颅,还摇晃着巨大的胸部,结实而肥大的臀部。在青石板上“得得得”走过,似乎回忆村的石墙都在欢迎她,青石板在热烈地拥吻着她的脚掌。她有一双母马的热火朝天的大眼睛,望着白花花的石墙,小松鼠和黄鼠狼会在石墙上热烈地拥抱。望见月亮,月亮下的阴影会发出长吁短叹的哀愁,望见花朵,它便会为她热烈地开放。
有一株东洋菊突破天罗地网在管窥的院子里来无影神奇地,在他的小院子居中用砖砌成的小园圃里面落下生根发芽,并蓬勃地长出浓黑旺盛的枝叶,夏天末开出了几朵碗大如红牡丹的几朵花。平时的小园圃,只种一些小葱和芫荽,不种花草。管窥问过媳妇儿“是不是你种的?”媳妇儿瞪着美丽绝伦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抖了抖“没有啊!”他问两个孩子,也是相同的回答。管窥也不多想,只觉得这株菊花的到来反而使小院增色不少,那些有些年岁的板壁也不再阴沉着脸,挤出了久违的笑容,看不到岁月雕刻下的沧桑,反而看到岁月平静的清晰的木纹。他有时会端一杯清茶,立在东洋菊花前看妻子,陪着两个孩子在花下做作业。生活有时候,看不到觉不到那张无形的网,那被无形缠住苦痛的无望的垂死的挣扎。它反而像一波泓,蓄满了甜蜜的水,在夕阳的晚照中,泛着鳞鳞的金光。或者即使有一张网,它变成温柔的托举,生活着的人们如同婴儿睡在摇篮里,幸福地轻轻地摇荡。夜深人静,小巷子里只有夜风鼓荡,石墙上只有月光如水,何东洋睁着黑夜一般美丽的大眼睛,黑夜有很多时候是美丽的,假如它像人的眼睛一样。何东洋说:“俩个娃娃明年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花销越来越大了。家里快要维持不住了。”“多养几个猪。”“猪价往下跌,赚不了多少钱?”“把我们的地多种点辣椒,这几年辣椒还值点钱!”“这也不够啊,俩个儿子一个跟着一个,如果上大学呢?”何东洋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大了“你就是不放心我,怕我跟人家跑掉。我不想着你还不想着我们两个儿子。”媳妇儿一狠劲把管窥蛇一样的手,从自己身上甩下去。他半天闷声不得,甩下来的手没有去处,伸出被窝外面指着黑黝黝的屋顶。有月光从亮瓦处漏下来,他看到妻子的头发像一股黑色的瀑布,眼睛像黑色的夜空里的星星“不准就是不准!不准出去打工。”管窥也提高了声音。睡在楼下的小儿子咳嗽了一声,他们停止了争吵。
管窥一般早上起得很早,他先把小儿子喊醒,院子外面的石墙上有几声鸟叫,东方才显现出亮色“管印,管印!起床了,树上的鸟叫了,再歇一会去就迟到了。”小儿子半天应了一声,管窥又跟着喊两声。父子俩出门的时候,天光才蒙蒙亮。走出石墙外,儿子往学校里走,管窥往山上走。山上近段时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些野猪,皮糙肉厚,鬃毛直竖,遇到人就嗷嗷嗷怪叫,像一位奋不顾身只知前进不知后退的勇士,直接向人冲过来,特别是遇着的是单头的野猪,一般都是公猪,脾气暴躁,个头比一般野猪大,又很倔,追着人撵,把人追得哇哇叫。管窥就遇着过一次,在一个上坡的地方,一只大公猪“吭哧吭哧”地向他追来,他被吓了一大跳,感觉到心快要跳出来了。还好他身手敏捷,爬上身边一棵大松树,大松树上有一只黑色的松鼠,瞪大了惊恐的眼睛看着他。管窥看站在树下绕圈不肯走的野猪,约莫估计怕有百公斤左右。回忆村里第六小巷住着的崔北山,平时也会下网捉小野兔,也遭遇过这只大公猪,把他追了跌下沟去,崔北山回头望,那只大公猪身边站着一个母猪和几只小猪崽,小猪崽嘤嘤嘤地叫,似是在庆贺。北山在一次串门时说:“大公猪不是一个,是一窝。这时候的大公猪护一家人的安全,最不要命。如果要猎取,要摸清他走的路子,布那种铁夹子。或者挖陷阱,陷阱挖深一点,一捉就是一窝。”先平原镇的镇长,听说回忆村附近的山上有野猪出没,高兴了一阵子,以为可以搞生态旅游,就宣传野猪是国家保护动物,不准猎杀。派人去深山老林里考察,准备建一个野猪生态园区,争取私人投资。同来的私人老板,发觉野猪的生存范围很宽,又长得天生丑恶,叫声引人厌恶。便迟迟不肯投资,野猪繁衍快,成活率高,又善于掘土刨庄稼,村子里成片的玉米被野猪遭蹋光,坏了收成。管窥种的辣椒,也被刨地的野猪群连根拔起,几无收成。老百姓有意见,政府没有办法,管窥和崔北山便掘陷阱,下铁扣子猎捕野猪。这些野猪群是成了精,管窥下的扣子和网,反而捉住了野兔、山鸡、岩羊,野兔和山鸡被网住以后,反而痴痴傻傻地呆着,岩羊侧卧着,扣子里的脚杆淌着血。这些是国家保护动物,管窥又把它们放了,管印要美丽的山鸡,在家养一段时间,哥俩个又把它放回山林。
崔北山下的陷阱,曾捉到俩个半大的野猪,把它们拘回来,放进家养的猪圈,跟家猪斗个你死我活,直至被家猪驯服。长大后,也生出一窝小野猪,卖给开山庄的老板,价钱高出家猪两三倍。管窥说:“这个大公猪怕是闻到了哪些不对劲,带着老婆儿女跑了。”北山说:“还在,村子里有人看见出来刨玉米,地里有新的刨痕。只不过是更狡猾了。”管窥在森林里秘密地察看了地上的猪脚印,找到它肯走的路线,挖了三个陷阱,又布了十个铁夹子。并在进山的路上发出捕野猪设陷阱布铁夹子的告示,提醒进山的人要小心。他亦布下天罗地网,准备一场痛快淋漓的猎杀。
平原镇上有经营五金铺、修理店,有在平原镇的山台地上做养殖的,有在几字湾湖泊里养鱼的。也有江西人在平原镇上租赁四五佰平的商铺做零售生意的,平时江西人多住在省城,也有在江西老家的,平原镇上很少来,来的时候,多是需要处理商品的进货和人员的临时更换。进货渠道多往广州、深圳,从厂家提货、发货亲自过手,做质量、价格把关,从深圳进来的电器产品因为质量可靠、价格适中、售后服务好,经营方式灵活多样。当地需要进货的一些店铺、厂家、商家喜欢给他购货单,商铺里有的按照适中的价格,商铺没有的从外省进货,价格也适中,有开发票的客户,他会在发票上开出另外一个价格,多余的价差又返回给开发票的人。这些都是他拿手的经营秘密,凡是跟他接触过的客户,从他这里获得了实际的需求满足。平原镇上大大小小二十几个村公所,上万户人家,家家户户都可以踢出这个江西人的商品,可以简简单单地就想到这个人。他有时也从几字湾提几尾鱼,跟山台上的养殖户聊过天喝过茶,跟五金店、修理铺老板吃过饭,处理过同行的压仓货物,给人留下好印象,就是同行也不嫉妒他,反而因他及时施援而心怀感激。他在布一个天罗地网,生意网,凡是跟他接触过的人,都被他拉了一根丝,他只需要像黑色的蜘蛛一样,守住这个网,看那根丝抖动,是谁触网,他就像施展魔法一样,刹时间无形地把猎物逮住,完成一次交易。他是一个猎捕高手,凡是被他撬动的,他都可以得手。商铺的二楼上有办公室、他的居室、圆工的居室。他的办公室上就有一只红玉质的蜘蛛,他喝茶的时候会抚摩这只蜘蛛,抽烟的时候、思考的时候。这只红蜘蛛被触摸得红润可爱。他用人也是有一套的,不会说话的不要,会说话但粗声粗气、恶声恶气的不要。不会打扮的不要,但扮相恶俗、妖媚的不要。他要的是会吐丝粘人的人,是有技术有绝活的人。是一个蜘蛛人,可以吐出万道丝来,粘住一万个人,实现一万个需求。他要的是一个非凡的人。
崔北山的妻子林梅芳,是云逸村的,父亲做九十大寿,心上想着送钱送物还不够,去平原镇上的丝绸店割下长四米,宽二米的丝绸。请平原镇上的书画店老板画了有松、有鹤、松下有仙翁、鹤上有红日、有云海、云海下有层恋叠嶂的山峰,书画店老板也姓林,并不是本地人,据说生他的时候,他母亲梦见了半坡的梅花,在薄雪中艳艳地开。鲜艳的梅花惊动了母亲的梦境,教小学的父亲也爱梅,偏喜欢梅花的诗句,就用了林梅坡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艺术学院毕业,一次偶然的机会,来到平原镇,喜欢上了平原镇上几字湾湖泊上飞起的白鸟。他先是用心看,发现白鸟飞起来,展开一字形的翅膀向回忆村飞去,他看见了白鸟的翅膀上托着蓝莹莹的天,回忆村置于一个小山包上,被石头围起来的小村庄像盛开的牡丹花。这让他非常感动,他每天早上很早就从住处出发,来临几字湾湖泊的碧波,碧波上飞起的白鸟,他已经画了很多姿态。让他最后留下来,在平原镇上开一个书画铺,放弃到学校教书的机会,是遇上江西人商铺里的雇员牛月桃,月桃平时穿了一件自做的碎花对襟小衣,着一条黑色挺直齐脖颈的裤子,上衣上有白雪一样的脖颈,颈上有一双娇羞似的大眼配上桃花色的脸,头上梳了两只羊角小辫,脚脖下是藕也似的白脚。在商店门口一站,把林梅坡的心儿和魂儿都化了。梅坡请牛月桃做模特,以几字湾湖泊为背景,蓝莹莹的水波前只画了牛月桃,以回忆村背后稻田冲的金色稻浪为背景也只画了牛月桃。林梅坡的书画铺里面挂了多张不同背景的牛月桃倩影,惊动了江西商铺老板曾善雪,这个与众不同的一般人,把牛月桃作为一颗摇钱树,作为一个拉动平原镇年轻小伙购买需求的潜力股,在林梅坡画她时,他的脸像雪一样地白,像善良一样地丰腴,对月桃说:“只要你不让那戴眼镜的小白脸不画你,工资每个月从叁仠上涨到五仠。每年还可以到省城或者江西免费旅游一趟。”牛月桃心里面只有林梅坡“梅坡说,他爸爸、妈妈要来提亲了。”曾善雪见牛月桃心里面只有林梅坡,请房主来劝说,房主是平原镇上最大的养殖户,从回忆村搬出来,跟曾善雪同姓,房主说:“我跟你爸特熟的,你们家每年的小猪崽就是我供应的。这些外地人不可靠的,过段时间我在镇上给你找个端铁饭碗的。派出所民警陶大星怎么样?一米八的个子。”月桃闭口不答,找着月桃的父亲牛耕田说,耕田反而说:“林梅坡人很诚实的,只要姑娘喜欢。我没有说的。”曾善雪见挽不回月桃的心,便把月桃的工资从叁仠元降到二仠元。月桃和林梅芳是同村的,梅坡给她画了喜庆吉祥的人物,还写了“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的字。梅芳闲着无事时,手里用了绣花的针,默默地在背后给父亲准备寿礼。崔北山在外干活计回来,见媳妇儿全神贯注地忘记了做饭,想发几句牢骚话,也不敢说出来,自顾自地打扫庭院,给放学的儿子做饭,儿子崔肯跟管窥的小儿子一个班。崔肯和管窥俩个人合起来会欺负云逸村一个叫林海的孩子“你儿子跟管印又抢了林海的模型船,今天鲁老师把我叫了去。林海那个孩子哭得满面泪痕。老师当着我的面罚站你儿子。你说羞不羞人。放学回来,我还要揍他。从小不扭,到大不直。”崔北山一面扫着院子里的落尘,一面对坐在院门口桂花树脚下使绣针的妻子说:“你说奇怪不奇怪?何东洋家院子里天降一颗东洋菊花,开出的花红红的,大如手掌,看起来像牡丹花。明年给她家移一支来栽。”
林梅芳从院子中出来,穿过主巷道又穿过小巷道,来到何东洋家。何东洋正睡在沙发上,见林梅芳进来,从沙发上坐起来,硕大的胸部就往前弹了弹“妹子,好身段。管窥,这一辈子有福啊。”“那个死鬼,不要提他。一天闲着时,像犯了痴傻病一样,只会盯着蜘蛛网看,蜘蛛是他爹,是他媳妇儿。”何东洋有些愤愤不平的“她把老子像蜘蛛网上的苍蝇一样地管着,生怕一出门就被男人拐去。”林梅芳抿嘴一笑“这倒是一个大实话,我是一个男人,也会对你心动的。还是要管严一点,妹子是一朵花,四山八凹的蜜蜂、蝴蝶,凡是会长翅膀的,都会尾着你的芳香而来。”何东洋就笑:“老都老了,像牛屎巴一样讨人厌。”“谁说的?生掉两个娃娃,还像水蜜桃一样。像我倒是老了。”“那是北山狠。”俩个人说笑了一会儿,东洋见梅芳在丝绸上绣的未完全的字和画,看着看着就赞不绝口。梅芳说:“给我爹九十大寿绣的,老爹辛苦一辈子,带大我们姊妹几个不容易。我想着比送钱送物珍贵,这些年家家有了,也不缺钱缺物,送这个倒显得我更有孝心。”“你这个想法好。我也像你这种,我爹做寿时也绣上一幅。只不过要伤掉多少时间,多少眼力。绣完怕就要瞎了。”“这是表孝心的,瞎了也值得。”“是谁画的写的?”“平原镇上的牛月桃,你知道吗?是她小朋友画的写的。啊,提起月桃来,我倒想起一件事。月桃和她的小朋友要去男方家发展事业。江西曾家商铺就缺两个人,你给愿意去?你去我也去!如果想去给北山跟江西人租房的房主曾启君说说。”“想去,但又怕那个死鬼拦着。”“一切包在我身上。”俩个人正说得欢,管窥丧着个脸,从外面走进来,见家里面来人,有点不好意思地放缓了脸上的神色“那头该死的野猪是神了。”这话似是对林梅芳说的,何东洋抬起头,看了管窥一眼,瘪了瘪嘴,脸上有些不肖的神色。林梅芳问:“怎么了?”管窥仍很生闷气地说:“这个开丧的畜生,把放的十个铁夹子全刨了起来。挖的三个陷阱边上全是脚印,就是不往陷坑里踏一步。”林梅芳脸上现了诧异的神色,何东洋的嘴噘得老高,似乎天花板上有个吻。林梅芳看见就笑了起来,她觉得这是一个被男人惯坏了的女人。那翘起的嘴唇不厚不薄,厚了显得笨重,是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薄了显得轻佻,是个爱说话的美人儿。何东洋嘴唇上的线条恰似古陶罐上古人画鱼嘴的美,因为陶罐上有了鱼嘴而成了文物,而何东洋的脸上有了这张嘴,而有了蠢蠢欲动的欲望。林梅芳一时把脸别过去看见院子里开得繁华的东洋菊花,对东洋说:“你家菊花给我一棵。”说话的当儿,管印背着书包气嘟嘟地跨进门来“你家爷俩,今天是怎么了?都噘了个嘴?”林梅芳知道是啥事,但嘴里不说出来。管窥拿了根铁钎,从一篷菊花从中撬出两枝来,一枝上有一朵红艳艳的像似牡丹的菊花“连花也撬一朵给你,这花正对着你笑呢?”站在边上的何东洋打趣地说。林梅芳见院子里的菊花都仰了个笑脸,似乎要承接你对它的爱。管窥也开玩笑地说,是对着你笑呢!黑丧的脸上有一道俗笑浮起。何东洋找了个食品袋把花和枝装了起来。
林梅芳走出管窥家院子,只听管窥吼到:“这个时候,还不做饭?”“你不会做?”何东洋的声音更高。然后,又陷入无声的静寂之中,小巷里搬出去人家的旧板壁上,到处是织起的蜘蛛网。网上看不见一个蜘蛛,它们大白天也在偷懒睡觉了,蜘蛛会不会睡觉,这倒是一个问题,问去问问上学的儿子。蛛网不曾见一个被雨淋过的、被风吹过的、被小孩子用竹竿挑破的,完整的珠丝只过滤了寂莫的时间,人去楼空,没有了人的气息便是蜘蛛的世界。林梅芳听过崔北山的父亲崔长岁讲过的一个故事,就是回忆村的,说的是一个蜘蛛把房子压垮的故事“几十年前,村子里的人很穷很饿,牲畜也瘦得可怜,只剩下皮包骨头。奇怪的是,蚊虫和蛾子却很多,那时的人说这些昆虫是故意来嘲笑人类的,故意看人类笑话的。蜘蛛因为吃太多的蚊虫和蛾子就很黑很胖,满屋子有破洞的地方,结了厚实的蜘蛛网。人饿了就躺着仰脸看天,看星星,看见黑蜘蛛对视嘲笑的脸。黑蜘蛛成了贫困时代的见证者。村子里有个精于算计却好吃懒做的人,分得财产家房子和土地,每天还可以从食堂打饭吃。食堂下放、土地承包到户以后,别人精打细理自己的土地,从土地上挣来富足的粮食、富足的钱财,穿上了新衣服,吃好吃饱了饭,盖上了新房子。这个人整天躺着睡着不劳动,房子漏了也不管,幻想着有一天可以坐享其成,又可以分得别人的劳动果实。房子上到处结的是蜘蛛网,终于有一天,在一个晴火辣日头的日子,蜘蛛终于把他的房子压垮了,他依然在垮了的房子里住。每晚上,跟成群的蜘蛛对视,蜘蛛大笑着说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不怕我们的人。”林梅芳想到这个故事,想到何东洋说管窥每天盯着蜘蛛网犯痴呆,觉得后脊背凉凉的,那些空了的蜘蛛网上爬出一个又一个黑色的肥胖的蜘蛛,正在嘲笑她呢。蜘蛛的哲学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包括人和物,可以逃过地造天设的天罗地网。蜘蛛只是上天的一个使者,织个网捕捉昆虫,上天有个神秘的存在,织个网捕捉一切。蜘蛛中有狮子,何东洋就是属于狮子一样的蜘蛛。她巧妙地编织了一个欲望的网,把管窥捆在这个网上,只不过他是心甘情愿的。奇怪的是,以爱为名的捆绑,捆得越紧,心越碎裂,爱得越深,恨也越切。管窥手脚麻利地煮好饭,做了一个干辣椒炒火腿,小蒜炒洋芋,蕃茄汁爆酱茄子,一盘淡苦菜。把饭剩好端在何东洋的手上,这个美丽女人的嘴唇让他的心动了动。他的心又碎裂的快乐的幸福的疼了起来,这个如院子里面艳艳开放的菊花一样的女人、妻子,让他心甘情愿若被缚住的战利品。何东洋没有忘记管印在学校里犯的错“说说是啥回事,书不好好读,去抢人家的东西。”管印声音压低了八度“我没有抢,是崔肯伸手去拿,人家不给。”“不给就去抢。给还有点志气。”“不是我抢,是崔肯。”“还要狡辩,老师怎么说的?给要我说出来!”何东洋瞪着管印,他便不敢说话,只在脸上淌下委屈的泪珠。父子俩像两只可怜的昆虫“还要哭!一点也不跟你哥哥学好。你望望你哥哥,成绩又好,人又好,从来不给大人惹祸。”管印的哥哥管玺在镇上读初三,住校,不回来吃饭。
管玺从镇上放月假回家,带回了一招聘广告,是江西商铺的。广告上注明要招聘年龄45岁以下,初中学历,品貌端正,底薪一千元,其余面谈,广告上注明的时间是近期。底薪一千元,平原镇上的青年男女是看不上的,他们要打工,也会去得远远的,一是图见个世面,二是图回到家乡,跟父老乡亲说起,他曾去过中国哪个哪个大城市,看到过那渺无边际的海浪,吃过海里的《老人与海》书里的金枪鱼。出去打工也有挣钱回来搬离了原来的村子到平原镇上盖别墅经营店铺,过上好日子的。回忆村里的毛玉屯,离开回忆村近十年,到外地淘金矿,发了大财。从外地娶回一个爆炸头穿高跟鞋紧身裤,把嘴唇涂得殷红的外地妹子包靓月,热天穿花裙子,撑一把阳纸伞,在回忆村的青石板路上走过,高跟鞋敞击青石板“地地地”声在回忆村三个主巷道,十个小巷中漫游过来,像流水在青石板路上淌过。回忆村每家媳妇躲在门板后羡慕包靓月,发出月亮一般沉重的豪叹“这一辈子,像包靓月一样过上一天也值了。”她们羡慕包靓月的高跟皮鞋,撑着的花纸伞,穿着的花裙子,从回忆村青石板上走过浮获的艳羡的眼光。回忆村里的狗子只要包靓月走来,也会低眉顺目般摇起尾巴来,蜘蛛网上的蜘蛛齐爬上房粱,睁着鬼一样的眼睛观赏包靓月。当年看包靓月发出浩叹的就有管窥的媳妇何东洋“做一个女人就该如比风光。”女人们怀揣着的心思被男人们看透了,心里面便恨包靓月,是她刮起了一阵妖风,把女人们心头的火煽起来了,给平静无风只有回忆村的青石板,只有那几张朴实无华的脸,只有顿顿的玉米饭和烧洋芋,只有破衣烂衫,但却有回忆村的石墙,石墙上温暖的白花花的给回忆村的人们带来多少舒服自在的太阳光。这一切围成的平静生活被包靓月这颗大石头砸出了滔天巨浪,回忆村的男人也恨包靓月,更恨毛玉屯,一切根源是毛玉屯发了财,一切祸根是毛玉屯发了财变了,黑色的头发烫成波浪卷像一个艺术家,大拇指上戴玉般,咂着每支佰元的大雪茄,脚蹬上仠元的黑皮鞋,开豪车,在平原镇上盖别墅,顿顿吃的大白米饭,鸡鸭鱼肉,是回忆村唯一一个挺起大肚腩的人,够爷们。回忆村的男人都恨他,平原镇上的男人也恨,恨毛玉屯成了财主以后勾起了回忆村、平原镇上小媳妇儿的赞美和花心。回忆村老实巴交的男人们在咬牙切齿之后,别无办法,只有给自己的门多加上一个厚实的门栓,只有把自己的媳妇儿推上生育和劳苦之路。毛玉屯发财助推了回忆村的生育高峰,管玺、崔肯等,就是这个时候生出来的。毛玉屯发财也把回忆村的男人变成了蜘蛛,他们每天守着家这个网,小心翼翼只有在暗夜中才磨亮笑的牙齿,不然,他们成天哭丧着个脸,一年到头看不见一个笑容。最让他们致命一击,眼光和精神、灵魂彻彻底底沦为蜘蛛的是毛玉屯在平原镇上加上有名份的和没名份的一共有五个老婆,十二个儿子,八个女儿。女人是多么爱财啊,女人又是多少爱美啊,而这一切把回忆村黑而瘦的男人推向了灵魂的精神的深渊。
回忆村的男人害怕女人外出。当管玺把这个招聘广告拿给母亲“妈妈,去应聘一下,这里离家近。多少也可以挣点。”何东洋挺喜欢这个儿子的,嘴里应承着,却在背后把它烧掉了。牛月桃跟林梅坡定了亲以后,就辞了江西商铺的工作。曾善雪见留不住,心里面只有恨恨罢了。林梅芳和崔北山带了一点土特产送给月桃和梅坡“感谢的话我说不来,但真要谢谢月桃姝姝,你一走,我们就孤单了。多好的一个妹子啊,平原镇上的一个美人,小家门,你要好好地待月桃。我相信你会的,你那么爱她。谢谢你给我画的写的那幅寿图。”林梅芳说得动了情,拉着月桃右看左看,硬是舍不得放下。林梅坡说:“家门了,还需要你们多来看看月桃。”月桃洒了泪,她的父亲牛耕田却硬气地说:“又不是不回来,找着个好人家,高兴才是。以后还要请亲家多来走走。”牛耕田把脸对着林梅坡,梅坡高兴地点了点头。送走月桃,在平原镇遇上曾启君,启君拉着北山的手请他上去坐一会儿,嘴里还说着北山从来没有来过。北山说:“去就不去了,有个事拜托你。听说江西商铺要招人,何东洋和我媳妇想来。想请你说说。”曾启君拍着胸脯“老嘴老脸的,包在我身上。”不多久,曾启君使儿子曾华上回忆村告知北山,说江西商铺老板曾善雪同意了,下个星期就上班。背地里林梅芳告知何东洋,只等北山跟管窥说了。
山上的大野公猪会刨去管窥设下的铁夾子,绕过挖掘很深的陷阱。云逸村有个叫寻则创的,常上山设网补山鸡、野兔的一个中年汉子,传说曾看见这一家子野猪,大公猪领头在前走,靠鼻子触在地上闻到有铁器的夾子,然后用钢一样的上嘴唇铲起下面的泥土块,土地触及夹子的机关,大公猪顺着把铁夹子滚出来呈现在松树脚下。母猪则约束着后面的小猪崽,小猪崽不时地抬起头,张着鼻翼呼吸着空气。遇到有陷阱的地方,大公猪闻到覆盖在陷阱上的松枝和杂草折断处泛出的香气,就绕着陷阱踏出一圈的印痕,不准后面的母猪和小猪踏入雷池半步。听完的人说“这野猪跟人一样,也是一个家长,是通了人性的,怕是不能猎杀的。”后来传来传去,传到回忆村守土地庙的陆陡的耳朵里,已经变成公猪变身一个壮汉背着母猪和小猪崽绕过铁夹子和陷阱。陆陡觉得怪神奇的,也很迷信地认为这猪是通了灵性的。就喝醉了酒去找镇长,告诉镇长有这稀奇事,可以趁势把这件事情宣传出来,作为第一手旅游资料推给生态旅游投资人。要不,就按照政府的名义赔偿野猪损害的庄稼和辣椒。镇长见是个醉汉,又因近段时间升迁的事情,心里烦闷,嘴里敷衍了事地应着,一面推说有事,让陆陡回去,会联系回忆村的村长处理好这件事情。
管窥听到村子里面的议论,心里面也犯了嘀咕,把山上设的铁夹子撤回,陷阱上面伪装的杂草和松枝撤去,留下了相邻的三个黑洞,等政府赔偿后回填完了事。移载在北山院子里的东洋菊花,也是显露出旺盛的生命力,一株长出黑黝黝的一大篷,但开出的花色却由纯红变成淡红,又变成粉红色。梅芳闲时仍是准备着给父亲九十大寿的寿礼,她在丝绸上已绣了古松和仙翁、仙鹤,只剩下红日和下面的群山,还有字,群山逶迤连绵。完全绣好仍需时日,幸好父亲的九十寿诞还有时间,一切都可从容而来。白天在曾善雪的铺子里上班,打扫一下卫生,有顾客来时引荐下商品所在的区域,介绍一下商品,梅芳有牛月桃一般独立的个性,介绍商品时娓娓道来,语气不急不缓,主要她的脸上有双会说话的眼睛,被深深的黑睫毛锁住,说话的时候长长的眼睫毛微微地上翘,那双有水的眼睛里就漾起了笑意,顾客不想买的也买下了。曾善雪在办公室里触着细腻光滑的红蜘蛛,一面享受着玉的滑腻带来的舒服感,一面想像着曾启君给他推荐的这俩个尤物。林梅芳倒算了,她曾领教过牛月桃的清高,只把她当作一个催生顾客购买欲望的尤物吧了。哎,是梅花,绝对是梅花投生转世来的,只能闻其香,品其魂,掬其神,不可玩也。曾善雪是一个品女人的高手,只不过是被他慈善的面容下雪一样的面孔所掩盖了,他有一双瓷一样白的手,瓷一样细腻白净的皮肤,顶微秃,阔嘴厚唇,满含笑意的大眼睛,偶尔会放出蜘蛛一样阴沉的眼光。穿着随意,不西装革履,喜穿白色的休闲服。何东洋,管窥先是不让来的,妻子给他的一种直感,一直让他暗伏这张爱之网上,痛苦挣扎。经不住北山左说右劝,听说林梅芳也去,家里又缺钱,离家也近,也就同意了。主要他想到,如果是命就让它来吧,或许自己的直感一直是错的,或许上天也会错爱自己。他做这个决定,心碎了一地,布满着整个天空,他的内心只有网上的黑蜘蛛明白。有时,他需要奋力一击,包括人生不容易作出的决定。先是管窥不允许媳妇儿在外面陪老板吃饭,其次是不准在外面过夜,第三是不准离开平原镇,最后是不准穿紧身衣裤露出形体来。这四个条件何东洋一一答应,但奇怪的是决定的那个晚上,繁星布满天空,蜘蛛们在房梁上安静地睡觉。他发觉自己无能地失败,像一个无能的男人一样在心里流了很多泪。他看着夜光下,妻子熟睡的脸庞和美丽的充满邪恶的嘴唇,他狠不得扯根蛛网勒死她,又像蜘蛛吃昆虫一样把她生吞活剥。
曾善雪知道不能急,慢慢来,悠着点。先是在平原镇上最好的蓝湖鱼庄,借口说是感谢曾启君给他引荐了两位得力的员工,曾启君一定要来。要认识两位员工的家人,让他们放心,在他这里是安全的。蓝湖鱼庄是几字湾湖主马森原的儿子马北阳开的,鱼庄离镇政府不足五百米,距离回忆村三十分钟的路程。蓝湖鱼庄用旧式建筑风格,前面的门楼雕梁画栋,中间是一个院子,院子里一个蓝色的水池,里面蓄满了从几字湾湖泊上打捞而出的鲤鱼、草鱼、唧鱼、虾等。水池边有盆景,是一些绿如浮云曲如梅枝的云松。林梅芳和何东洋第一次见着这些稀奇玩艺儿,用古色古香的黑盆子装着,不像回忆村后山上的松树,只撑起了如浮云一般的叶子,在扭曲的长满了绿苔的枝上招摇着。一见面就给了你一个欢喜。管窥先是不来的,觉得自己没有一套好的衣服,怕丢了媳妇儿的脸,也怕伤了自己的自尊心,但在北山的怂恿下,俩个庄稼汉子拉拉垮垮地来了。院子的对面和侧面也是旧式的红漆亮格的客房,里面坐满了人。曾善雪给他们订了二楼的雅间,里面有一弯曲如瓶的花架,上面是一青瓷盆子里的玉兰花,洁白而幽静地开着。服务员一色着青花色的旗袍,皆是接近二十岁的年龄,盘了一个发髻,露了圆而大的眼睛,着一点粉白的淡妆,如那青瓷瓶里的玉兰,不远不近地跟客人保持着适度的距离。来蓝湖鱼庄的客人有政府官员、公务员、有头有脸的商贾,从几字湾湖泊里打捞出的虾肥而大,肉厚,先去虾壳,只留下炸好的肥大的虾仁十个一串穿在竹签上。透身金黄的鲤鱼去鳞片,厨师用薄刃剔出粉嫩的肉片放在鸳鸯锅里煮,一边是辣的,一边是清汤。有茴香芭芭、玉米芭芭,跟青豆一起熬煮的铜锅饭。来这里的客人先是爱好了这里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风格,把遥远的回忆打包放在这些建筑物件里,由那些穿着青花瓷旗袍的美女在时光的流转中释放出来,一点一点把客人的心和魂浸润透。林梅芳和何东洋先是惊了,后是醉了,只是程度不同,梅芳醉了的眼里漩着一汪水,感动得快要变成泪水,何东洋身心酥软,身上没一点力气,她的身上的肉体在轻轻地战栗,心在微微地颤动,魂在离开,她的美丽的充满热情的眼睛在曾善雪的脸上游移,她充满美丽弧线的嘴唇在轻启。管窥和北山先是拘束,看看自己不合时宜的衣着打扮默声静坐。曾善雪是个善饮的人,不停地对曾启君、管窥、北山劝酒,对启君说:“感谢家门,是你的一直照顾才有我的今天!我先干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曾启君也一饮而尽,说:“互相支持吗?我先跟我的俩个老邻居一个喝一杯,你不要有意见啊!”“哪里哪里!我也要跟他们喝勒,是他们培养出这么得力的媳妇,我是要真心跟他们喝几杯!月桃姑娘走后,把我急坏了!幸好幸好!今晚不罪不归。”曾启君对梅芳和东洋说:“你们找到摇钱树了,好好地靠着。一会儿,我也要跟你们喝的。”俩个女人第一次见这个场面,扭捏而羞怯着的,东洋的心尖尖儿在颤。管窥见曾善雪五十多岁的样子,言谈举止适度有礼,戒备的心也慢慢地放下来了,和北山一样几杯酒下肚,舌根有些硬,说话就不利索。走时,又给他们三人一个带上两瓶江西的名酒大曲。
一个月以后,梅芳和东洋月工资叁仠,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孩子的学费、生活费、日常开支不再捉襟见肘。东洋给俩个儿子买两身好衣服,也会从镇上带回两个好菜,给管窥下酒,生活开始有点模样。东洋也试着穿上紧衣紧裤,美好的线条一览无余。管窥只要接近越来越美丽诱人的妻子,无能地沮丧,失败得看不起自己,看屋顶上漏下的星光。到院子里与黑蜘蛛对视,他发觉黑蜘蛛在嘲笑他,黑蜘蛛网也在嘲笑他。星光和整个世界都看不起他,他蹲在院子里,无声的眼泪淌下来濡湿了地板。他看见妻子安静地睡着,美丽的眼睛安祥地闭着,充满诱惑的嘴唇微张着。他想扯一根蛛丝把她勒死,他发觉有这些罪恶的冲动,让他的血脉喷张,他又觉得是个强悍的男人。他为这种感觉而惊得大汗淋漓。不久后,东洋的工资涨到伍仠,负责收钱和进货。进货要到广州、深圳,东洋以进货为由,有时离家个把星期。回来时,人明显瘦了一圈,问是累的,但管窥越来越感觉到无能和失败。
镇上也不赔偿野猪损坏庄稼和辣椒的损失,管窥又上山重设陷阱,不安放铁夹子,倒带上陆陡的大黑狗。大黑狗身高威猛,发出老虎一般的吼声和咆哮。这畜生被陆陡禁在土地庙里,也想上山伸伸筋骨,唤醒古老的精神召唤。只要管窥老远一吹嘴,它就从土地庙里迅捷地窜出,进入山林又咆哮着冲进去,惊飞起林子里的山鸡和兔子。管窥到平原镇上,遇到几字湾湖主马森原,喊他喝水,马森原像是无意间说起来:“媳妇儿管紧一点。兄弟这段时间黑瘦了,像有什么心事。”“这段时间瞌睡不好。”“听说管玺成绩很好,能上重点高中。”“你听到有什么风言风语?”“没有,没有。我们兄弟有啥风言风语也不能说给你听。你听见,就是损害我们哥弟的感觉,就是破坏我们老邻居的关系。”把媳妇儿管紧一点,虽然像蚊子一样地轻声,但像蛛丝一样地拴着他的心。林东洋又说曾善雪要带她们去江西免费旅游,管窥不置可否,林东洋还是去了,家里的蜘蛛网齐齐地抖动不已,在风中发出奇怪地叫声,黑蜘蛛齐齐地端居在网上,睁着怪异的眼睛。管窥忙带着大黑狗上山,大黑狗急速地窜进山林,发出猛虎一般的吼叫,惊起山林一阵噪动。管窥急速跑向陷阱,大野公猪落网了。它在陷阱里气急败坏地撞泥壁,左一下右一下,折腾了半天,它才口吐白沫瘫睡在陷阱底。管窥守在陷阱周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陷阱里的大野公猪咬断伸下去的木棍数十根,咬断套索数十次,跟管窥斗智斗勇。最后被管窥用皮索套起来吊在树上三天三夜还不咽气。管窥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入它的咽喉,血喷涌而出有丈余高,野猪才慢慢地闭上眼睛。管窥觉得自己又血脉喷张,又是个真正的男人了。土地庙里的陆陡月余听到森林里有母猪和小野猪在哭。
东洋从江西免费旅游回来就住在平原镇商铺二楼员工宿舍里,不回家已半月有余。管窥下平原镇找她,在平原镇上遇到的熟人都想回避他,在回忆村相处得较好的在平原镇经营五金铺的阚月清,也是把脸回避着他。平原镇上的光棍看见何东洋挽着曾善雪的胳膊在夜晚人稀月静的时候散步。前些天在云逸村遇上给父亲过九十大寿的林梅芳,梅芳花了一年多的时间终于完成了这幅旷世奇作。林更新把妹妹的这幅刺绣挂在堂屋中央,老太爷端坐在堂屋中央的太师椅上,白胡须缄默不动地下垂,上面刺绣里也有白须的仙翁,两相映照满屋生辉,亲朋好友争来跟老寿星照相沾沾福寿气。梅芳的这份孝心表得大了,北山也跟着沾了光。吃寿酒的人有月桃的父亲牛耕田和管窥,管窥很诧异地问梅芳:“你没有去旅游?”梅芳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管窥“我已经辞掉不干了。”“辞掉?”这无疑是一声惊雷,管窥的脸刷地白了。走在平原镇上,看见乡里乡亲都不搭理他,他知道一直让他心惊胆战的那根命运之珠丝,已经开始颤动,他听到自己的心一瓣瓣碎裂。他在商铺二楼上找到何东洋,她穿着华贵的旗袍,露着丰腴的白腿,嘴唇涂得腥红。不等管窥说话,她先说了“我们离婚吧?我跟你已经过不下去了。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我。”声音虽然很轻,对于管窥犹如五雷轰顶,头发炸裂,脑壳嗡嗡嗡作响,手指卷曲如钢如铁。东洋跟这个男人生活了十几年,还有俩个可爱的儿子,虽然这十几年管窥一直满足不了她,无论精神上和物质上的,但这个男人十几年内对她百依百顺,从未动手打过她。她看见面前的这个男人两眼充血,欲哭无泪,自己的心脏也疼了一下,魂也倾了一回。管窥头上炸裂的头发慢慢地平顺,既然命运之丝已启动,他又像男人一样恢复了勇气和信心“你跟谁好上了?”“你这个白痴,跟谁好上,你都不知道吗?你配做男人吗?”“说!是谁?”管窥咆哮了“曾善雪,你真的不知道吗?”管窥的身子像风中的弱柳摇了几摇,脸色雪白地站住了,如蚊子一般地声音说:“这十几年,你一点恩情也不念吗?你丢得下俩个儿子吗?”何东洋点点头,管窥的嘴唇上已经涌出血“我不打算求你,这是命。不要告诉儿子,我就说你被人贩子拐走了。”管窥不知道怎么离开商铺的,他倒在了平原镇的街上,被流浪汉阚月郎发现喊人抬回家,管窥满脸的泪和血。哥哥管扣和叔叔管家象、阚月郎等守在管扣的床边,知道真相后,他们气愤不过,要去报复曾善雪被他拦下了,他虚弱地说:“给俩个孩子留点面子,不要去报复。我还求你们对俩个孩子说他妈妈是被人拐跑了,不是跟人跑的。”平原镇上的人知道曾善雪是个人面兽心的狗东西,何东洋是个荡妇,就冷淡了这家商铺,不到半年,无法经营关门走人。回忆村的人就把何东洋从记忆中清除了,就像清除一堆垃圾不再提及。江西商铺关门的那天,平原镇上的人是放了爆竹的,欢庆终于送走了曾善雪这个人面兽心的溫疫。
十几年后,俩个儿子都从双一流大学毕业。大儿子管玺结婚,主持的司仪介绍说:“这是新郎的父亲,又当爹又当妈,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儿子。请为这位伟大的父亲鼓掌。”管窥站在台上,已经满头白发,当司仪这么说,他的心猛地疼了一下。十几年前的岁月如冰雪般扑来,他大病了一场,等他好转,他为了俩个儿子起早贪黑,幸得老天保佑,喂鸡鸡成群,养猪猪顺,喂羊羊壮。他不断地奔忙,不愿闲下来,用苦和累,对儿子的期望,对乡里乡亲的关怀,把过去那段沉痛的生活压下去,压下十八层地狱里去。这十几年最让他心痛的是,俩个儿子从不再他的面前提“妈妈”俩个字。他为此,很多个夜晚心如巨石压住,痛得缓不过气来。当司仪提到妈这个词时,痛不可当,他揣上那把屠杀大野公猪闪着寒光的匕首,踏上远程,了却他一直想了却的一种心事。
他只身一人来到江西有灰白墙瓦的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山村时,在一处有岁月陈旧感但仍漆了红的房间里找到了睡在病床上的何东洋,她已经得了绝症,时日无多,眼睛如骷髅一般深陷了下去,她想哭没有了眼泪,她说:“能不能让我见见儿子。离开你们以后,曾善雪因为投资而破了产,他两年前生了绝症走了。”“俩个儿子认为你早死了。”
管窥把锋利的匕首掏出扔在江西小山村波光粼粼的河水里。他来的路上,想到过各种苦刑,最后想到像蜘蛛一样把它们牢牢捆住,剜他们的眼,取他们的心。
但最后,苍天饶过谁,是无情的岁月猎杀了这对狗男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