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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梦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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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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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兽

陆陡坐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远处的山沟沟里的那棵耸立几百年的柏树上,猫鹰一家头靠着头,翅膀遮盖着翅膀,四只猫鹰各怀抱着四颗星辰睡去。近处后山上的松树林里也无了狐狸的悲鸣,只一阵风掀起林中的松叶,有滔滔的风声在窗子上刮过。窗子上就掀起一种无声的孤寂,这种孤寂把歇息在林中鸟儿的啼声掩埋下去了,这是风的一种暴行,它要刻意渲染一种孤独,谁也拦不住它的,大黑狗发出沉闷的响雷一般的吼声,那声音似在说:“停止吧,这掩杀一切生机的妖风,你在风中带来了多少精灵和魅影。这些魂灵在风中飘,在风中窃窃私语,在风中幽咽地诉说着过去。”陆陡说:“不要叫了,叫也是枉然。你不会把沉睡的猫鹰叫醒,它们正伏在翅膀上梦见明天的飞翔呢。你也不会唤来狐狸的悲鸣,狐狸在每月的一天要朝拜星辰的私语,星辰的私语会给它们披上乌鸦一样的悲鸣。它们会一起朝拜天空中的黑洞,从洞的深处会落下关于狐族神秘的预言,还不是它们变为人类的时候。但它们已得到了关于狼的预言,狼已经重新变回人类,在一个叫做回忆村的小山村,干下罪恶的勾当。羊和兔也重新披上人皮,被狼变成的人欺压着干出一些让人类惊掉大牙的事情。人类几千年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规矩都被它们嘲笑,视为虚设摧枯拉朽般地呵一口气就被吹倒。还是不要叫吧,再多么威严的声音,多么洪大的吼叫也停止不了风的叙述和抒情,几千年的灵魂和精灵都住在风里,活着的招唤死去的魂灵就是在风中完成,活着的精灵和风中的精灵相遇。你不是在风中招唤云逸村死去的母狗小花吗?悲悲切切,时而呜咽时而长啸,想到你们桃花树下的爱情,桃花一片片落下,你就呜咽成泪狗,想到小花进入狗星,你就长啸怒骂着天上的星辰。你每晚上都在风中招魂,每晚上都企望小花回来睡在你的铁蹄之下。你这只风流的狗!”陆陡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一只狗,只不过是头上戴一顶漏风的破毡毛,嘴上叼一根铜嘴嵌银的烟锅,草烟像一个古典美人一样在烟锅上起舞,脚上穿一双破旧的阚月郎退伍的皮鞋,这个接近四十岁仍是光棍一条的光棍汉,有身上退伍的东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陆陡。陆陡穿上旧皮鞋鞠在炉火旁,就是一只狗,一只大黄狗。变成狗的陆陡遇上森林里的在风中游荡的精灵就变成一个才情横溢的诗人和预言家,就犯话痨,讲得满嘴白沫,直至累得昏睡过去。躺在他对面的大黑狗变成一个帅小伙,这个帅小伙就是回忆村的阚月郎,这个帅小伙子听他的讲话从不插话,两只眼睛像两个闪耀着星子的黑洞,只不过是嘴巴有点阔,牙齿犬牙交错,但这就是一个活脱脱的阚月郎,只不过是它尿尿的姿势很奇怪,总是翘起右腿对着风中瀑布。变成人的大黑狗,一直陪着话痨的人狗陆陡说话,直到累昏过去。

回忆村传出响亮的密如爆雨的爆竹声,才惊醒了变成狗的陆陡,变成人的陆陡从怀中摸出一片龟壳,这片龟壳也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大黑狗出去约会云逸村的小花,在土地庙顶楼的一个神龛里找到的,也是无独有偶,大黑狗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土地庙,他已经从神龛里取下那块久经风霜颇有些岁月的龟片,借着昏黄的灯光一看,粗糙凸凹不平抚摸着咯身,无半点美感,被他顺手甩了出去。在微黄的灯光里斜飞出去的龟片,落在了清水桶里,水花溅出发出轻微的声响,把个风停后寂静的夜晚狠狠地砸出了“啵啵”印声响,这声响刺激了他绷紧的神经“这是什么神物?竟然鬼鬼祟祟地放在那个地方!”他又重新从水桶里捞出龟片,借着昏黄的灯光,却被吓了一惊,那龟片上竟露出字和人影来,字说的是“俩傻人,坐供桌,风铃吟和,松鼠群舞。”龟片上细辩俩个人影,这不是回忆村俩个有名的福气包,再一看龟片上的字,他突然想到俩个福气包徐鱼和管尔齐齐坐在土地神前面的供桌上,微风吹着土地庙四角的风铃,敲击空濛的山色发出悦耳的魂离的“叮叮”声,引来百只松鼠在俩个傻子前面百拜起舞,他才想起来,从那个时刻起,他陆陡才认为,这俩个傻子不是傻子而是俩个福气包,至此,是他解决了回忆村一直让人缄口不言的公案,是他了却了一直藏在心中如一块巨石压住的徐荷池和管扣的心病。他还想起来,解决了这一桩公案徐荷池给他画了一幅画,这一幅画在土地神的左边石屋里,有一天,一个外出游山玩水的人路过土地庙时,看见这幅画,说是值几个钱的,平原镇上书画铺的老板林梅坡也证实了这个说法,他当时心里想到“可以换几坛酒来渡寂莫的日光。”“何不说个媳妇儿呢?躺在温柔乡里就不寂莫了。”大黑狗吐着腹语说“你知道个屁,我说了媳妇儿你倒好去跟小花幽会去吗?你这个没良心的跟屁虫!你不听孙酌说有了媳妇更寂莫。”孙酌是土地庙的前任,他的俩个侄儿子想把一个流浪到回忆村的傻女人给孙酌做媳妇儿,孙酌死活不同意,宁愿松松垮垮活在松涛阵阵清风明月下,宁愿看透焚香朝拜的人间烟火事,也要晕晕昏昏地活在酒里,喝酒大醉的孙酌淹死在自己尿的一泡尿里。陆陡认为这是神仙死法,孙酌活着的时候,告诉陆陡一个秘密,关于土地庙的秘密。盖土地庙的贾知州,有人说是看中了这块土地平白无故暴涨数尺高,数米宽,充满了灵性和神性,最主要的是里面藏了一件盖世奇宝。孙酌一辈子情有独钟在土地庙里孤身一人,钟情于喝酒,还在清醒不清醒的时候,倒处翻找了土地庙的旮旯,用眼光不止一次扫描过土地庙的屋顶,就是看不见一只悬浮着的铁仙鹤的肚子里藏了神龛,龛里有了盖世珍宝龟片。陆陡擦去龟片上的水渍,龟片又复如平常粗糙难看,他又塞进清水桶里取出,龟片上又神奇地显现出人影和字,细看这不是回忆村里的管窥和何东洋吗!字是“私奔,猎杀。”这不是管窥和何东洋的故事吗?管窥现在跟儿子住在省城享福呢!他又把龟片擦净又塞进清水桶里,取出来细细地辩认显现的人影,这不是住在回忆村贾家大宅里的申门汉吗!上面的字是:“骟羊兔子配,人狼兔子育,兔子溺孽种。”看得陆陡胆战心惊,闯进来看见陆陡因激动而发抖的表情,脸上有喜色的大黑狗用眼睛说:“你这是怎么了?又撞上鬼还是遇着魔抖成一片。”陆陡忙收了宝物在贴身的衣袋内,见大黑狗脸有喜色但一身疲惫,又指着大黑狗的鼻粱骨说到:“你这个色狗,如果是个人,就是色人,不知又要害了多少人的贞操。”大黑狗汪汪地发出怒吼“我只钟情于小花,只爱小花一个。过与狗不一样的人的生活。”“好的,好的,由你,你是狗中的好男人,你是人中重情重义的好狗。”陆陡心里面高兴,给大黑狗喝了半盆的肉汤吃一大块火腿,补补身子。大黑狗是管扣送来的,也是陆陡了却了回忆村那桩公案后的礼物。狗和陆陡形影不离,狗活成了人,重情重义,人活成了狗,独享夜色风中的与狗的对话和倾诉。有了狗,陆陡的孤独如同土地庙四角的风铃,可以幽幽地有起伏地在风中跌荡,与风中森林里的精灵相遇充满诗情画意地相厮守。

回忆村夜晚传出的响亮的爆竹声,是申门汉家迎娶新儿媳妇。

大黑狗自从小花母狗被云逸村千刀剐万刀杀上油锅下火海的坏人毒死后,留下七只嗷嗷待哺的小狗崽,三只纯黑色,四只花色,黑色的是公狗,花色的是母狗。花狗的主人是云逸村的林更新,他跳起脚来三尺高地骂人骂娘骂爹,所有难听的都骂完了,骂得不解气,媳妇也跳起脚来骂。骂得云逸村风平浪静,没有人出来吭声,平时吼叫一片的猪哼鸡跳鸟鸣也沉默下来,小动物们一下子懂事起来,它们是可怜了人类还是害怕了,只有风在轻轻地摇晃,只有摇着晃着的树叶在悠闲地歌唱,颂扬金色的夕阳把金碧辉煌的色彩镀在了叶脉上,金色的夕阳不慌不忙地踱着步,它要促起晚祷的歌声在叶片中响起。叶片合着七只小奶狗嘤嘤嘤地唱起来,把云逸村变成了一个教堂。林更新夫妇俩从平原镇上买来羊奶粉调好喂给七只小奶狗,粉红色的小脚掌拍打着,粉红色的石头吮吸着羊奶。这七个未睁眼的小奶狗嘤嘤蠕动的样子,何不是在怀里嚅动的小生命,林更新夫妇喂着喂着就淌下泪来,回去拿镜子一照,镜子里面两张狗模狗样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欲滴不滴,莫不是小花的魂回来。小花被埋在后山上的棵古柏树下,那里是个高台,可以站在高台上瞭望村子。小花是条爱干净爱漂亮的狗,林更新在它的坟上栽了碎碎的小花,它每年在春天殷殷地开放,像极了一个美好的愿望。林更新来到小花的墓地,看到陆陡的大黑狗,他知道大黑狗是陆陡的,他还知道大黑狗和小花是对情深意重的夫妇,他知道他们每年的爱情在桃树脚下举行,惹得桃花灼灼地开,桃果硕硕地结,也引来群蜂群蝶见证他们的美好爱情。圈里的母猪哼哼,篱笆墙里的母鸡公鸡高啼,被它们的海誓山盟深深打动。它们的爱情被云逸村引以为傲,它们让云逸村受到了爱情的祝福,使男人不在见异思迁,使女人不在朝三暮四。林更新觉得它们的爱情比平原镇上江西商铺的老板曾善雪来得高明神圣,这个曾经勾引回忆村有夫之妇最后私奔的畜生,也比回忆村发了财就对爱情不忠讨五个老婆的毛玉屯高尚得多。大黑狗来刨小花的坟,刨得爪子出血,一面刨一面呜呜地哭,惊动了生活在古柏树上的猫鹰,也惊动了后山上生活着的狐狸,猫鹰发出“呜呜呜”地悲啼,响彻四山八凹,狐狸坐在松树林里,把悲泣声在风中传得很远,遥远的森林里有群狐在悲泣,群狐发出预言式的诅咒“那个毒害小花的人下辈子变成一条被锁链拴着被寒风刺骨活活冻死的狗!”大黑狗为见小花最后一面,断了脚爪,血流一地,跟小花睡在墓地里,被群星覆盖,被狐族的悲泣祝祷,被猫鹰的悲啼慰藉。大黑狗伤心欲绝地回到土地庙,跟陆陡说:“你把我阉割了吧,我不要这罪孽的祸根了。”“为什么呀?”“小花死了。我伤心欲绝,准备剃度出家。去寺庙里做一条吃斋饭听经声的好狗。”哎呦我的天,你这不是变成个人吗?你这不是为情所困为情所伤最后剃度出家的悲情王子了吗?你可以不阉割仍然忠情啊,你可以在土地庙里陪着我而不用去寺庙里生活啊!”陆陡终究没有所它的,他已经把它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条狗。自从小花去世以后,大黑狗每晚上在土地庙顺着从森林深处起来的晚风发出经久不息的悲鸣,声音哀切地穿过回忆村传到云逸村,它的七个子女也在云逸村发出悲切的唱和。每个白天大黑狗都会从森林里窜出,穿过回忆村的小巷,来到云逸村林更新家附近,如泥雕木塑一般,孤绝哀伤地看着她和小花的爱情结晶,七个小狗崽像七个小生命看见大黑狗坐化一般地孤寂身影,嘤嘤地哭出来。大黑狗爱情忠贞的化身感动了林更新,林更新把它像人一样地讲给嫁在回忆村的妹妹林梅芳听,林梅芳又把这个爱情的经典故事在回忆村传播,就像传播火种一样。回忆村的管窥听见哭了一场“狗能如此,人岂能比!”

娶新媳妇儿的申门汉坐在原贾家大宅的一间侧房里,侧房刚好对了耳房,耳房是一溜排的房子,形成一个天井的四围,耳房下面是正门,现在有些斑驳,不但看不到红漆亮格的旧样了,漆已经退得干干净净,上好村质的门板上有些剥起的材料,这是上百年的古松树,注满了历史的沧桑感。它似乎是历史的一扇门,推开门就会遇到百年前被古木怀抱的回忆村,甚至可以看到历史电闪雷鸣的演变,从贾知州到贾知县再到贾县长,贾家大小姐贾月白,最后是贾万顷。从斑驳的开始脱落的大门上仍然可以听到历史的风声猎猎作响,仍然可以看到历史的风烟袅袅升腾。俩个铜门环就可以作证。在浓黑密布的夜晚,回忆村里的光棍汉阚月郎曾经在小巷子里听见青石板路上的马蹄“得得”声,在夜深人静看见贾家大小姐贾月白坐着花轿穿过小巷子,走在青石板路上寂然无声。回忆村里放养为生的鳏夫牛耕科在电闪雷鸣之际,在回忆村阴云笼罩之时,看到申门汉变成了一条狼,拖着长长的尾巴趴在贾家大宅的深井旁,对着深井里浓黑的井水泛起的波纹发出阵阵狼嚎,而他的儿子申丹舟是一只被骟了的羊,正俯在母亲的怀里瑟瑟发抖。申门汉穿着毕挺的中山装,脚蹬亮得发光的黑皮鞋,斜着眼睛看耳房瓦片上在风中微微抖动的枯草,他的脸圆而红润,眼睛小而深眯着。坐在他旁边的是老伴,她露了一个大背牙,牙齿上移动着太阳的红光,大背牙上有快乐的笑。申门汉赏心悦目地看着妻子皱纹满布的脸,像看一页页岁月的注脚或者是一道道属于他的红土粱子,问妻子:“不是九点就进门了,快到了。”“是九点,还差半个钟头。”祝贺的客人陆续到来,申门户提前宰了一头牛,一只羊,请平原镇上的厨师办一百桌的酒席。来帮忙的人已经给大门上贴了大红囍字,红对联。贾家大宅张灯结彩,一派热闹景象,专等新人进门。

申门汉的老婆是相隔回忆村叁公里的云叠村,去娶亲的人是用了古礼的,新郎官骑着挂了红绸的枣红马,马有缎子一般的肥骠,新郎官申丹舟也是胸挂红绸,头戴黑呢子礼帽,不着旧式的马褂,倒穿一套毕挺的西服,脚蹬油光可鉴的黑皮鞋。申丹舟蹬着马蹬准备跨上枣红马,它的眼睛的侧影里看见一只山羊,摇摆着小胡子跳上它的脊背,枣红马一惊立了一个前翻,前脚双双腾起,嘶嘶长鸣,把个新郎官颠下马来。申门汉大声呵斥着枣红马,心里面不愉快,脸上是愠怒的。耳房的瓦楞上蹲了两只黑色的鸟,在那里“哑哑”地啼鸣。母亲崔怀翠大声呵斥瓦楞上的两只黑鸟,停止了鸣叫但不飞走,崔怀翠从屋里的石缸舀瓢清水给枣红马“咕咚咕咚”地喝下,停止了鼻息温顺下来,从地上爬起来的申丹舟燥红了脸,嘴里骂骂咧咧地跨上枣红马跨出了大门,平原镇上的八个光棍汉弯着腰颠起脚抬着八台大轿跟在枣红马后面,一溜吹着嘴的、撅着屁股、弯着腰的,心里面就各自想着坐在轿子上的是贾家的大小姐贾月白,想着她的闭月羞花的容貌,想着她的纤纤玉手葱一般的两个手指拈了个秀帕,想着她藕一般的玉足露在红绸裤子外面,就使劲地发着疯劲,就暴力地摇着八台花轿,心里喊着坐在花轿里面的贾月白一定会哭爹喊娘地求饶。跟在后面的八个妙龄少女,个个笑得如花朵绽开,个个是笑弯了腰,她们眼里含着痛快的笑看着前面装痴卖傻的老光棍,抬起头来看见枣红马上驮着的不是人,不是新郎官申丹舟,而是一只摇着胡须的老骟羊。她们以为着了魔,以为瓦楞上的两只乌鸦是施魔法的魔法师,两次“哑哑”的叫声给申丹舟涂上乌鸦一般的悲剧色彩,给新郎官施了魔法变成一只老山羊,只会抖动胡须亳无饱满生命力的羊,只配乖乖地吃草,不配吃女人。其中有心思深的女子,知道贾家大宅的来历,知道贾家的枝枝叶叶,便想到那两只乌鸦是贾家大小姐贾月白的先人来诅咒申门汉的,申门汉不劳而获坐在贾家大宅里还神神叨叨不知内里。申门汉原是一走村串巷的孤儿,准确点说是货郎,两个箩筐里常装了些日用生活品,在回忆村的男人只会规规矩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他就在平原镇各个村子里捞到甜头,管巿场的人把他抓起来,发觉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又把他放了,也把没收的东西还给他,他不仅从这些日用生活品上捞了点小财,主要收金银器,各个村子里有原来财主家的女儿,出嫁时会在自己的嫁妆上装饰上金银器,这些金银器嫁在夫家就保留下来,申门汉在这些胆小如鼠为生活所迫的财主遗孤上狠占了些便宜。二十多岁的时候,他挑着货筐来到云叠村,村口有石砌的门柱,门柱上有不同时段的伤痕,但还是保存了下来。石柱上刻有一副对联:“峰是美人温洁蔵贞,寨呈桃色灼灼有节”石柱上砌有由瓦覆盖的石条,条上刻有碗大的四字“云叠是花”。这些物件已有些年头了,在夕阳的残照下,有些鸟雀从四处飞来兀立在石条上的瓦楞上,看夕阳染遍四山,环绕着村子里的山脉起伏有致,有心的人便看出了那是一个活脱脱的美人,有柔美的脸廓,有秀美绝色的线条。石条上被日月剥蚀,风雨洗涤,但仍显赫地看出万历举人崔桃村撰书,便知道写联和作联的人皆是此人,是一个万历年间的举人,距今几百年了。现今看到这些石栏和石题的,读懂了的便说意味极佳,不敢小看了这云叠村,云叠是美是这个崔桃村说出来的。云叠村的由来沾上了古意和神秘色彩。云叠村四围皆是山,山如波浪起伏,山峰如睡着的美女,环境幽美,苍松翠柏成林,更奇绝的是云叠村凹陷下去成一个小坝子,家家门前种桃树,每年春天桃花开放,一个小坝子是花海,是桃花之海。这里的山柔水甜风少花多,生出的女孩多若桃花一样灼灼其华,肤如凝脂伸手可弹可破,眼若秘泉,幽静含情。回忆村马南坡的妻子崔怀玉就是云叠村的人,娇小柔美,善于刺绣。当时到云叠村的申门汉,可没有心思看古访古,他在石叠村遇上了老婆崔怀翠,她的老母亲是平原镇上的大财主家,开布庄,赚了很多钱,嫁到石叠村时有几件小街上缀饰了银器。崔怀翠拿银器来换钱,银器是一长条形的蝴蝶,申门汉用嘴咬咬,看出是真的,只给十五块钱人民币。崔怀翠的大眼睛里心疼地动了一下,这打动了申门汉:“这是我妈的心爱之物,家里缺盐巴钱,不然是不卖的。”申门汉心动了,多出了十块钱,他拿到黑市上的价格要翻十倍不止。他的心动,找到了现在的老婆。申门汉善于钻营,家底富足,虽然仍住在贾家老宅里。他给儿子找的媳妇儿就是云叠村崔怀壮家的柔媚,柔媚初听说男人是一只羊,看着不难看,脸容齐整,头发密黑而微卷,讲活时“咩咩咩”的,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脸,心里面不乐意,嘴上不答应。申门汉给的聘礼是响当当的金器,崔怀壮见钱眼开,这事就成了。崔柔媚长得娇小玲珑,瘦腰身眼窝深,一看就是个可怜的人儿。八个光棍汉抬着柔媚,像抬着只兔子,轻飘飘的。

陆陡和大黑狗来吃喜酒,大黑狗看见红绸子和红囍字就想起小花,眼睛里泪汪汪的。来喝喜酒的有住在回忆村队上公房里的鲍家父子,鲍老头脸上的皱纹像是用犁开垦过,很深的不久沉积了灰尘,还沉积了岁月,鲍小伙看着像木桩一样坐着,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大黑狗上前去看看鲍小伙,倒有极灵活的眼睛,不断地往新娘身上舔,它回来用腹语说:“这个傻儿子是一只猴子,是一只专门偷看的猴子,以后被他的亲哥哥打死掉。”陆陡看见过来敬酒的申门汉也许是喝多了的缘故,露出狼尾巴来,看见的人不止一个。

柔媚结了婚,被崔怀翠当女儿一样地疼爱着,她是柔媚的远方姑妈。贾家大宅里有雕花的古窗,有镂刻的像柜子一样的床,床上有大红绣锣缦帐,柔媚脱下身上的小褂和丹舟在大床上戏嬉。回忆村住着的光棍汉从破旧的老屋子里出来,在微亮的月色下看见贾家大小姐贾月白坐着八台大轿寂然无声地从青石板路上走过,从小巷子里穿过,消失在贾家大宅里。丹舟浓黑微卷的头发下掩盖着苍白的脸,他是一只羊,只会摇着胡子“咩咩咩”地叫。柔媚和丹舟在耳房里戏闹,戏闹声惊动了回忆村的石城垣,惊醒了管窥家院子里的那株盛开的菊花。柔媚脱光了身上的小褂,睡在寂无一人的一间耳房里,鲍小伙乘着月色微黑看见回忆村一件一件脱去岁月的外衣,从远古脱起,远古就是一个晶体,从现在脱起,现在就是一个化石。鲍小伙是一只猴子,躲在房梁上看自己的嫂子脱去一件件衣服,他看得越多,白天越是一个木桩,因为晚上他是一只猴子,他要看远古脱去外衣,脱去外衣的远古就是一个晶体,脱去岁月的回忆村就是化石。丹舟就是一只羊,只会“咩咩咩”地叫,柔媚带丹舟去云叠村的桃林,柔媚卸了妆是一朵美丽的桃花,柔媚卸下妆是瓣娇艳欲滴的桃花。柔媚的母亲说:“你们该要一个孩子了,趁年轻。”崔怀壮听媳妇说起这事,出门往外面森林里走,遇着陆陡的大黑狗带着它的七个子女在森林里捉飞来飞去的蝴蝶。怀壮听说大黑狗是一条有情有义的狗,站在远处远远地看着,不惊扰它们。这个曾经给云逸村罩上教堂一般的神物,在森林里已经没有了忧伤,带着它的七个子女向土地庙走去。土地庙里的陆陡在一个风雨交加、雷电撕裂了回忆村的夜空,他怀里的龟片骤热,他掏出龟片,他在龟片上看到了申门汉变成了一只狼,崔柔媚是一只小兔子,狼欺负了小兔子。羊只会“咩咩咩”地叫,他会跟回忆村的人说:“狼会欺负羊,狼跟小兔子睡在一起。”她的母亲就会打他,用门前打鸡的扫帚“三四年了,孩子也不生一个。”回忆村的人听丹舟这样说就笑。柔媚怀孕了,母亲可高兴了“有了孩子,申家来的聘礼,那些金器就给你的孩子!”柔媚高兴不起来,回忆村的人都在笑,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心却一天比一天沉。阚月郎又看见贾家大小姐在一个微月的夜晚,坐着八台大轿消失在贾家大宅里。柔媚怀孕以后,就离开了贾家大宅,回到了云叠村。云叠村石柱上的那副对联在夕阳下照着,柔媚在夕阳下看柔美如女人的山峰,看灼灼其华的桃花。

柔媚诞下一对双胞胎,有一天她约了申门汉。水库边上有一片桃林,她在公公面前脱下一件件小袄,她美若桃花地笑着说:“畜生!两只脚站着的畜生!”说完,她抱着俩个婴儿纵身跳进水库中。陆陡身上的龟片火一般燃烧起来。大黑狗站在土地庙前,变成了一个帅小伙,发出阵阵哀鸣,又引起森林里的山风微荡,山风是不是有魂,也载着所有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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