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树是全然地死了。
我站定了,仰起头来看它。它的枝干,显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黑,仿若经过一场大火的焠烧,又像是被夜色浸透了,徒留下一丝光也反射不出来的沉寂。它们就那样裸露着,虬结着,以一种无比倔强又无比凄惶的姿态,伸向头顶那片高远得不近人情的湛蓝。此刻的天是一种秋日特有的、水洗过的湛蓝,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琉璃。这一黑一蓝,一枯一净,构成了一副残忍的、关于逝去的图景。风过处,再也没有那片沙沙叶响来应和了,只有干硬的枝条,在风里发出微微的、骨头摩擦似的声响。
我的心里,也像是被这枯树的影子,投下了一大片空洞洞的漆黑。正怅惘着,欲转身离去,目光垂落间却忽然被树根处的一团东西绊住了。
那是一层绿。
起初我以为是谁家丢弃的旧毡布,或是腐烂的落叶积成的霉斑。但蹲下身细究,才认出那是最寻常不过的苔藓。这绿,实在算不得美观。不是初春柳梢头的那种鹅黄绿,也不是盛夏荷叶的那种泼辣的、油汪汪的碧绿。它是一种沉闷的、近乎于墨色的苍绿,绿得深沉、绿得固执,仿佛把周围的所有微弱光线都吸了进去,融成自己一身沉甸甸的旧意。它们一片片,一簇簇,依恋地趴在那枯黑的树根上,给这具黑色的骸骨,套上了一双不合时宜的绿靴。
这苔痕,我是顶熟悉的。
老宅的台阶,是长条的石板铺就的,年月久了,边缘都磨得圆润光滑。阶石的侧面,背阴的地方,终年都长着这样的苔藓。湿漉漉的,滑腻腻的,用手一捻,便是一手清冷的绿意和一股土腥气。那时的我们,是不大懂得欣赏它的美的。在我们的游戏里,它扮演着更实在的角色。女孩子们“办家家酒”,寻些瓦片充作碗碟,而这苔藓,便是最好的一盘菜。我们用小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它从石阶上整片地揭起来,那柔韧而潮湿的触感,至今仿佛还留在指尖。它可以是清炒的蔬菜,也可以是炖肉的青葱,全凭我们当时的心意。它绿得那样逼真,仿佛真能嗅到锅气与油香。
游戏散了,这“一盘菜”的命运,便也由我们兴尽的手随手丢弃了。有时丢在院前的泥地里,有时抛在屋后的瓦砾堆上,有时,不过就是光秃秃的、被太阳晒得发白的石板路中央。从未有人担心它的死活。它似乎也从未真正死过。一场悄无声息的夜雨过后,或是哪个调皮孩子的脚,无意将它踢到了墙角的阴影里,只消一个合适的时机,你便能发现,那原本干瘪蜷缩的一团,又舒展开来,透出那沉闷而执拗的绿意。它不像那些娇贵的花草,需要深深地扎根,贪婪地攫取泥土里的养分;它只是活着,以一种最低的姿态,最谦卑的方式,在任何一处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不声不响地安然绽放出它全部的绿意。
而今,老宅前的石阶,早已换成了平整光滑的水泥地。那种在接缝处、在背阴面,偶然邂逅一丛青苔的惊喜,是很难再有了。水泥地太坚硬,太整齐,也太干净了,不留一丝给生命意外萌发的缝隙。我们何尝不是活在这样一个水泥铸就的时代里?于是,那一点点从苦涩的根里、从记忆的缝隙里,慢慢沁出的、微不足道的回甘,便再也无人品尝了。
我怔怔地看着树根下的苔痕,又抬头望望那枯死的、漆黑的枝干。这树,大约是真正地死了。它把根深深地扎进泥土,向高远的天空索取阳光与雨露,它开出满树繁花,结出满枝甜果,它用力地、认真地活过了它盛大的一生。而今力量耗尽,它便死了,留下这具庄严的骸骨,动人心魄,却也了无生机。
而这苔藓,它何曾有过“生”的盛大呢?它似乎永远只是“活着”。它不扎根,只是附着;它不争抢,只是等待。它被我们当作玩物,随手丢弃,它被风干,被践踏,被遗忘。可它总能在下一个雨季里,沉默地绿给你看。它的生命,仿佛不是一条有始有终的线段,而是一串断断续续的、若有若无的点,在一切可能的、不可能的地方,次第亮起微弱的绿光。
忽然想起刘禹锡的《陋室铭》里,开篇便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那是一种何等的闲适与恬静。但此刻我眼前的苔痕,却全无那般诗意的青翠。它绿得那样沉,那样旧,那样顽强,又那样落寞。它像是在无声地言说着另一种生命哲学:不必追求高耸,不必渴望甜美,甚至不必在乎是否被看见。只是活着,在每一个被赋予的、哪怕是最恶劣的契机里,尽其所能地,绿着。
夕阳的余晖,终于爬过了西边的墙头,懒懒地照了过来,给那枯树的黑色剪影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枯树与苔痕。然后转过身,向着来路走去。暮色渐合,身后那沉默的、黑与绿的对话,却仿佛跟随着我的脚步,一路窸窣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