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像是穷酸文人对声色犬马与钟鸣鼎食之家的控诉,又像是一个饱受社会鞭笞的落魄书生对世道无声的控诉,更像是一个屡遭贬谪、远居庙堂之外的先生郁郁不得志愤懑。
以前我总是不明白,人为什么非要读书,我觉得若是为生存,那识文断字即可,为什么我要背晦涩难懂的古文,学不知其意的典故,还要了解我一生都难以望其项背的文人墨客。
后来啊,我也踏入了时间的洪流,经历了岁月的洗礼,逐渐开始明白世道的艰难,和为人的不易。突然开始明白,人的生存也许是辩证的、分两面的,人会有随俗浮沉的肉体,却也有脱离了世俗的精神,人的肉体会被摧残、被蹂躏、被践踏,还会被击倒,但是人的精神不会,他会在岁月不断的洗礼里更加耀眼、更加璀璨,会变成一盏明灯,指引每一个迷途的旅人,重新找到生存的意义,而那些经历了岁月磨砺的人生汇聚出来的意义就是书籍,很多时候读书读的并不是一个故事、一段哲理,而是透过文字看透一段人生、一场历史、一种个体在时间的洪荒里凝结出来的豁达,让人明白世事不过一场大梦,那几度秋凉渡过了,便是过了,不应执着、也不该频频回首。
读了刘过八百多年前在安远楼上的“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就仿佛穿过时光,再次品读刘过被科举制度放逐的一生。岁月会不断的迁移,不断开出新的花朵,但是人永远不会变,人的愁绪不会变,人的思想也不会变。年少时节不识愁滋味,不懂刘过的愁绪从哪里来,等到终尝人间疾苦,再想回到过去,再想重买桂花同友人饮酒作乐,却终究不似少年游。眼前的安远楼还是安远楼,身边的友人也还是那些人,手里的桂花和桌上的酒都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又像是隔了千万重时空,刘过隔着时空和他的少年时光相望,而我隔着这些时空望向手执桂花的刘过,我们都在这一刻懂得了,什么叫终不似,少年游。
读书的意义也许就是这样,从懵懂无知的时候记住,然后用一生的时间去理解,去明白,用自己的一生解读每个字的意义,抛开时间的束缚,去与多年前的个体共鸣,从时间赋予这些文字的生命中汲取营养,获取继续前行的力量。
初读“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时,我还不懂何为登科,不懂何为登科,自然不懂马蹄何以之疾,长安之花何以一日就能看尽。但走过半生坎坷,历尽无数风雨,再次品读,即使我从未曾登科,但也似乎从这两句简短的词句里透过孟郊,看到了自己仓促而又散漫的前半生,也看透了剩下半生的路又延伸到了哪里。孟郊或许在高中那一日,就看尽了一生的长安之花,也是那一日的春风得意,让他的人生耀眼而又夺目,他因高中得以入围官场,又因不懂左右逢源,困于牢笼。他是世人眼中的诗囚,可到底是世俗囚禁了他,还是他的内心本来就有一座牢笼,他是甘愿自囚?是浮世三千困住了他,还是慈母手中之线困住了他呢?人生之路漫长,我亦是游子,我想纵使穷尽我一生之力,亦无法报得三春之晖,我亦困顿,人世于我而言亦是囚牢,世人皆困于囚牢而不可自救。可他是孟郊,他即使被困也见过春风得意,而我只是如他一般,被困于这方寸之间。他是诗囚,我只是一介走卒,每日对着漫漫天光诉说愁肠,再去翻看诗囚的一生,以期如他一般以寸草之心,聊报三春之晖。
人生之路何其漫长,我们不断跨过高山、峡谷,踏平一路不可阻遏的困难,走过一生何其艰辛的苦难。人没有办法选择任何事,就像出生、就像活着,更没有办法选择在什么样的时间去做什么样的事。我们自以为是的独立更像是围在赌桌前的赌徒,轮盘转动,命运之轮开启,谁也无法预料下一步谁是赢家,输的人又会失去什么,只是一味的下注、期待自己是幸运的、不同的,然后又在结果揭晓的那一刻痛哭流涕。我亦曾在夜晚拜读孟郊的一生然后痛哭流涕,一如孟郊在汨罗江边凭吊屈原,潸然泪下。诗囚被囚的一生,也是芸芸众生被囚的一生,只是孟郊清醒的被囚,而我等,在梦中被囚,被囚一生,看不清牢笼,却用一生扶栏远望。
人生何其困顿,因为每一步都是未知,而且是清醒的未知,人的每一步选择都好似明知山有虎而偏向虎山行的偏执和自我麻痹,明明在困顿里徘徊,还会偷偷奢望,窃以为将船开到桥头就能与岸垂直,水到则自然渠成。
人生何其短暂,即使皓首穷经也读不懂那大道三千,即使穷极所有也挽留不了该走的光阴。以前总以为来日方长,但在而立之年再次重温苏轼的“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再回望过去,来日不一定方长,因为来日的我必定尘满面、鬓如霜,纵使相逢也不识少年的自己了吧。苏东坡悼念发妻的诗作,于而立之年的我悼念少年时期的自己竟然产生了契入灵魂的共鸣,我只是个过客,并不是归人,只是我一路走来,拾起了太多东西,又无法从容放下,我迷惘、我怨怼、我又无能为力,于是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曾对着月光、对着满天星辰遥问归途在何方。我会在浩瀚的星空里遇见曾鲜活的自己吗,或许我曾在某个人潮汹涌的路口与曾经的自己相逢过吧,但是满面的尘土和早生的华发,早已遮掩了我本来的面目吧,所以纵使相逢也不识,所以我找不到归途了吧,我只能一直往前走,往一望无际的未知里走去。
人生何其艰难啊,孩童时代写不完的作业、少年时代解不出的方程、青年时代考不上的大学、成年以后融不进去的社会和读不懂的生存法则,好似梦魇一般伴随着每个人的一生。人生的轨迹或许本就是个圆,就如禅语:观花是花,观花不是花,再到观花还是花,人的一生都在观最初的那朵花,只是随着心境的变化,透过一朵花能看透这花中蕴含的大千世界和茫茫宇宙,能看透时间的更替和世事的兴衰,看透人那看似忙碌的一生,却都只是在追求最初的本真,绕了很大一圈之后,再归于尘土和自然。就如要读柳三变,就永远无法避开他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句屡试不中后所写的谶言,他觉得功名利禄皆为浮名,宁愿拿来换取浅斟低唱,可又一直不放弃参加科举,甚至被御笔亲批落第,也能把失落咽进肚子里,然后笑谈自己是奉旨填词,他自诩白衣卿相,却又一直在坊间浅斟低唱,纵使后来终于入仕,可促使他成为一代词人柳永的,是他的仕途吗?是他多少年来郁郁不得志的浅斟低唱吧,他没能完成父亲的期望,但谁会说他不是白衣卿相呢?从他改名柳永的那一刻起,他或许就已经参透了这跌宕起伏,掺杂了那十之八九的不如意的人生吧。君子有三变,他一点都没沾到,但他的人生不够圆满吗?又或者说,人生必须要按照一开始被设定的那样,获得世人所认同的圆满吗,我不知道,浩瀚宇宙,我参不透这一切充满变数的未知,漫漫人生路,我也只是个旅人,被命运安排在这短暂又莫名的途中,有人给我指点方向,有人给我规划路线,还有无数的条条框框和看似我应该顺从的道理,好像活着,我自己的感受和需求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俗对我的桎梏,是在外人看来的和美与协调,我看上去像一个独立的个体,实际上却更像被丝线操控的木偶。
我不记得第一次读到张继的《枫桥夜泊》是什么时候,只记得这首诗陪伴了我很多很多年,每次失意的时候我都会拿出来反复咀嚼,在脑海里勾勒当年的场景,然后试图触碰诗人的内心,去感受他的愁、理解他的愁,以期从共同的情绪里找到生活能够给予的安慰。世人总是用苦和甜来定义人的一生,但我觉得人生应该用一个又一个不停越过边界的度来形容,因为人生的悲欢离合从来都无法预料,只是在不期然之时给你猛然一击,然后越过内心的防线,他会击溃你吗,他会使你成长吗,亦或者他会为你筑起更坚固的防线吗?没有人会知道,但我知道他会像夜半之时寒山寺的钟声一样,袭击江上飘荡的客船,撞击旅人本就愁而不眠心灵。我很遗憾不能与张继同乘问他何以忧愁,再向他倾诉我的愁苦聊以自慰,但我又觉得幸运,他的诗文冲破了时间和空间的束缚,在很多年后依然陪伴了另一个孤独漂泊的灵魂,我们同在宇宙中浮沉,但是他的思想却以文字与书籍为桥梁,不偏不倚,搭在了我的心脏上,牵引了我数次沉入黑暗的灵魂重反阳光之下。
人世间看上去繁华又喧闹,身边总有人来来往往,似乎找不到一方净土,但人生却又总是孤独又寂寥,只能独自把惆怅一杯接一杯的咽进腹中,黑暗侵袭的时候再怎么愁肠百结,天光大亮之时都要自己整理好满腹心事,去迎接下一个轮回的碾压。小时候读到聊斋的画皮,总以为画皮鬼令人憎恶,但细察现在的自己,不就是另一个画皮鬼,总是要在天明的时候藏起本来的面目,才能大大方方的面对一切,我不知道是谁的教导,让我慢慢的分不清对错与黑白,分辨对错与黑白也不是生存法则的应有之义,我只需要敛起情绪、戴上面具,当一个合格的画皮鬼,然后等待着命运的审判,而命运的馈赠和制裁,都要照单全收,因为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获得过选择的权利,只是被汹涌人潮拥挤着,然后装模作样的按了已经被焊死的抉择键。我想,我总会老去,然后再发出一句充满沧桑与无奈与慨叹,人生啊,本来就是这样的,谁的挣扎与拼搏不都是换来黄土一抔,仅此而已吗?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知的仅仅是朝代的更迭和时间的推进吗,以前我总是懊恼自己不够聪明、不够努力、也不够优秀,然后我开始读史,读完风云际会的南北朝,那些得失、那些不甘和意难平,总会被慢慢抚平,在历史的车轮面前,一个个体就如尘埃、如草芥。我不禁开始质疑,人为什么到五十才知天命,因为既知天命,便会看的透彻,会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归隐意图。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总会阻挡人的肉体生长所需要的阳光和养分,光怪陆离的电子设备总会夺取身体自我修复所需要的时间,我们被挤压的不仅仅是生存的空间,更是灵魂得以休憩的一息一瞬,而在书籍里,汇聚了无数的精神和意念,它足以带领每一个困顿和迷惘的心灵,遨游于大千世界和浩瀚宇宙中,为你解惑、为你答疑、为你的伤口包扎,拉你出黑暗的泥沼,为你带来涤荡一切的阳光。
愿你我从书籍之中出发的时候,都有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也有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清醒,更是永远要抱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伟大愿景去读书、去学习,去传承一代又一代读书人未能完成的伟大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