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杜甫,是读他的诗;第二次读杜甫,是读他的人;而再读杜甫,却是读一部隽永的史书、读那大唐少年永不会被磨灭的家国情怀、读中华民族历史长河里一颗熠熠闪光的明珠。
初次读杜甫是在书本的字里行间、在课堂的朗朗书声和在老师面前背着手认真背诵时,但第一次为杜甫所深深折服,是因为他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读他的前几句“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他自己尚且老弱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南村群童公然抱茅入竹去,他的床头尚且因屋漏而无干处、他的布衾也因使用多年而冷似铁,我以为他接下来要控诉些什么的时候,他却只是推己及人,写下了千古名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要背诗,但是我却很喜欢背押韵而又朗朗上口的诗词,那时候觉得生活悠闲又自在,面前是一片坦途,所以我记得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气干云,但我不知道这是他到洛阳应进士落第时写的,我只以为他定是个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少年,打马路过泰山,一口气登顶,看着云雾翻涌、气势磅礴的大好山河,当即挥毫、直抒胸臆之作。
长久以来,杜甫在我的潜意识里一直是个儒雅的翩翩少年,生于大唐最鼎盛的开元盛世,从小受到儒家思想的熏陶。但不想,他年少时也会因“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更是从小就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宏伟抱负。我以为才华横溢,又有远大抱负的杜甫定会如李白诗里说的那样,“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但幸运之神好像并不眷顾这位诗圣,也或许,风雨飘摇的唐末担不起这样一位悲天悯人的圣人。
天宝年间的大唐经济依然繁荣,但是政治上,玄宗开始由明转昏,追求声色犬马,朝政逐渐被李林甫把持。天宝六年,玄宗诏天下“通一艺者”到长安应试,杜甫也欣然参加了考试,但因权相李林甫编导了一场“野无遗贤”的闹剧,当年参加考试的士子全部梦碎长安,杜甫又一次落第。彼时的杜甫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不得已转走权贵之门,但都无果。天宝九年冬,杜甫献《三大礼赋》,得到玄宗的赏识,命待制在集贤院,然而仅得“参列选序”资格,因主试者仍为李林甫,所以没有得到官职。
天宝十年,空有才华与抱负,但一直无官可做的杜甫在面对玄宗几度穷兵黩武,不断对周边少数民族用兵,民间征兵不断,百姓苦不堪言,写下了《兵车行》,他说: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刚刚被征去当兵的时候,还不会自己裹头,需要里正帮忙的少年,归来已经白了头,却还要去戍边,边疆的战士血流成河,但武皇开疆扩土没有穷尽。华山东边二百一十七州的土地已经荒芜,村子里长满了荆棘。此时的大唐经济依然向好,但是上位者没有穷尽的欲望,却让百姓流离失所,频繁的征兵,导致田地荒芜。“时代的一粒沙,落在普通人身上就是一座山”,杜甫的双眼总是能越过眼前,精准的落在每一名个体身上,他清楚的看到,不管战争胜负与否,带给百姓的永远是痛苦与灾难。
他说: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在男权至上,一向重男轻女且信奉养儿防老的时代,老百姓却觉得反是生女好,因为生的男孩,可能还没学会自己裹头就去了边关,从此随着野草一起埋进了黄沙里,再也看不到了。上位者一直希冀着胜利,但是他却看不到,青海头一直以来无人收拾埋葬的白骨,含冤的新鬼旧鬼的哭声,在阴天下雨的时候凄惨的喊叫。也许杜甫一直以来入仕的执念,就来自于这里,他想改变这一现状,他的心在百姓身上,所以他眼里看到的就是百姓的疾苦,他想改变这一现状,但是他只能等待,因为他“举进士不中第”,奔走献赋,也仅得“参列选序”的资格。
天宝十四年,杜甫终于被看见,授予河西尉,但的理想、他的抱负,他从小所受的儒家教育赋予他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使命都不在这里,所以他说“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于是朝廷就将之改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彼时的杜甫已年四十有四,至长安也十年有余,为生计而接受了这所学无用之职。十一月,杜甫往奉先省家,但刚刚进到家门就听到哭泣声,原来小儿子饿死了,于是,就长安十年的感受和沿途见闻,他写成了著名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他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第一次读这首诗,先读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脑海里浮现的是钟鸣鼎食之家朱红色的大门内歌舞升平,一派繁华,而不远处的街角,躺着平民冻饿而死的尸骨,内心是寒冷和凄凉。
继续读下去,看到了“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这一刻的我,仿佛越过了时空,看到一位沧桑的中年人,风尘仆仆而来,还未及家门,便听到小巷里一片哭号,走进一看,自己最小的儿子,因为没有吃食而饿死了,我想这一刻的杜甫是孤独的,也是无助的,人到中年,竟然养不活自己的儿子。
他空有一身才华和报国情怀,辗转半身,作为父亲,归来却只能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已年过四十,非但未能实现自己的报复,连自己家人,都没能庇佑住。
天宝十四年,大唐迎来了致命一击,十一月,安史之乱爆发,踌躇满志的杜甫离他的理想也越来越远,他一心想要辅佐的君主仓皇西逃,他一心想要参与治理的国家岌岌可危,他一心想庇佑的百姓遭逢战乱,连他自己也举家避难。第二年七月,肃宗即位,杜甫就在八月只身北上,投奔灵武,途中不幸为叛军俘虏,押至长安。
再回长安,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已沦为阶下囚。但他的双眼、他的内心仍然越过了自己的苦痛,在看着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他继续书写着自己的文章,为剿灭安史叛军献策、为减轻百姓负担建言。当讨伐叛军的劲旅——镇西北庭节度使李嗣业的兵马路过华州时,他写了《观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二首》,他夸李嗣业的兵马:
老马夜知道,苍鹰饥著人。
临危经久战,用急始如神。
可这两首称赞安西兵精锐绝伦、李嗣业用兵如神的诗里,分明是杜甫对剿灭安史叛军,助百姓脱离战乱的殷切期盼,也是为他为能离自己的梦想更进一步的狂喜。
至德二年四月,郭子仪大军来到长安北方,杜甫冒险穿过对峙的两军投奔肃宗,他在战火之中艰难跋涉的时候,心里依然还是抱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远大理想吧,他的双眼穿过了纷飞的战火,肯定看到了流离失所的百姓,更加看到了大唐兴盛的模样吧,否则一个已过不惑之年、拖家带口的中年人,是怎么割舍下妻儿、又置自身安危于不顾,一路沿着战火前进呢?最终,他“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五月十六日,杜甫被肃宗授为左拾遗,常伴肃宗身侧,这是杜甫离权利中心最近的一次,也是他离自己的理想最近的一次,但是,他的政治直觉或许并不敏锐,也或许他太过重情重义吧,任左拾遗没多久,杜甫就因上疏营救房琯,触怒肃宗,被贬华州,“帝自是不甚省录”,从此之后,肃宗对杜甫不再重用。在杜甫深爱的大唐,他终于永远的失去了能为之奋斗的舞台,但是他的才华就像是吹尽黄沙始到金,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失意而越加显露出来,他对百姓生活的观照、对民间疾苦的担忧也更加深刻。在此期间,杜甫写下《夏日叹》和《夏夜叹》,他说:
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
念彼荷戈士,穷年守边疆。
他觉得作为一个生命体,没有小大之分,都应该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我们的战士,却要常年戊边,没有自由。他推己及人,自己觉得夏季炎热,白昼漫长、夜晚苦短,盼着晚风吹动自己的衣物,可戊边的将士们,他们在炎热的夏季,只能无奈的互相观望,怎样才能让他们洗洗澡呢?通读杜甫所有咏怀时事的诗,你会发现他是个拥有强大共情能力的人,他每次都能在自己细微感受之上推己及人,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他出生于官宦世家,行走于王公贵族之间,作品却都在大量的描写民间疾苦。其实共情能力太强的人活着是很痛苦的,他自己吃不饱穿不暖,就能共情到同样饥寒交迫的人,他没有栖身之所就共情到天下寒士,他因为炎热睡不着觉,就共情到戍边的将士连洗个澡都做不到。但佛曰:众生皆苦,而杜甫也终究只是个凡人,他怎能拯救天下苍生于苦难中呢,他这样,只是将自己陷入更大的苦难中而已。
他说:
对食不能餐,我心殊未谐。
眇然贞观初,难与数子偕。
战火越烧越旺,又遭逢关中大旱,天灾人祸导致百姓流离失所,他热切期待、大力赞扬的安西大军没能如他所愿大破叛军,反而黄河以北的大片地区都变成了叛军的巢穴,忧国忧民、一心希望百姓脱离苦海的杜甫,看着这大唐的盛世一去不返,胸中的抱负变成空想,他吃不下、睡不着,他哀叹当朝没有良相。我想,他想要力挽狂澜的,但是,他报国无门,他只是个迫于无耐而接受了于自己所学无用之职的华州司空参军,他只是个为了营救朋友而遭贬谪的落魄诗人。
每每想起封侯拜相的高适,我都会想,如果当年冒险穿过对峙两军而被肃宗授为左拾遗的杜甫在面对房琯时,像高适面对李白的求救一样,不闻不问,甚至假装不认识,那么后世的王侯将相列表里,会否有杜甫的一席之地?但是如果再给杜甫一次机会,我想他还是会毅然上疏,因为被贬谪后的第七年,也就是广德元年秋天,杜甫到阆州专门祭拜了房琯墓,并写下了《别房太尉墓》一诗,他说:
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
在他眼里,房琯即便已归为一抔尘土,亦是如同晋代谢安一样的名士啊,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蒙冤,即使为他求情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乾元元年底,杜甫暂离华州归家探亲。第二年三月,唐军与安史叛军的邺城之战爆发,唐军大败。杜甫从洛阳返回华州的途中,一路走、一路看着百姓的疾苦和支离破碎的国家,他既希望朝廷的军队能击退叛军大获全胜,又希望黎民苍生能够安居乐业,在此期间,他创作了的不朽史诗——“三吏”“三别”。
他在《新安吏》里说:
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
他在《石壕吏》里说:
一男附书至, 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 死者长已矣!
他在《潼关吏》里说:
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
他在《新婚别》里说:
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结发为君妻, 席不暖君床。
他在《垂老别》里说:
人生无家别, 何以为蒸黎!
他在《无家别》里说:
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
这祖国的万里河山是杜甫从小就想守护的家园,这天下苍生也是他想庇佑的苍生,所以他一边安慰自己,这场战役里朝廷的军队是正义之师,所以这场战争也必将一切顺利,一边安慰百姓,送行时不必太过悲伤,朔方军将领郭子仪会像父兄一样疼爱士兵。但是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一个家庭三个青壮年都上了战场,两个人战死了,目前剩下的一个仅仅是在苟且偷生,不知道接下来的命运如何。所以他又说,把女儿嫁与征夫还不如弃之道旁,任其自生自灭,因为自结婚以来,连床席都不曾睡暖过一次。子孙都在战场上殉亡了,独自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思呢,征兵一去,必将没有归期,但还听到她劝我多加餐,老百姓活在世上,家都没有了,这百姓又有什么可当的呢?在写下这诗史时的杜甫,大概已到绝望的境地,他终究什么都没能做到,他仅凭一支笔、一张嘴,没有办法击退叛军、没有办法救回征召上战场的年轻人、没有办法安抚在家翘首以待的老弱妇孺,他更没有办法让已生荆杞的千村万落再度恢复勃勃生机。而且这一时期的杜甫业已四十八岁,即将到达天命之年。
乾元二年立秋后,杜甫因对污浊的时政痛心疾首,而放弃了华州司功参军的职务,西去秦州。你看,他想当官从来都不是为了名利,就像当年他说“不作河西尉”时一样,因这官职于所学无用,也与百姓、江山社稷无用,所以他又一次毅然弃官。
辞官后的杜甫几经辗转,最后到了成都,在严武等人的帮助下,在成都浣花溪畔,建成了一座草堂,世称“杜甫草堂”。在这里,杜甫写下了著名的诗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也是在这他忧心着天下寒士的地方,他写下了《狂夫》,他说:
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
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东门。
他不懂事的儿子,不知道父子之礼,肚子饿了就在东门嚎叫,吵着要饭吃。这场景,于幼年时家境优渥,从小受到儒家思想熏陶,五六岁时就在郾城看舞蹈家公孙大娘舞剑、在岐王宅里听李龟年唱歌、在玄元皇帝庙里欣赏吴道子画的杜甫来说无疑是两个极端。大唐的少年背负着他的梦想,一路悲歌,一路都没有停歇,却最终走向了穷困潦倒,走向了食不果腹的艰难境地。
永泰元年四月,严武去世,杜甫离开了成都,一路辗转到达夔州,得夔州都督柏茂林的照顾,杜甫得以在此暂住,在此,他写下了《登高》,他说: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大唐的少年终于老去,那个“一日上树能千回”的杜甫,两鬓在命运的捉弄和生活的折磨中已经斑白,心里也满是颓丧,人生中的又一次的登高,他没有再看到希望,也失去了满腔的热血,只有对国家和百姓的牵挂还留在心间。
大历三年,杜甫思乡心切,乘舟出峡,冬天的时候漂泊到湖南岳阳,泊舟岳阳楼下,登上神往已久的岳阳楼,写下了《登岳阳楼》,他说: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年老体弱只有一叶孤舟的他,没有得到亲朋好友的一字音信,凭栏远眺,想着关山以北的战火仍未止息,终是忍不住涕泗横流,写了这么多的诗,描绘了那么的人间疾苦,他奔走、他呼号、他痛心疾首,却无能为力,最后只能凭轩涕泗流。
大历五年,杜甫为避乱流落到潭州,人生最后一次遇到了李龟年,他在《江南逢李龟年》里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杜甫第一次遇到李龟年,正值开元全盛日,他们相遇于王公贵族的宅邸,一个是“开口咏凤凰”的翩翩少年,一个是备受贵族追捧的艺术家,但世事难料,国家经历“安史之乱”这一巨大动荡,山河破碎、民生凋敝,曾经的繁华不再,大唐的少年们也都潦倒落魄,一个“老病有孤舟”,一个沦落到卖唱为生,正是江南风景最好的时候,而你我,却在落花时节相逢,盛唐终究成为了历史,而历史总要翻过沉重的一页又一页。同年冬,杜甫在由潭州往岳阳的一条小船上去世。时年五十九岁。
他一生漂泊,最后也在一条漂泊的小船上去世,他带着一生都未能实现的远大的理想,带着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带着他对国家和百姓的牵挂,自此长眠。
观照杜甫的一生,生于盛世、殁于乱世,他终究是没能实现自己的抱负,也未能到达自己理想的国度,他学富五车、满腹才华,一心想要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却生不逢时,几度被命运捉弄。他曾经形容李白说“文章憎命达,魍魉喜人过”,但这句诗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的他,又何尝不是才华横溢之人,曾经想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是他,“举进士不中第,困长安”的是他,最后穷困潦倒,殁于江上一叶扁舟的还是他。
合上书,时光再度重叠,我仿佛看到了在浣花溪畔彻夜难眠的杜甫,进入梦乡看到了已有广厦千万间的美好盛世。曾经有一句很火的话叫“这盛世如你所愿”,我想这句话也适合送给一生漂泊、郁郁不得志的杜甫,因为他想要的广厦千万间、百姓安居乐业都已实现。
读完杜甫的一生,无论他如何颠沛流离、穷困潦倒,在我心里,他却永远是那个初登泰山,写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谪仙般的少年。
2023年9月2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