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道太乡,细雨打湿了新铺的柏油路。我驾着车缓缓驶入王庄村,雨刷器有节奏地摆动,将车窗上的雨珠拂去又聚拢。这条路,在1996年的冬天,我骑着偏三轮摩托车颠簸而来,后座绑着测量仪器,寒风把耳朵冻得生疼。
记忆中的放木排码头早已荒芜。那条通往江边的土路,如今铺着整齐的石板,却鲜见足迹。青石台阶上爬满了青苔,系船桩歪斜在岸边,成了白鹭歇脚的地方。江水依旧清澈,倒映着对岸郁郁葱葱的山林——那正是我们当年骑着偏三轮,载着杉、松苗来栽种的成果。
老支书拄着竹杖在村口等我。他的背比八年前更驼了,像棵被风雪压弯的老树。"路好了,人却少了。"他指着远处空置的校舍,"连王庄管理区都撤了。"我望着那座曾经热闹的小楼,墙皮剥落,窗户破损,唯有门楣上褪色的红字还依稀可辨。
我们沿着山涧向上走。涧水清可见底,几尾石斑鱼在鹅卵石间游弋。老支书说,自从退耕后,这山涧就再没断流过。我想起1996年骑着偏三轮来验收时,曾在涧边摔了一跤,测量簿差点掉进水里。如今柏油路直通山脚,却再不见当年那些扛着工具上山的造林队员。
当年的王庄区完小,如今只剩空荡荡的操场。铁制旗杆锈迹斑斑,篮球架上的木板已经腐朽。我透过破损的窗户往里看,似乎看见黑板上还残留着粉笔字迹,地上散落着几本发黄的作业本。老支书说,最后一个老师是六年前离开的,"现在孩子们都去城里上学了"。
转过山脊,忽然看见一棵银钟花正开得烂漫。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洒在厚厚的腐殖质上。老支书说,这是自然更新的,"比人工栽的活得自在"。我想起2017年做二类调查时,还骑着摩托车随村走访,如今各村只剩下二、三户老人,连杂货店、小餐馆都关了门。
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冠,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影。我们坐在溪边的巨石上歇脚,老支书从布袋里掏出两个烤红薯。红薯的甜香混着泥土与落叶的气息,让人想起当年在管理区食堂吃的集体伙食。那个热气腾腾的食堂,如今门窗紧闭,灶台上积了厚厚的灰尘。
下山时路过一片毛竹林。老支书说这就是最早那批杉木林改种的,现在又准备恢复成天然林。"政策变了,"他眯着眼笑,"就像这村里的光景。"忽然一阵山风吹过,满山的树叶沙沙作响,村委会屋顶的铁皮招牌被吹得"嘎吱"摇晃,上面"道太乡王庄管理区"的字样已经褪色难辨。
傍晚独自来到江边。废弃的码头边上,一个林业退休老人正在垂钓。他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单,与记忆中码头上熙熙攘攘的景象重叠在一起。对岸的山林在夕阳下泛着金光,而江水依旧,载着落花向东流去。
夜里宿在稍加改造的农家小院里。推开木窗,见月光洒满山谷,远山如黛。柏油路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蜿蜒伸向远方。忽然明白,这路修好了,却成了送走年轻人的通道;林子长成了,却少了欣赏的人。唯有这满山的青葱与清澈的山涧,永远新鲜如初,见证着岁月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