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村又下雨了。雨不大,只是细丝般飘着,却足以使那云雾从山涧升起,缠绕着村舍与林木,将一切裹在朦胧里。我踏着湿润的村道,脚下是沾了水珠的碎石,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季步高烈士的故乡,向来如此。雨与雾像是约定好了的,一来俱来,将这山村藏入一片白茫茫中。豪哥——我的林业同事——每每说起此事,便显出几分得意,仿佛这云雾是他家祖传的宝物。他确是热心人,村道两旁的苗木,多半经他手栽下,如今已能看出些模样了。
广田村与天平村相邻,同在那"一村万树"的名目下得了些好处。名目自然是好的,只苦了后续。苗木栽下容易,养活却难。枫香、木荷、红豆杉、桂花、江南油杉、细叶青冈、香樟、榉树、南方红豆杉,还有那充当绿篱的红叶石楠,一棵棵排开去,初时倒也精神,久了便显出疲态来。豪哥常为此发愁,说是"栽树容易养树难",人力物力,样样短缺。
行至红龙谷农家乐,老板热情招呼我们喝茶。茶是自产的,唤作"天平山头",采自山间老茶树。茶叶在杯中舒展,茶汤清亮,入口先是一丝苦涩,继而回甘,竟与这天平村的云雾有几分相似——初觉迷蒙,终得清明。豪哥说这茶之所以香,全因茶树长年沐浴在云雾中,吸纳了天地精华。老板娘闻言笑道:"我们这里的雾,是能泡茶的。"
我走过一片枫香林。两年前栽下的树苗,如今已高过人头。叶子被雨水洗过,绿得发亮。云雾在其间流动,时而掩住树干,时而露出树梢,竟像是树在云雾中行走。木荷花开得正好,白花衬着绿叶,在灰蒙蒙的天色中格外醒目。几个村童在树下玩耍,见了我,便一哄而散,只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豪哥迎面走来,手里拿着修枝剪,裤脚上沾满了泥。"来得正好,"他说,"帮我看看那边的红豆杉,叶子发黄,不知是病是虫。"我跟了他去,见那几株南方红豆杉果然憔悴,针叶失去了光泽,显出病态的黄色。建豪哥蹲下身,扒开树根处的泥土查看,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怕是排水不好,"他最终判断道,"这地方低洼,雨水积着,根都泡烂了。"说着便指挥几个村民挖沟排水。村民们动作麻利,显然不是头一回做这事。我想起"一村万树"项目启动时的热闹场面,领导讲话,群众鼓掌,记者拍照,何等风光。如今风光过后,只剩豪哥这样的憨人,还在为几株病树操心。
雨停了,云雾却不散。我们走到一处高地,俯瞰村道两旁的绿篱。红叶石楠长得茂盛,新发的叶子红艳艳的,像一条火带蜿蜒在青山白雾之间。豪哥终于露出笑容,说这红叶石楠最是省心,几乎不用打理,自己就能长好。"
树也和人一样,"他忽然说道,"有的娇贵,有的皮实。娇贵的未必好看,皮实的未必难看。"我想他是在说红豆杉与石楠,又似乎不止于此。说话间,他掏出随身带的"天平山头"茶叶,就着山泉水泡了一壶。茶香混着草木清香,在这雨后的山间格外沁人。
云雾渐渐淡去,露出远处的广田村。两个村子同样在"一村万树"之下,同样被云雾眷顾,同样有着豪哥这样的护林人。只是不知广田村的红叶石楠,是否也这般红得耀眼,他们的农家乐里,是否也有这般清冽回甘的"广田山头"。
临别时,豪哥送我一段路。经过烈士故居时,他指着一株老桂花树说,那是季步高小时候栽下的,年年开花,香得很。我凑近看,见树干上似乎刻着些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难辨。豪哥从兜里掏出一小包"天平山头"塞给我:"带回去喝,比城里的茶有味道。"
回望天平村,云雾又起,将那些枫香、木荷、红豆杉一一藏起。只有村道旁的红叶石楠,还在雾中隐隐现出红色,像是不肯熄灭的火苗。手中的茶包散发着淡淡清香,仿佛把这一山的云雾都装了进去。树如此,人亦然。茶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