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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之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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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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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问

圳边的水声还是当年的脾气,带着山涧的凉,裹着松针的涩,在耳后绕成细绳。我蹲在渠边,指尖刚触到溪石,就被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指节——和二十五年前豪叔公写《最后一口甘泉》时一样,石面还留着山雾浸过的潮润。

这条被岁月磨得发亮的溪石路,原是古人用竹篾量着滩石铺就的。大的如磨盘,小的似鸽卵,凹处凝着琥珀色的苔痕,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蜜罐。某块石头上嵌着半枚草鞋印,像极了祖父挑柴时蹭的,鞋尖朝着村尾,仿佛他还在往家赶;转角处有道月牙形的凹痕,阿婆说那是她嫁过来时,花轿的绣鞋碾的,至今能摸到缎面擦过的柔滑。如今水泥路像条僵硬的绷带,裹住了老溪石路的筋骨,只在渠边残留几块,像被啃剩的鱼骨。我脱了鞋踩上去,石棱硌得脚心发痒,倒比当年更亲切——原来有些疼,是岁月酿的蜜。

水声里浮着半块御赐牌匾的影子。祖屋门前的铁钩还在,锈成两截黑褐色的问号,悬在风里晃荡。听老人们说,那匾原是鎏金的,阳光一照,能晃得人睁不开眼。后来有外乡人扛着梯子摸黑摘了去,说是"古董值钱"。如今铁钩上结着蛛网,偶尔有麻雀停上去,抖落几点灰,倒像匾额在掉眼泪。我伸手想摸摸那铁钩,感觉应是凉得刺骨,突然想起族谱里的话:"德润身,富润屋",原来最金贵的东西,从来不在檐角。 

溪水治理工程是十几年前的事。水泥砌的岸齐整得像刀切的豆腐,铁栏上的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从前这里的水草能漫到腰际,我曾和飚弟蹲在岸边,看小溪鱼衔着水藻钻进石缝,一待就是半个下午。如今水草没了,鱼也没了,水清得像块玻璃,却没了活气。我捡了块小石子扔进去,"咚"的一声,波纹撞在水泥岸上,碎成一地银渣——不像从前,石子会打着旋儿往下沉,惊得小鱼"嗖"地窜开,水面便荡起层层叠叠的笑,能笑出半里地外的蝉鸣。

新旧房子在渠边排开,像两本并排的书。老宅的椽子斜斜指着天,瓦缝里长着野菖蒲,风一吹,清香混着腐木味钻进鼻子。半扇残门上,"耕读传家"四个字被雨泡得发白,倒像是刻进了砖里。新居的瓷砖在太阳下发亮,外墙贴的"福"字金漆晃眼,窗台上摆着塑料假花,连风都绕着走。有回路过新居,见主人在擦防盗门,不锈钢的门把映出他皱巴巴的脸,倒比老宅的门楣更显老态。 

溪水忽然传来"扑通"一声。回头见个穿红衣服的小娃,举着石子跑远了,连水花都没看清。我想起自己六岁那年,和飚弟蹲在这儿比赛,看谁的石子溅起的水花高。我们能数到第十朵浪花才肯挪步,裤脚湿到大腿根,回家被母亲追着打手心。如今的小娃,连石子落水的声音都懒得等,他们的笑声像泡泡糖,甜得发腻,却没了从前的余韵——从前我们的笑声是溅起的水花,能飘到云里去。 

村旁的风水林下,几个老人摇着蒲扇。他们说起三十年前的水渠,说起牌匾挂在大门上的样子,说起我母亲在圳边教书时,孩子们读书的声音像群鸟。说着说着,眼神就飘向了远处——那里是新修的水泥路,是贴满瓷砖的新房,是载着年轻人离乡的轿车。风掀起他们的裤脚,露出脚腕上的老年斑,像渠边石缝里的野菖蒲,一丛丛,散着说不出的苦香。 

暮色渐浓时,水声里突然混进了新动静。是志友的手机在响,他接起来,说了几句"城里的工作",又说了几句"孙子的日常"。挂了电话,他对我说:"我家那口子,把老宅的雕花窗卖了,说是换了铝合金的。"我望着远处新居的玻璃窗,反光里映出我们的影子,像两张褪了色的老照片。 

水声渐远时,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老石板和水泥地的交界处,两种声音撞在一起:一种是"咚咚"的闷响,一种是"咔嗒"的脆响。像极了村魂的叹息——老房子在拆,新房子在建,牌匾丢了,水草没了,可水还在流,流过豪叔公的墨痕,流过御赐牌匾的铁钩,流过"耕读传家"的残砖,流向更远的远方。 

有个念头突然清晰:村已非村,人已非人,可水声里还藏着沈家的族训——"厚德载物"。它不在牌匾上,不在族谱里,不在新居的瓷砖缝里。它在老溪石路的凹痕里,在野菖蒲的清香里,在阿婆讲古时的眼神里,在每个圳边人走过溪石路时,脚底那声轻轻的、温柔的"咚"里——那是土地在说话,说我们脚下的根,从未断过。 

暮色漫上来,把水声浸得更浓了。我忽然想起有这麽一句话:"泉会枯,石会老,但流过泉眼的水,永远年轻。"如今再看这水,确实老了——它见证过挑水的孩童变成祖父,见证过雕花窗棂变成防盗门,见证过御赐牌匾变成铁钩上的锈。可它又永远年轻——因为每滴水里,都沉睡着沈家的族训,沉睡着所有关于"厚德"的记忆,沉睡着永远不会干涸的,土地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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