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的一场夜雨,至今未有归期。
依稀记得小时候,初次学习李商隐这首《夜雨寄北》时,老师脸上那怅然若失的表情。
那时年幼烂漫,只觉得无非是这场雨下得很大,诗人又想回家,便借此发发牢骚而已。
于是,跟着老师摇头晃脑地诵读,又摇头晃脑地期待着下课铃声的响起。
后来随着眼中的世界一点点变大,有时会想古诗里的这场夜雨其实并没有停下过。
时至今日,才忽然发现这场夜雨早已变成了生活中的蹉跎、妥协与挣扎。
明知不知归期、难逢归期,却还是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能有归期。
《夜雨寄北》是李商隐滞留巴蜀时寄怀长安亲友时所写,关于这首诗的寄赠对象,一直以来有两种说法。友人,亦或是妻子。但其实无论寄赠对象是谁,这首诗所展现出来的都是诗人那孤寂的心境与深切的思念。鸿雁传书,尺素金声,这情意的本身早已挣脱言语的束缚,更超越时代的轮回,成为千百年来引人共鸣的普世命题。
孤灯夜雨,何处话茫然
唐历大中6年,公元852年,或是七月到九月的某一个夜晚。
身处巴蜀之地的李商隐独坐在窗前,望着窗外连绵不绝的秋雨陷入沉思。他的目光努力向看不到边际的夜幕望去,但却好像什么也看不到。屋内灯火摇曳,他赶忙起身稍稍关紧些云窗。起身的瞬间,只听到寓所外,雨声淅沥,水滴落木。他蓦地怔住原地,听着这窗外的雨声,感到似乎整个天地间之间,只剩下周遭环境的寂静与内心升渐渐生腾起的清冷。
这样一个纷乱的夜雨,很难不让人思考起人生的真谛。
就这样,他渐渐回顾起了自己漂泊不定、抱负难展的境遇,心中顿时充满了对前程的迷茫和身世之感。似乎,他的前半生就如同就迷离的雨夜一般,从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就未曾有过晴朗之时。心中纵有千种风情,却可付与何人说?
尺素情深,归期何时定
一个人在外仕途不顺,事不遂愿,不免想与自己亲近知心之人倾诉。更何况,这人还是内心情感丰富的李商隐。于是,他提起笔回忆着亲友对其归期的关切,以思念为墨、希翼为砚,沾着苦楚与酸涩,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缓缓写出这首《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你问我何时归来,我无法给出答复,只能告诉你今晚巴山的雨好大,涨满了整片河池。
若待我回来之时,我们要在西窗下,剪烛长谈夜话,再将这场迷离的夜雨说与你听。
时空在李商隐的笔下轮转,在烛火下由此刻跨越到未来,又被雨声从憧憬拉回现实。
似乎,这场雨好漫长,看不到停的时候,一如他那不知归期的惆怅与惘然。
雨落心田,念去何枉然
李义山的这场夜雨,或许早已经在千年前的那个夜晚便悄然停歇。但又或许,其实它从未停下过,只不过是以一种形式跨越千年岁月,随着沧海桑田一起继续倾洒着,绵密不绝。
从古至今,谋求生计始终都是人们不得不面对,也无法避开的问题。为了这碎银几两,不少人选择收起行囊,流浪四方,远走他乡。也正是这几两碎银,不少人被迫磨去棱角,左右逢源,强颜欢笑。这些无奈、苦楚、孤寂与迷惘一如李商隐在面对巴山那场夜雨时的心境。
甚至,他们在面对亲友的关切时,都有着同样的难言之隐。君问归期,归期迟迟未有期。
这世间,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眼前的苟且远比远方的绮丽要更加能看得见、摸得着。比起那所走就走的缥缈诗意,忙碌平凡反而显得更加真实可触。正如寒门难出贵子,贫瘠的土地上本就很难开出艳丽的花朵。即使有那么几朵,也是拼尽了全力,才沐浴着烈阳的一丝光芒,在时雨的眷顾下才能开花结果。这期间,还要天地垂怜,避过狂风骤雨的摧折、霜雪寒冻的侵袭,方能勉强站稳脚跟,却早已耗尽半生力气。那些藏在 “未有期” 背后的,从来都不是敷衍的搪塞,而是无数个深夜里辗转反侧的盘算,是现实与理想碰撞后的折中,是想归而不能归的身不由己。
我们总在奔赴的路上,把故乡缩成手机里的定位,把思念熬成视频通话里欲言又止的沉默。父母问 “何时回家”,我们答 “再等等,忙完这阵”;爱人问 “何时团聚”,我们说 “快了,再拼一把”。可这 “一阵” 是多久,这 “一把” 到何时,连自己也说不清楚。就像李商隐笔下的秋池,雨水越涨越高,思念越积越深,而归期却依旧在迷雾的尽头,看不真切。
后来才懂,老师当年怅然若失的表情里,藏着的是对世事的通透。这场千年前的夜雨,从来都不是某个人的专属愁绪,而是刻在每个漂泊者生命里的印记。它是写字楼里深夜亮着的最后一盏灯,是工地棚屋里听着雨声思念妻儿的叹息,是求学路上独对孤灯的迷茫,是为了生计奔波在外、不敢停歇的疲惫。
我们都在这场没有停歇的夜雨里行走,带着各自的蹉跎与挣扎,揣着对 “归期” 的执念。这 “归期”,早已不单单是回到某个具体的地方,更是回到无忧无虑的从前,回到有人为你遮风挡雨的港湾,回到初心未改、意气风发的模样。可现实是,我们越往前走,离那样的 “归期” 似乎越远,只能在偶尔的喘息里,借着回忆取暖,像李商隐那样,憧憬着 “共剪西窗烛” 的美好。
雨还在下,从唐历大中六年的巴蜀,落到如今的钢筋水泥丛林。有人在雨里撑伞前行,有人在雨里稍作停歇,有人在雨里弄丢了方向,也有人在雨里坚定了脚步。归期或许依旧渺茫,但那份期盼从未熄灭 —— 就像秋池的水再满,也终有澄澈的一天;夜雨再绵密,也终有云开雾散的时刻。
千年前的那场雨,淋湿了李商隐的仕途与思念;千年后的这场雨,浇灌着我们的平凡与坚韧。我们都在等一个归期,等一场雨停,等一次久别重逢的温暖。即便此刻依旧 “未有期”,也愿意在这场漫长的夜雨里,带着期盼继续前行,因为我们都相信,终有一天,能对着牵挂的人,笑着说起此刻这场 “巴山夜雨” 的故事,道一句:“我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