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浪子的真情
生命的绿,载着浪子的真情。
——题记
耳濡间,腹腔中的诗意在一呼一息间漫开来。尤为感念山间奔腾的雾与小桌前温热的茶,使我能够安逸地回味将息的魂灵。
一连多日的荒草戈壁,大漠黄沙。我倚在厚实窗边,一只手环着包,恹恹地等着铁皮骷髅的托运,运走我满心的荒凉。纵然导游讲述的故事零碎无趣,万幸,也足以打发这段枯燥沉闷的时光,使我脱离这片无烟的沙地。我趁兴打量忧郁的日光,半边的浮云和寂寞的窗。也曾望见橙里透红的小丘,誉有丹霞美称的敦煌。只是我也无心细赏,草草叹了一声,又行过了许久的沙黄。视野之余,黄沙里也会綴着稀稀拉拉的绿,只是那绿的凄凉,看得人心里发慌,凉意直直地浸进脊梁。
幽冷的感触,原是从暮夏曲长无尽的隧道中钻出来的,也在恍惚间溜入心尖。抿了一口热茶,水汽糊在列车澄净的玻璃上。眼帘低下,看见杯中叶尖浮起,随车厢晃动漾出细泡。茶味稍涩,我皱了皱眉——这味道竟与大漠里的绿一样寡淡,与乡茶大相径庭,砸了咂舌,合上了杯盖。
说来惭愧,竟不知这趟回家的列车途经会途经哪些奇景。依稀能辨出青藏和黄土两段高原,再往后,就摸不清南北了。甚至,我连家乡在国土具体角落都有些恍惚。列车擦过钢轨的轰鸣怪异的嘶吼着,内心打颤的小人儿缩起了头,再探出时,只有纯黑的世界,以及它的宁静没入我的心房。
雾气氤氲,山色空蒙。牵念乡土的我于是知道,自己离家愈发地近了,大抵一个钟头罢。近十个钟头的黄沙与隧道本叫我失忆,令我忘了许多事——不,应是十几日的荒草戈壁,早使我忘记了家乡的茵绿。旅行的片段零星沉寂在脑海里,尽是一路看过的荒漠,倦怠的牛羊,独独缺少了些绿的味道。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呼吸逐渐沉重安逸,眉宇间也跃动了些欣喜,眼皮不自觉地耷拉了下来,整具不知何时变得难以驱使的身躯——在山野望不穿的绿,彻底的绿前,我竟全然卸了气力!云雾缭绕,宛若仙气迷离。家乡的小丘,飞花落叶种种美景,皆是一页绿,尽是绿意的深情。雾野带着潮气,却无半分凌厉,而是温和地吐息。乡土母亲是断不会向她的孩子索要礼物的,那潮气原是她的问候,借机轻抚过脸上的枯焦,滋润她孩子的面庞,一寸寸地感化身心。
多日的戈壁荒草早已使我忘记绿野茵茵,忘了是谁提起我家乡的茂林,是谁曾提起,那清江一碧。分明是仙居!是了,仙居!我的家乡当真配叫“仙居”!难怪叫我生情,使我整日地牵念,萦绕在心头愈发浓郁的乡土情。
借着茶水腾起的水汽,我擦了擦玻璃,试图将这瓢山水看个真切、看个仔细。她慷慨地向我展示那重仙境,泪水打湿玻璃,是她的,也是我的。清脆的雨滴声敲进游子的心底。她这般无私,我怎能无情。我是这片山水的儿女,哪顾得上这一路的奇景,大漠戈壁,沙石无尽。干热的心头早缺了少了家乡的绿——热烈而纯粹的生命力。
试问,哪个儿女舍得忘记?清江滋养的记忆,早已淌进我的骨血里。
(二)少知的雀喜
群雀散作栖鸟,溺于岸芷的芳香,迟迟不肯褪尽尘世的喧嚣。
——题记
是日,我又匆匆踏入了故乡。
我却有些迟疑,好似我踏入的不是故乡,而是布满水草的清江。我的脚步竟有些迟缓,恍神良久,一如大梦一场。安置好行李,匆匆扒了两口母亲亲手做的饭菜,我便急着去寻另一位“母亲”——那条哺育我长大的清江。决心再看看它的美,看看它沁人心脾的绿。
桂花的淡香漫过来时,人群正熙熙攘攘,雀群也叽叽喳喳地闹。暮夏那点迟迟不肯退去的余温,倒像被清江轻轻揽进了怀里。我的脚步试着放轻,不去打扰自然和谐的意境,还是不经意踩碎了几片落叶。像无意间揉捻起一缕秋意,脆生生的,带着点草木褪绿的微涩。灵动如旧的雀儿,倒失了往日水鸟那般警惕——只淡淡瞥我一眼,便不再留意。倒是邻里热情,招呼我走近。
懊恼的他们暗道可惜,已是暮夏光景,春樱早谢。幸得此程不为春樱,但寻清江的痕迹。她的儿女绝不关心她是江或溪。自在地,同水鸟在岸边嬉戏。偶有徜徉其中的鱼儿泛起的涟漪,细细留意,也有顽童浮出水面的动静。
小雀不食江中大鱼,小娃不识江中浅清。可这母亲视之何异,她滋养芳芷,挽留浮萍,水草也痴迷她的碧绿。她虽惭为长江支流,却傲于她的儿女;她虽困于一脉脉山溪,却执于她的儿女;她纵然是不语,麻雀也知晓她的真情。
倚在栏边,细数白鹭蜻蜓。起初不以为意,直至流萤现于江亭。人稀稀拉拉的散了,麻雀还吱吱个不停。晃了晃脑,嗔怪人不如雀的风情,日落山西,昏韵洒在江上涟漪,荡起一轮又一轮,惊走水鸟,散去人群。我决计和它们待一会儿,品一品。轻柔的水汽漫起,赠我花香鸟语。乐达的山茶,清雅的菊,嬉戏的顽雀,曼妙的鹃啼。
流萤并不冷清,有吵嚷的群雀作陪,不至于整夜的孤寂。山谷间不甘地冲出道道蝉鸣,我知晓山城此时的静。岸边几杆,点明他们的兴趣,马扎被沿阶草团团围住,几只不怕生的鸟雀匿于其间,我倒真真切切希望它们是为鱼而去。并非害人不上饵,只是希望它们多些骨气,有幸品味清江的大鱼。
目光流离,散在天空的流云。云倒挂在清江顶,白鹭掠起,随云躲进山林里。小山城的意趣,便是鸟雀闲雅也可闲逛在城市里,若是困时乏时,自会归林。清江也是宽心,放心将子女安置在同一地域,像麻雀之类,倘若安心,就着水草岸芷便可在城中歇息。
我无心提及,这条江水孕育出的生灵。因为野草亦是可亲,衬着江绿。亦然,这条江水养育的,纵使是麻雀燕群也叫我放心。毕竟,或许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同样是这条江水哺育的儿女。我的兄弟姊妹,一刻不停地同着母亲呼吸,直至夜间睡去。
我也说不清,血液滚烫的,是否也是母亲的爱意。
(三)月光的柔意
她用最真切的月光,传我不羁的思念。
——题记
月光洒下大地,亦如白居易的诗语“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无心分辨这诗的用意,只知离开清江的月,就只是一轮白镜,映着思念映出愁。
朱红的兰亭已满是昏意,同皎洁的月光睡去。不忍心叨扰此处的安宁,于是我决心离席,目光告别群雀,独自赏心。一路行过,一如众诗所绘,月光澄洁,波光粼粼。好在旁人有心,栈廊铺就,供游人赏心。堆砌的大理石花岗石,既守护着清江,亦联系着我。
夜色用灯光传达话语,揉捻昏黄的线缕,挥墨几笔,隐去车灯的绯红,挽走白日的嚣嚣。我于是想念小县城的她,人们用欢庆迎接不眠的她,用铁花河灯点饰容貌,扮作新娘,那时整座县城都是她的嫁妆。烤鱼和甘酒,乐舞与欢笑。鱼儿状的河灯,载着祝福的河灯,整座县城都是河灯。她从我脚边急切前往,不消多时便醉于欢笑。
我待月光送她,攀升至清江看得到的地方。我双手合掌祈祷,那不圆的月亮,快些变成镜子映照我的模样,勿要让清江忘了我守候在她的身旁。山城守望,江河流淌,玉盘映在清江河上,我便知道,她知晓我在她的身旁。
满垢的玻璃窗照不出她的模样,我坚信月亮并不一样。
它从清江河里跃起,攀至山峰的最高,它借着夜影,借着白鹭的翅膀,借着暗处阴翳的云彩,把清江河照亮。胡乱拍打水面的鱼尾晓得甚么,浮在江面的河灯晓得甚么。清江把月亮挽进她的怀抱,于是月亮温柔地照亮。那层层涟漪,片片波光,可是那冰冷的河灯体会得到?玩笑!
鱼漂起起浮浮,一如钓鱼客人生的沉浮。江月晃晃荡荡,不知是否会是清江的信号。我的手抚过大理石砌成的栏,我的掌吻住花岗石的柱,我不能再靠近她分毫。但我可以借着月光,探一探她的额,再感受一次清江的美好。天色虽暗,江水虽险,但我无比信任她,我的母亲,她会给予我怀抱。
鹅卵石是伤痕又怎样,她运出的石头,光滑且明亮,我趁着月色细细打量。鱼苗睡着又怎样,她平缓的乳汁,是那般安详,我趁着月夜缓缓丈量。我不知月光怎样,这一江的月光,依偎在她的怀抱。这望不尽的江,也曾是我的温床,我好趁月色睡着。
是那般不一样,是哪般不一样?不也是我幼时的母,少时的床。是那般不一样,是哪般不一样?不也是同一色月光,同一条江——游子忘不掉。
我怎么也睡不着,眷恋这重过往,迷恋这段江。
我是她的乳汁喂养大的,自然也流着她的骨血,骨子里是一样!
(四)山河的印记
原是情种一枚,误饮此水,再难回天上。
——题记
我的脚步因思念痴狂,险些将我绊倒。我的心血早已烧光,只为再饮一遍清江。
我的衣角擦过矮树,分不清它的叶痕,只知它的汁水同我的血肉一样,于是拍了拍它,拍了拍衣角。我的鞋沾上泥浆,弄不清来历,不去理它,只知道同我的泪一样。我的脸上洒着月光,刚触及我的肤理,我便知它的情与我一样,眷恋着江。
视野尽头横着一座大桥,自记事起就是那般模样,车水马龙,匆匆行过,只有它看候着江。泥沙角落行过几行蚁,长不大长不高,它们不喜欢这里,固执地想要搬离。我也是那只蚁,跨过那道桥,才发现对面并不欢迎,它有它的喧嚣,有它的儿女。它们背着叶,背着我的身体,最后选择回到这里,山水吃不尽,末了有花语。
江水何曾异?一如往昔。稚童却欢喜,换了一批又一批。扼住我的衣领,困住我的呼吸,只是不敢敞开怀抱,再次面对自己母亲。老爷拄的杖,孩童穿的鞋,原是这里的,原是一条江赠与的。我似乎望见爷爷的坟,刻在江上,上面又雕着这条江的名字。她也是他的母亲,最后温和地拥住他的魂灵。我闭上眼,感受风的呼吸,一股潮意洗刷了我的肤体。我知道,她也温柔地拥住了我的热情。
我是这片山河的印记,这条江留给世界的讯息。她孕出了我,孕出了我的父母我的祖祖辈辈,我想她会一直这样下去。弱小而痴心的蚁是她的宠溺,深扎这片土地不语的树群亦是她的儿女。我悄悄问她,我能做水鸟迁徙,寒冬时再回到这里,她会永远欢迎。
那块饱满的鹅卵石是她赠给岸的,那水草是她赠予鱼的——她把所有捐赠给了世界,唯独把呼吸和安宁留给了自己。她不曾传达话语,也不曾忘记大雁的离群。她准许污垢回到江里,余留给世界以“清”!
她原是天上的一枚情种,落入凡尘,为世人留了一封信,她的名。
清江,印在我的脑海里,全是关于她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