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子大都姓尹,在村子西北角的尽头,却有一块叫“彭家垅”的地方。名字的来历,谁也说不清,大概此前有姓彭的人家在此居住过吧。那片地靠近祖山,显得荒凉,却孤零零矗立着一栋三进的大屋,青砖灰瓦,马头墙高高翘起,在田野之间格外醒目。左厢住着爱珠伯一家,右厢住的,便是颜清文一家。
我记忆里的颜清文,虽然比较模糊,却又有几个片段分外清晰。他中等身材,方脸,额头和眼角有几道刀刻似的皱纹,整个人透着几分疲惫。他常穿着灰黑布衣,背上有大块的补丁,洗得发白。走在村道上,他总是微微弯腰,遇人便笑,从未听过他与谁争吵。这样的一个人,反倒在村子里显得特别。
村里人极少喊他全名,长辈们叫他“清文”,更多人特别是小孩干脆喊他“啧啧公”(颠子)。这称呼里带着几分揶揄:一因他衣衫褴褛,常惹得村狗狂吠;二因他性子温顺,无论谁骂他,他都漠视,不与计较;三因他逆来顺受,就算遭遇莫大委屈,也从不开口辩驳。记得有一年,村里一个孩子去彭家垅打猪草,偶然碰见了他,被吓到了。凑巧不久孩子生了病,父母请“仙姑”占卦,竟说要取颜清文的头发与手指甲泡水给孩子喝。于是他们一群人闯进颜家,硬生生剪下他半边头发和十个手指头的指甲,还故意剪破了他的手指,鲜血直流。他却只是咬紧牙关,任人宰割,一声不吭。若不是隔壁的爱珠伯看不下去,出言喝止,怕还要折腾下去。可颜清文依旧只是连声说着“没关系”,面无表情地低下头。那一刻,他的忍耐与宽厚,让人心酸得几乎要落泪。
爷爷说过,颜清文并非一直如此。少年时的他意气风发,饱读诗书。十八岁那年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被选拔当上了国民党的乡长。可好景不长,解放一来,这顶“乡长”的帽子成了枷锁。他被扣上“四类分子”的名号,成了“监督改造”的对象,从此一生抬不起头。三十好几才娶上媳妇,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唤作“五妹”,儿子叫“四新”,名字里满是那个年代的痕迹。
他的妻子个子不高,长相一般,脸色黝黑,眉眼间总带着一丝怯意。村里有人叫她“丑婆”,可在清文眼里,却是最合心的伴侣。她勤劳能干,农活家务一把好手,只是胆小怕事,每逢外人欺辱,不敢吭声。清文却从未嫌弃,反而格外疼惜。
我曾见过他们在田里劳作:“双枪”季节,妻子弯着腰割稻,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在一旁的清文就悄悄上前,用衣袖替她擦汗,再把半壶井水递过去。那一瞬,他的眼神里没有“啧啧公”的卑微,只有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怜爱与心疼。
清文对子女更是满心疼爱。四新与我年龄相仿,比较顽皮,常跟着我们上树掏鸟,下河抓鱼,偷瓜摸枣,他只是远远看着,嘴角带笑,从不责骂。五妹比四新年长几岁,很是乖巧。每当父亲写字时,她便在旁边帮着研墨铺纸。特别是针线活拿手,家里的衣物都是五妹缝补。黄昏里、煤油灯光下,他们的背影交织成一种温暖的画面。那一刻,他不是村人眼中的“啧啧公”,而是一个平凡丈夫、一个慈爱的父亲。
他明明是个有文化的人,却无处施展。文革时,更是频频挨斗。我忘不了一次,他被绑在水车上,烈日直射,草绳勒得脖颈生疼,汗水一滴滴顺着下颌往下淌,双手无力垂在水车的横杠上,满脸痛苦表情。他的妻子被拉来陪斗,衣袖被汗水打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强忍着。有人偷偷递来一碗水,他抿了一口,却像吞下石头般艰难。我远远望着,只觉胸口堵得慌。一个十八岁就当过乡长的人,竟落到如此境地,怎不令人唏嘘?
然而,他并非只有卑微憨傻的一面。偶尔,他也会流露出几分有趣。记得村里采红花草籽的日子,几十个人围蹲在田间,他坐在中间,手里忙活,嘴里却讲起《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一会儿压低嗓子,一会儿又拉长声调,兴起时还会唱起来。嗓音虽不亮,却带着独特的韵味。大人们听得会心一笑,孩子们更是围着他,目不转睛。讲到动情处,他咳嗽一声,抿口凉水,又接着唱。那一片田野,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方乡村戏台。
他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是大字。每到年关,村里有人带上纸墨和一些点心和水酒,纷纷来请他写对联。寒冬腊月,他的手冻得通红,却依旧笔力遒劲。写完总要退两步,眯着眼细细端详,再满意地点点头。偶尔一阵风吹起纸角,他伸手压住,继续书写,乐此不疲。村里的墙上,那些“农业学大寨”的标语,多半出自他手。我家老屋的墙上,还残留着一个大大的“学”字。如今想来,那些字虽带着时代的气息,却也自有一股力量。也正是因着他的字,我才对毛笔心生向往。可以说,我与书法的缘分,便是从他的一笔一画里悄然生出的。
七十年代末,他一家搬去了塘下村。此后与他见得少了,但他却常常浮现在我的记忆里。一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最终过得一生清苦。他没有留下功名,却留下了几幅字,几段故事,一份对妻儿的温情。
如今,彭家垅早已面目全非。大屋拆了,原地建起了县医院。白衣翩翩,人来人往。谁还会记得,这片土地上曾住过怎样的人?然而在我心里,彭家垅依旧是村子的尽头。墙上的字,田间的歌声,昏灯下的身影,依旧在耳畔回响。颜清文,也依旧在那里,安安静静,像一首旧曲,低低唱着!